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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正文·第一章 扬州司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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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天宝十四年,许鹑衣一家三口来到扬州城。
这天是中元节,城中运河上飘满了人们放的河灯,寄托哀思。一时灯光焰焰,堪比璀璨星河。
“栖白?”
那个一身戎装的年轻军士分开人流冲向他时,许鹑衣没有意识到他唤的人是自己。
他正在桥上瞧河灯,路灵儿牵着小知途在他身侧。只见路灵儿闪身站了出来,拦在许鹑衣身前,眼神前所未有的凶狠。
“栖白!栖白!”那军士眼里根本没有旁人,横冲直撞来到近前。小知途不安地扯住许鹑衣的袖子,怯生生地喊了声“爹”。那将军听在耳里,顿时愣住。与此同时,许鹑衣转头,望见了军士的相貌。
一瞬间,耳边有狂风呼号。
“我有一个小妹……她和我长得极像,你找到她,权当是再见到我了。”。”
“要找妹妹你自己去找啊!”
“栖白!”
——怎么回事?我好像,忘记了些什么。
我想不起,重要的人了。
感觉,好昏沉。
许鹑衣一个后仰,栽进了冰冷的河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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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梦。
他梦见他处在一颗大树的顶端,俯瞰下去,可以看见这树结了三个果子,三个果子中有两个饱满圆润,剩下一个就小多了,还泛着青。
时间流逝,斗转星移,突然有一天,那颗小小的青果为风撼动,掉落到地上,直滚得没了踪影。不一会儿,另两颗果子也落了下去,在接触到地面的一刹那,腐烂、分解,与尘土混为一体。
他看着这一切,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忽的,他感到浑身一轻,整个人向下跌落。他想去够住树干,却发现自己使不出力。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也是一颗果子。
果子落到了地上,砸得遍体鳞伤,却奇迹般的完整。这时它又来了——那头他梦见过无数次的白鹿。白鹿走到树下,轻轻衔起果子,吞了下去。
他的眼前,只有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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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黄昏,路灵儿从市集买菜回来,回到她在扬州城南租下的住所。
许知途在院中等候多时,路灵儿一回家,小小的人儿便贴了上来,娘亲长娘亲短地叫着。自打目睹父亲落水,许知途就愈发黏着路灵儿。
放下手里的东西,路灵儿正想哄儿子两句,院门就被人叩响。
来人是扬州行军司马李延吉,三日前便是他冲撞了许鹑衣一家。许鹑衣落水后,李延吉跟着一个猛子扎下去,将昏迷的人救了起来。送到医馆时,许鹑衣已起了高烧。大夫说许鹑衣本就体弱,落水又感染了风寒,须得退了烧才能苏醒。
“全是在下莽撞,李某会负责到底。”李延吉雇了辆马车送路灵儿一家回去,一路上他再三道歉,“只是许先生与我的一位同袍容貌太过相像,我一时不能自制。”
“事已至此,我责备军爷你也无济于事。”身在异乡,路灵儿也不愿招惹官府的人。“何况大夫不是说了,鹑衣他只要退了烧就能好了。”
“鹑衣……”李延吉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许娘子,你们不是扬州本地人吧?”
他虽一副亲和的样子,双眼却不住审视着路灵儿,观察她的反应。路灵儿纵使不悦,也只能不形于色:“我们是从关外来此游历,素闻扬州繁华,果然名不虚传。”她心思一转,倒先发问了:“不知军爷你的那位同袍,现下所在何处?当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和我家相公神似的话,我倒真想要结识一番呢。”
李延吉的身子一僵:“他,战死了。”
六年前,青海神威城,唐军一场大败,让他失去了此生最看重的战友——牧栖白。
“……人死不能复生,军爷节哀。”
“没事。”李延吉摇摇头,释出一个浅浅的笑。他今年不过二十岁,年轻的面庞意气风发,可那眼神太过凌厉,要把人看穿似的。“夫人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向我开口。”
路灵儿不怎么喜欢李延吉,避他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去提要求。可李延吉偏偏不请自来,得空便来探视。这不,现下又牵着马站在了许家门前,身上还穿着戎装,也不知才从哪巡视回来。
“军爷有劳了,我家相公今早退的烧,人还睡着呢。”路灵儿扶住院门,余光瞥见许知途站在不远处,不安地看着自己。两双玲珑剔透的鹿角从他头上冒了出来,随着身躯微微颤抖。
路灵儿心里一惊,连忙打发来人:“军爷就先回去吧,一会儿可就宵禁了。”李延吉眉头一皱,又露出那副审视的神情,却也不好纠缠,拱拱手,便上马离开了。
关上门,听得马蹄声声远,路灵儿这才松了一口气,三两步冲过去抱住许知途。“宁儿,娘是怎么和你说的,这角千万不能给旁人看到,连爹爹也不能的。”
许知途埋首在路灵儿怀里,言语已有了哭腔:“娘,那人怎么老找上门来,我害怕,阿爹怎么还不醒呀?”小小的身体颤抖着,鹿角似乎也因为他激动的情绪而愈加晶莹,隐隐闪着微光。
路灵儿心疼地抚着许知途的小脑袋:“傻孩子,那人害你爹爹病了,他自是要来探病的。爹爹就醒了,就醒了。”说着,手上微微使劲,一道银光流转,将许知途头上的鹿角隐了下去。
许鹑衣推开房门,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宁儿,你怎么了?”
许知途闻声,从路灵儿怀里抬起泪涟涟的小脸,飞快跑到许鹑衣身边:“爹!”路灵儿紧随其后,嗔怪道:“你可把宁儿吓坏了。”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许鹑衣俯下身子替儿子拭泪,他的声音沙哑,苍白的脸上还泛着潮红,身上只穿有单薄的中衣。路灵儿见状,忙往回赶他:“快回屋去快回屋去,别又发烧了。”
只听咕咕一声,许鹑衣按住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灵儿,我饿了。”因为记忆缺失的关系,他极少笑,而这一笑,在路灵儿看来,便是满室生辉。
她脸红了,急急嗯了一声:“我去做饭。”
不一会儿,飘出炊烟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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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青海道,湟水河畔。
由此向西三十里,有一座日月山,山上草原辽阔,牛羊成群。而不为人所知的是,在草原深处,生活着一群罕见的灵兽——玃如。据《山海经》所载,玃如形状像鹿却长着白色的尾巴,马一样的脚蹄、人一样的手而又有四只角。而日月山的这一支,通体雪白、极具智慧、富有灵力,能通人言。
灵儿便是这群玃如的一员,和族群里闭塞的老古董们不一样,她对人类世界充满了好奇。甚至于偷跑下山,化作人形去到城镇市集买东西的事她也常做(用的全是她用灵力幻化的钱币)。这天风和日丽,她又下山来看风景,沿着人迹罕至的小路,灵儿以原形信步游览,好不快活。
直逛到夕阳西下,灵儿一路来到湟水河边,竟赫然望见河里漂着一个人。
玃如天性善良温驯,见有人蒙难,灵儿不作多想,将那人拉上岸来。那是个伤痕累累的士兵,一身盔甲残破不堪,苍白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无;相貌倒是生得极好,柔顺的眉眼、长长的睫毛、薄薄的唇,细微都恰到好处,还是个非常年轻的少年。
灵儿和人类打交道也颇有些年头,还不曾见过这样秀气的男子。
可惜他死了。灵儿悲哀地想,她在他身上感受不到生气,又不忍心让他就这样曝尸荒。于是灵儿动手,决定为他建个坟。要说挖坑刨土,人形还是要比鹿身利索些,只见灵儿化作一名少女模样,袅袅婷婷、顾盼生姿。这也符合她的年龄,她今年不过八十二岁,于玃如这个长寿的种族来说,她还年轻。
她就近找了一块岩石,双手发力,从中抽出一把石锹,没一会儿就挖好一个浅坑。接着,她便去搬那少年,这一下翻动了少年身体,那“尸体”颤了一下,竟咳出不少河水。
玃如的思维方式与人类不同,他们习惯用灵力感知一切。方才灵儿断定少年已经死亡,是以没有去探少年的脉搏心跳。殊不知人溺水后,气门闭塞,她自是感受不到生气;现在少年将体内积水吐了出来,又有了微弱的呼吸。
他还活着,但也只剩下一口气。
灵儿忙将少年侧放,手指在他喉头轻点,巧运灵力,使他将体内河水吐尽。之后,她仔细检查了一番少年的伤势,肉眼可见的皮外伤就有十几处,最要命的还是后心那处箭伤,箭柄折断,箭簇整个留在心口里。
怎么救?箭在心口,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神通广大如玃如,一时也束手无策。
就在灵儿苦思的当口,少年的胸口停止了起伏。
夕阳下他的脸庞沐着金光,安静而美好。灵儿呆呆地看着他,想起清澈的小溪、春日的青草、天边的极光和日月山顶的那一抹白雪。
——我想要看到,他的笑脸。
灵儿神色一暗,变回了原本的样子,四只洁白的鹿角放出夺目的光芒,马蹄状的后肢坚实地踏在地上,爆发出强大的力量。
紧接着她伸出手,划开了少年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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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途出生后的头一个春节,许家上下张灯结彩,极为热闹。
路灵儿亲手为许鹑衣缝了件新衣,朱红色的腰带到了深夜,被路灵儿轻轻蒙在许鹑衣眼上,系了松松垮垮的结。
许鹑衣半坐在床头,汗水从喉头滚落。
鱼水合欢。
过了三更天,情事告一段落。路灵儿侧耳伏在许鹑衣胸口,香汗淋漓。她轻笑道,还带着喘息:“小郎君,你心跳得好快呀。”
许鹑衣在家宴上喝了点酒,后劲渐渐上来了。听得路灵儿如此调笑,他借着酒意,顺手搭上了她软绵绵的胸脯。
路灵儿没想到一贯青涩的他会如此主动,惊讶之下,忘了推阻。
万籁俱寂。
许鹑衣竟觉不出她的心跳声。
不等他细想,一阵剧痛袭上了许鹑衣的后心,疼得他整个人蜷缩起来,冷汗直流。
“鹑衣?”路灵儿反应了两秒,很快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熟练地抱住他,手抵在他心口,轻轻地按压:“没事了,没事了。”
许鹑衣直感到一股暖流冲上心头,疼痛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绵绵倦意。
他合上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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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儿背着少年,路过一座破落的宅子,门口挂有一块匾额,上书“许府”。
她累得后腿直抽筋,正愁找不到歇脚的地方。距她在河边捡到少年,已过去了四个时辰,她以鹿身背着他朝城镇走,行至此处,已是筋疲力尽。
她化作人形,收拾出一间有卧榻的正房,将少年安顿下来。少年睡得很熟、呼吸平稳、面色红润,虽一身褴褛,但好歹是从鬼门关逃了回来。就着月光,灵儿坐在他身旁静静地打量他,嘴角不住上扬。
这里离城镇应该不远了,灵儿想,明日该上集市去,给这小郎君购置几身新衣服,再买些外敷的药。这么想着,她伸出手去,丈量少年的身量。随着灵儿手指划过,少年身上的细碎甲片纷纷剥落,破烂不堪,好似鹌鹑的尾翼。
“鹑衣……”灵儿呢喃道:“我就叫你鹑衣好不好?”
她知道少年苏醒还需时日,也知道他醒来会忘却一切。她去到城里,多方打听,自那落魄的许家后人处便宜购下了这座宅子,将之修缮一新。又签下几个奴婢小厮、厨师账房,同他们讲了一个“许家老爷意外坠马昏迷不醒”的故事。而后,她便作为许夫人,静静等待着。
直到那个初春的清晨,她在茫然的少年耳畔轻语:
“鹑衣,你是我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