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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   宝珠回到住处,由杏儿搭手,换下了礼服,卸了首饰,拆了发髻,重新挽了个单螺,又倒来热水洗去脸上的脂粉。
      杏儿就在一旁替她将衣服熨平挂起来,一面说:“姐姐一定累坏了,我让小厨房做了酒酿圆子,这会儿温温的,姐姐可要用一些?”
      宝珠道一句谢,杏儿已忙忙洗了手,将碗端到她面前来,生怕宝珠再费劲儿。
      宝珠不觉失笑。她曾戴过更重的翟冠,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只不过,这般庄重肃穆的笄礼,仿佛到底是不一样的。
      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她审视自己的过往,虽偶有遗憾,但总算问心无愧。
      至于将来,大概是被皇后许配给某一人,尽己所能地相敬如宾、操持家务、生儿育女。
      她伸出手,将遮挡镜子的桃花锦罩放了下来。

      一时下起小雨来。京里历来少有这样的杏花雨,皇后不免兴致愈高,不过命人将花宴自院中挪到室内而已,众人说笑如旧。
      太子听得内侍小篆附耳回话,因起身向皇后行礼道:“臣与人有约在先,请母后与诸位夫人尽欢,准臣先行告退。”
      皇后闻言望着他,道:“既然如此,那你去吧。”
      原来太子月前偶然得到唐子畏所作《女儿娇水墨牡丹图》,因略有一二残破,宫中画师无人能修复,特地托了明琰长公主之子薛盟,代寻高人。
      急匆匆地赶回东宫,薛盟背着卷轴,正逗着院中莲缸里的鱼儿,旁边一个小内侍手里擎着两把伞,既要给他挡着雨,又要给他背上斜出一截的卷轴挡着雨。
      太子叫一声“表哥”,上去便问:“修好了?进屋去我看看。”
      薛盟作个苦笑的样子:“正是没修好,我向殿下负荆请罪来了。”
      见太子脸上一变,薛盟越发明白这画对他何等要紧,只怕自己是讨不来的,却终究不死心,央道:“好殿下,我那掬芳馆里的东西,可有你看中的?不然,我再搜罗些旁的,两三样换这一样如何?”
      他有这讨价还价的闲心,太子便知道画还是好好的,放下心来,催促道:“别玩笑了,快打开我瞧瞧。”
      薛盟无奈,只得走到长案前,小心将画卷徐徐展开:唐子畏别号桃花庵主,有《桃花庵歌》流传后世,而画作风格多变,传下来的倒不太多,这副水墨牡丹图更是难得,格调秀逸、墨韵明净,绘的虽是富贵花,却有清雅幽丽、超凡脱俗之感。
      薛盟是越看越舍不得:原本说好了六月再给太子送来,他还能多赏看些时候,谁想今日要得这样急,让他冒雨也要进宫一趟。
      再看太子,也是含笑频频点头,随即吩咐道:“拿盒子装起来,要上回那个鹅黄底蔓草暗纹的。”
      薛盟一听,这分明是要送人。姑表兄弟俩自小亲近,如今他又领着个赞善大夫的虚衔儿,论起来还是东宫属官,更不见外,径自就要问是送给谁的,他还有机会去新主人那儿看看没有。太子已经拍拍他的肩:“改日再与表哥打马球去。”撂下话,亲自抱着盒子又走了。
      出了东宫,太子就近走了通往凤仪宫小门的甬'道,半道上雨停了,他想一想,对跟在身边的小篆道:“你去找个宫人,不拘寻个什么由头,叫她带宝珠出来一趟。”
      皇后那里的女客多半还没散,若是谁撞见他去而复返,到底不便。
      小篆应声去了,太子便找了个未积水的地方,立在一侧墙檐下等着。
      宝珠已经换了家常穿的退红衫子、杏色裙儿,坐在临窗的案前习字。听见小宫女说是皓然斋的人找她,算起来确实有些时日没见过善善了,不知她有什么话要带给自己,便放下笔,起身往外头去。
      出了小门才后知后觉:善善要派人和她说句话,没理由来的会是个内侍,不便往里头来。果然,候在外头的是小篆。
      宝珠没理会他笑嘻嘻地问好,放眼往远处看,雨方歇,天未晴,两堵深红高墙围成的狭长甬'道里,身穿银白团龙袍的太子是唯一明耀的色彩,他负手侧立,正抬首望着黛青瓦檐落下的水滴。
      宝珠已经瞧见他背在身后的长盒子,心下猜得几分,慢慢走过去,向他见礼。
      “唉,当心!”太子却连忙伸手,抬住她的手臂,顺势将她往旁边拉了些:“你这鞋要是踩进水洼里,一准要受凉。”
      宝珠只是笑着谢过:既是作宫人的,规矩半分不能差,她们这些内宫的还好,像是御前伺候的人,若是随驾出行,管他雪里泥里,该跪的时候一样要跪,片刻迟疑也没有。
      太子等她站稳了,方才将盒子打开给她看:“原不想让你出来一趟的,只是我想,让小篆给你送去,你必定又不给他这个面子,只好我自己来试一试了——唐子畏的水墨牡丹,贺宝珠及笄。”
      宝珠没有去打开那幅画,但也没有沉默太久,她笑着将盒子接过来,又向太子蹲一蹲礼:“多谢殿下!这样难得的画,我要好好准备回礼呢。”
      “哪里需要你回礼…”太子的唇角舒展起来,目光温煦地看着她笑。
      “要的。”宝珠坚定地点点头:“我习二王的字这么久,自觉有点模样了,等殿下大婚时,我拿粉笺销金纸给殿下写一首贺诗吧!”
      太子闻言,不觉无奈地摇头:“你真是…罢了,也算礼轻情意重,那我先多谢了。”
      他看着宝珠又是抿嘴一笑,忽然唤道:“宝珠…”
      “嗯?”
      “有时候,我觉得你不明白;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你极明白。”
      宝珠忍不住“噗嗤”一声,道:“殿下,你的话倒把我绕得不明白了。”
      “去年红松围场秋狩,你还记不记得?”太子的神色郑重起来:“回来的路上,我跟你去骑马…”
      “我记得!”宝珠立刻答道:“我一时心血来潮,殿下替我圆了心愿,我当然记着呢。”她琢磨片刻:“一首贺诗确实太轻了,我再送殿下一幅骏马图吧。”
      太子突地觉出几分灰心来:她这样伶俐的人,当然是明白的。
      他垂下眼睛,避开她那副永远温顺含笑的神情——自然,这样的神情正堪称宫人的典范——随即瞥见她绣满了花蝶的缎鞋上沾了一星污浊的积水。
      太子很快移开眼,心里知道这样的鞋最娇嫩禁不起染,多半是她的爱物,平日当差时都不穿出来。
      终究硬不下心肠。他淡然说一句:“你回去吧。”自己先转身离开了。
      算是说明白了吧。宝珠嘴角微微扬起一瞬:早该这么着了,只是一来她从前还小,有些话不该这个年纪的说;二来太子毕竟是太子,真冲撞了他总归不好。
      前一世因阮才人一事,太子遭皇帝猜忌,宝珠受皇后嘱咐,暗中尽力帮衬,确实有几分同甘共苦的意味,那一点有别于旁人的情愫,也就是在那之后挑明的。
      如今少了这段因果,便可自在无牵挂些。
      然而许是绣了好些时日的鞋子沾了污水,她心里到底轻快不起来,抱着装画的盒子往回走,一面思量:贺新婚的诗不难作,书法她上辈子从二王练到宋徽宗瘦金体,如今返朴归真,下笔还算有两分把握;难的是骏马图,她于丹青一道悟性有限,只会看旁人的技艺好坏、格调高低,真画起来,论个平平亦勉强。
      她轻叹了一声,回到住处,先搁好画,又换下鞋,干掉的泥浆是洗不掉的,唯有扔了,难免可惜自己做鞋时费的精力。收拾了一通,还到小书案前,捡起之前的字接着写:“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忽然莞尔——比起孤苦伶仃、际遇辗转,她此刻的烦恼,实则是何等有幸?
      太子的婚期在十月。宝珠一算,拢共半年多的时间,实在不够她醍醐灌顶、画技一日千里,还是勤加练习,临摹前人之作为妥。
      凤仪宫里有的画作多是山水花鸟,此外只有一幅《虢国夫人游春图》摹本,宝珠嫌此画中的马太富丽雍容,不大适宜赠与太子。
      画馆里的藏品自然有许多,不过那已经不属于内宫了。
      要是在从前,以她在皇后跟前受宠的程度,私下里拜托徐姑姑,让哪位有资历的内侍传句话,将画借进来几日,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自打去年皇帝在内宫设立六尚掌宫掖之政后,皇后手中的实权已经几近于无了。
      宝珠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她不愿意为凤仪宫惹麻烦,麻烦却一样可以找上门来。
      三月初九,皇后遵从圣命,循旧礼祭祀先蚕神西陵氏,贤妃、公主及在京外命妇等陪祀。后妃二人身着朝服,至先蚕坛行六肃、三跪、三拜之礼毕,便暂居于斋宫,等待蚕出生后,行躬桑礼。
      就在次日,尚仪局女官密告皇帝,随行内侍中有人窥视宫眷行动。
      这个人,指的正是凤仪宫首领太监赵茂稹。
      不止如此,待赵茂稹被收押,搜查其庑房时,又搜出一枚雕着竹林抚琴的象牙书签。
      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是四品的职衔,有些财宝也算意料之中,不过前朝宦官为祸,殷鉴不远,这过分精美的书签,已然令皇帝感到不满。
      更不必说,皇后的闺名中,恰有一个“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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