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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游大明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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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许家小院两条街,有座私塾。许知途蹲在门前玩耍,总能看到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来来往往,身上挂著书袋。
邻居家的大孩子路过笑他:“嘿,你怎么不上学?”大唐盛世,凡不是家境太过贫寒的孩子,个个读书。
许知途拿着那柄许鹑衣刻的木剑捅门口的蚂蚁洞,并不睬他。
一匹骏马嘶鸣着在他身侧停下,许知途也浑不在意,专心致志地看着蚂蚁们四散奔逃的样子。
直到马上下来那人将他凌空抱起,许知途才睁着大眼仓皇了会儿,看清来人,又懈了神情,吐舌道:“李叔叔。”他本害怕这声如洪钟的壮汉,但架不住李延吉隔三差五造访,路灵儿又叫他要有礼数。娘亲的话,他一向是最听的。
“小宁儿,怎么一个人在这晃悠?你爹娘呢?”李延吉大手稳稳托着他,毫不费力。许知途今天穿了一身天蓝绸缎圆领袍,衬得他更加白皙可爱。李延吉望着这张翻版荔枝儿的小脸,当下喜爱得不行,变戏法般从背后摸出一块油纸包着的绿豆糕,递给许知途。
许知途到底是孩子,尝到甜头一时便也不再嫌忌,窝在李延吉怀里吃得有滋有味,边吃边咂嘴:“爹爹和娘还在屋里收拾,说今日要上大明寺去听讲呢。”他小小年纪,口齿倒伶俐得很。
扬州大明寺,始建于南朝,前朝文帝庆生时,在寺内修筑九层高塔,蔚为壮观,号曰“栖灵塔”。因此这大明寺,又被称作栖灵寺。大明寺主持是德高望重的鉴真法师,两年前东渡日本国弘法,使得此寺成为两国僧人交流的名学府。此寺常年香火不断,扬州的达官贵族、平民百姓,皆以三长月间去大明寺戏场听俗讲为乐。
“那地儿人可多,你们该赶个清早去,这会儿可都日上三竿了。”
许知途听了不言语,他才不告诉大块头叔叔是自己昨夜梦到上茅房尿了床,耽误娘亲一大早起来洗晒被褥呢。吃完了绿豆糕,许知途一阵伸手蹬腿,闹着要下来。
李延吉只得放下他,领着往院里走,来到堂屋前站定,高声道:“子晦!子晦!延吉我又来了!”
话说两夫妻在厢房内,做着出门前的准备。许鹑衣咬着梳子理发髻,路灵儿对着铜镜梳妆。
“鹑衣,我们还要在扬州待多久?”路灵儿在额头贴好红莲花钿,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许鹑衣将幞头穿戴好,不明所以:“怎么?银子不够使了么?”同绝大多数人家不同,许家的银钱用度,一直是路灵儿掌管,许鹑衣倒也乐得糊涂。
路灵儿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那倒不是。”出发前她变卖了购置的田地,遣散了佣人,再不济,她也有自己的法子谋财。“在别人地盘住着,总觉得不自在。再者,如今都九月了,过阵子再想去哪里,天气冷下来,路就不好走了。”
“那索性就在扬州过冬。”许鹑衣凑过去轻揽妻子的腰,耳鬓厮磨,他只当没听见前半句。“都说江南水土养人,瞧娘子的气色,愈发好了,白里透着红。宁儿也喜欢这里,前几天还跟我说想去私塾读书呢。”
路灵儿经不住他甜言蜜语,败下阵来,头枕着他肩,叹道:“好,便依你们父子俩了。”
许鹑衣眼见她秀若兰芝,肤若凝脂,比起初下扬州的清瘦模样,丰腴不少,更显风情。一时不禁心神荡漾,恨不得再要个和她长相一样的闺女。
路灵儿瞧他看得痴了,又羞又恼,直推他:“冤家快些动身,儿子还在等呢。”
“子晦!子晦!”李延吉的喊声传来,搅了许鹑衣的好兴致。他无奈叹口气,来到院中,向李延吉随意拱了拱手,好生敷衍:“云展。”
这一个多月,李延吉像块狗皮膏药,千方百计粘着许家。
秋分,他买给许知途一个燕子风筝;中秋,他跑来许家赏月,赖到宵禁才走;前几日重阳假期,李延吉还送了盆□□上门,笑嘻嘻找许鹑衣喝酒。
许鹑衣本打定主意对他铁石心肠,可就是块石头,也禁不住他这样焐。路灵儿虽鲜少抱怨,细碎之语还是有的,每次都让许鹑衣打哈哈哄过去。
不论是牧栖白还是许鹑衣,李延吉终究都和他们结成了朋友。
许鹑衣望见许知途嘴角的糕点屑,喝道:“宁儿,你又吃人家东西。”
“这有什么要紧?宁儿管叫我叔叔的。”李延吉今日休息,未着官服。头发用黑色软巾束着,身穿绯色直袖袍衫,腰间佩剑摆动作响,仍是威风。“听宁儿说你们要去大明寺,带我一个呗,我还没去过呢。”
许鹑衣诧异:“你来扬州上任也两年了,不曾去过大名鼎鼎的大明寺?”
“扬州鱼龙混杂,公务堆积如山,我哪有空玩乐?”这纯属胡说八道。其实他就一个武夫,刀尖舔血的日子过久了,从不相信宗教那一套。
我看你来我家倒是挺勤的。许鹑衣腹诽,还是应承下来:“那云展你一起来吧,我们正要出发呢。”李延吉见他点头,笑逐颜开,主动揽活:“我去拦马车。”说罢小跑着出了门。熟识后,他在许鹑衣面前,总是显露少年心性。
路灵儿这时梳妆完毕,施施然从里屋出来,红袖招招。她望见李延吉背影,不禁皱眉。许鹑衣见了,忙将答应李延吉同行的事交代了。路灵儿听了又是瞪眼,许鹑衣连连告饶,许知途在旁瞧得咯咯笑。
如此这般,待李延吉将马车领到,路灵儿还与他热络闲叙了一番,惹得他受宠若惊,时不时瞄一眼许鹑衣。许鹑衣懒得理他,将妻儿送入车厢后自己坐在前座闭目养神。李延吉骑马同行。
出了胡同,穿越市集,街景一下热闹起来。小贩守着货铺叫卖,胡姬在高楼起舞,大胡子的西域商人骑着骆驼经过。许知途打开侧窗左顾右盼,新奇不已。李延吉打马走在最前,先行数十步,带回来一个热腾腾的羊肉胡饼,递给许知途。
“云展你又给孩子买吃的,让我好难管教呀。”许鹑衣瞧了眼路灵儿眼色,色厉内荏道。
李延吉解释:“兄嫂有所不知,现下已近午时,等到了西郊大明寺,寺里只有斋饭,不提供世俗餐食。我们大人清浅一餐可以,何必委屈孩子?”
正如李延吉所说,等马车开到大明寺,早晨的戏场已经落幕。善男信女,人流如织,不少往伙房去。路灵儿有心礼佛,携许鹑衣先拜了香火,再去领了午间的吃食——清粥小菜而已。夫妻俩找位置坐下,招呼李延吉来吃。李延吉推说不饿,许知途吃过胡饼坐不住,李延吉就领他到伙房外的竹林玩。直走到没人的位置,李延吉才悄咪咪从袖子里摸出个大个儿胡饼,大快朵颐。
“好哇,李叔叔,你一个人偷吃!”
李延吉挤眉弄眼,示意他不要声张。他是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人物,百无禁忌,佛门前沾沾荤腥对他来说没什么大不了。谁说来了这大明寺,就不准他祭自家的五脏庙了?
填饱肚子,李延吉心情大好,同许知途玩耍起来。许知途取下别在腰上的小木剑向李延吉炫耀:“叔叔你看,我爹爹给我做的呢。”
“哦?子晦手倒真巧。”李延吉奇道,见许知途一副神气样子,忍不住逗他,“剑又不是用来看的,还要会比划才行。”
许知途小鼻子翘得老高:“你瞧不起人,爹爹教过我的!”说着一阵挥砍,在四周竹竿上留下浅浅的划痕。
他得意了,李延吉却大受震动,脸色发白。他稳住心神,问许知途:“你方才说,你这剑招,是你爹爹教的?”
许知途点头如啄米,李延吉先是眼前一黑,继而放声大笑出来。许知途给他吓了一跳,不知道大块头叔叔脸上忽阴忽晴,是犯了什么毛病。
那哪是什么剑招,分明是苍云军的苍雪刀法。
虽然许知途耍得稚嫩,但招式如出一辙。李延吉在军中和牧栖白演练过不下百次,他绝不会认错。
容貌一样,又出身苍云军,说他许鹑衣不是牧栖白,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李延吉大笑,他笑荔枝儿大难不死,还好端端活着。大笑之后又是大悲,他不明白荔枝儿既然活着,为何不肯与他相认?
李延吉吸吸鼻子,忍住那几滴不争气的泪水,一把抱起许知途:“走,找你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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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鹑衣喝完稀粥,将自己那碟咸菜全拨到路灵儿碗里。按说清秋时节,城外是有些冷的,然而大明寺人声鼎沸,许鹑衣一碗热粥下肚,额头还冒出汗来。
路灵儿见状,掏出贴身的小帕子,细细替他擦汗。
许鹑衣报给她一个暖暖的笑,有如融雪春风。
李延吉抱着许知途气势汹汹冲到时,许鹑衣的笑也映进了他的眼里,他的心中。
他一下子泄了气,记忆里,荔枝儿虽然随和儒雅,却从也没笑过这样舒心。
他没有经历过男欢女爱,也不懂情为何物。但这个笑,让李延吉明白,原来荔枝儿他,现在只想做许鹑衣。
做那个妻儿在侧,快意山水的许鹑衣。而不是风餐露宿,为过去所困的牧栖白。
他握住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最终他带着许知途静静入席,什么也没说。
“云展你来得正好,我们正想去找你呢。”许鹑衣见李延吉来了,稍稍和路灵儿拉开些距离,“走吧,一起去看戏?”
李延吉喉头一涩,开口才觉沙哑:“我......”忙清了清嗓,变回平日神采飞扬的样子,“我们先去看那栖灵塔吧,戏场还要过会儿才开呢。”
许知途听见要去瞧高塔,喜得手舞足蹈,不住欢呼:“喔,大白塔,大白塔!”
栖灵塔果真壮观,远远观之,像巨人矗立在青山绿水之旁,顶天立地。离近了,又能看到塔身雕有大大小小的佛像,千姿百态,栩栩如生。
许知途站在塔底使劲抬头望,可无论他怎么伸脑袋,都望不见塔尖,还害得自己失去平衡,险些跌倒。幸亏许鹑衣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护在怀里好生宽慰。李延吉看着他俩父慈子孝,心情又是一阵复杂。
接着便是万众期待的俗讲,戏场内外早叫香客围了个水泄不通。许鹑衣一行人因观塔到的晚了,好容易挤进去一个角落,却也离着舞台不少距离,隔着攒动的人头,难看清演的什么。许知途不乐意了,急得直跺脚。李延吉二话不说,将许知途捧起来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
“这下看清楚了吧?”
许知途乐得哈哈笑:“看清楚了,哇李叔叔,那个丑兮兮的是什么呀?”
李延吉眯眼瞧了瞧,答:“那是饿鬼,吃人的呢。”
“就你淘气。还不谢谢李叔叔。”路灵儿教许知途道了谢,又去问身旁的许鹑衣,“鹑衣你看,今儿这出,演的是目连救母吧?”
许鹑衣望着台上,那饿鬼身旁倒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面色狰狞,像在受苦。
他点点头:“应该是了。”
目连救母是流传甚广的佛教故事,目连的母亲青提夫人,生前日日宰杀牲畜,从不修善。死后被打入地府,困在饿鬼口中,受尽惩处。目连为了救母亲而出家修行,得了神通,到地狱中见到了受苦的母亲。目连呈上饭食供养母亲,吃的东西没到她口中,便化成火炭。目连无计可施,十分悲哀,又祈求于佛。佛说你的母亲罪孽太重,凭你一人不能超度,需要借住十方高僧的力量。于是佛陀教目连于七月十五日建盂兰盆会,借十方僧众之力让其母吃饱。目连依言行事,母亲得以吃饱转入人世,生变为狗。目连又诵了七天七夜的经,使他母亲脱离狗身,进入天堂。这便是后世盂兰盆节的起源。
大明寺这般远近闻名的古刹,排场自是不差。演青提夫人在地狱受苦,戏台上四处点燃了火盆,饰演目连的小生捧上吃食,还没送给母亲,就被火苗燃尽。台下叹息声此起彼伏。演到目连汇集十方高僧,十几个身披袈裟,表情肃穆的僧人鱼贯入场,为目连母亲做法。众看客为之一振。直到最终,目连超度母亲,跪在台上,留下两行清泪。香客们无不感慨,叫好者有之,更有许多被感动的女子,取出手帕拭泪。
李延吉想起早亡的双亲,颇感酸楚。许知途直往路灵儿的怀里扑,哭喊着将来绝不让娘亲受这样的苦。路灵儿感动不已,将孩子抱在怀里安抚。
李延吉瞥了一眼许鹑衣,发现他眼眶也偷偷红了,他不禁想,荔枝儿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他无缘结识牧栖白的家人,却见到了他们的墓。
那年神威城一役后,李延吉为了成全好友“遗愿”,去了趟雁门关,以期得到更多关于糖糖的信息。
迎接他的却只有牧栖白亲手为家人们修的坟冢。
双亲,两个哥哥,悉数在战争中遇害。剩下的那个小妹,经李延吉打听,才知道当年是让奚人掳去,根本无从查起。李延吉带着遗憾离开了雁门关,临走前,他在牧家坟堆旁建了个小小的空冢,那是属于牧栖白的。他向天祈祷他们一家人地下能够团聚。
至于糖糖,他像当初的牧栖白一样,随部队辗转,抓到奚人俘虏,他必定想方设法盘问一番。可这样寻找一个小女孩的下落,无异于大海捞针。
随着时间推移,希望愈发渺茫。待到两年前,边疆战事稍息,亦师亦父的杨宁向朝廷举荐李延吉。战功赫赫的他,出任扬州行军司马,从此停止了寻找。
阴差阳错,叫他又遇见了荔枝儿。
可他不再是牧栖白。
李延吉拍拍许鹑衣肩膀,唤他:“子晦,戏演完了,咱们回去吧?”
许鹑衣揉揉眼,点头:“云展,今天多谢你照顾宁儿。”
李延吉爽朗道:“兄弟还说这许多。走走走,我知道一家富春楼,味道好极了,我领你们去。”
——罢了,你还活着,这就很好。
荔枝儿要做许鹑衣,他李延吉便当他是许鹑衣,同他做长长久久的兄弟。
李延吉这般打定了主意。不想这年十一月,安禄山的铁骑,踏碎了大唐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