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灯》老禹先生

15、记仇

　　江晚照惊心动魄的一天，从一盘被打翻的菜开始，以两袋冷至尊豪华状元煎饼的消失结束。

　　江晚照和费骞两人坐在操场的草地上，人手一份煎饼加奶。

　　“好吃吧？”江晚照颇为得意，“里面培根用鸡蛋液裹了一层炸的，这还是我给阿光的灵感，我给你推荐的美食准没错，我多会吃，你以后馋了就问我，我什么都吃过。”

　　没等费骞回应，她又补充了一句：“除了海参鱼翅。”

　　费骞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梗，拍了拍江晚照的脑袋：“还挺记仇。”

　　“记性不好，成绩能这么好吗？”江晚照说，“学霸给你传授学习经验，一定要多做笔记，不管是什么内容，学习还是日常小事，都是温故而知新。就比如说记仇这件事——”她点开手机备忘录，递给费骞看。

　　备忘录的标题是：如何科学解读仇恨效应——人类进步的阶梯。

　　台阶一：隔壁李大妈又撅了老江栽在阳台的葱——给阳台围一圈防盗网。（已完成）
　　台阶二：一年来探一次监的物业今年多扣了五十水费——电热水器太费钱了，得给家里装个天然气。（已完成）
　　台阶三：一楼的熊孩子骂老江是个臭要饭的——揍他。（已完成）+给老江买新衣服。（已完成）
　　……
　　台阶八十六：送餐服务被人举报了——得想个更隐蔽的生财之道。（已完成）+改善人缘。（无法完成）
　　台阶八十七：老费嘲笑我没见过面，说八百吃不到海参鱼翅——吃一顿八百往上跑的海参鱼翅。（待完成）
　　……
　　台阶九十二：被张馨柏冤枉偷手表——

　　“你看。”江晚照说，“你不温故哪来收获，记仇简直就是人类进步的必经之路啊，我大胆猜测，最原始的人猿估计就是因为群架打不过，所以开始繁衍后代，指望多带几个孙子一块儿打架。”

　　费骞真没见过江晚照这样的人，前脚经历一通冤枉，后脚比谁都皮的利索。他应该被她这篇风趣可爱的备忘录逗笑的，但当他细细看完了上面全部的内容，他却是真的笑不出来。

　　她记录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辛酸，所有破折号前面，都是她苦难人生里泄露的一角灰烬。

　　而破折号后面，则是她纵然烈火焚身，不忘渴饮朝阳的豁达。

　　难屈膝者，方顶天立地。

　　费骞一直没有说话，江晚照戳了戳他的肩膀，笑着：“想什么呢你，是不是被你江老师的思想高度折服了？”

　　费骞没搭腔，问了句：“后面怎么没写了？碰见天花板了？”

　　“没，就是……”江晚照的笑顿了顿，说，“这个我解读不了。”

　　“她冤枉我，我只想让她也尝尝被冤枉、被瞧不起的滋味，其他的我想不到了。”江晚照说，“我改什么才能迈过这道坎呢？不知道……我大概是迈不过去了，我又没有错，不需要改。”

　　她想了想，问费骞：“对吧？”

　　“嗯，你没错。”费骞这下回答的很快，手放在她脑后，轻轻按了按，像安抚小动物似的，他说：“跟我说说你小时候类似的故事。”

　　江晚照一愣：“什么类似的故事？”

　　“不是说小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事，已经有经验了吗？”

　　“哦，那个。”江晚照在办公室里轻描淡写的一句经验，即使是有六年时光的磨痕，每经想起，她仍然能记起那份憋闷，但她却说，“都忘差不多了，那时候上小学呢，哪能记清，大概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被讹得挺惨的。”

　　费骞点点头，没再继续问。

　　“你呢？费少爷活了十几年，有做出或者遇到什么特牛逼的事儿吗？”

　　身边都是富二代，被资产阶级的自我陶醉淹没的费骞，这十几年干过最大的壮举，就是拥有一颗讽刺批判的心，逮谁看谁不顺眼，连爸妈也没放过，至今还不知道这颗心的存在对不对，只是凭他一身反骨随心所欲。

　　在江晚照的对比下，他的人生一帆风顺到令人发指。

　　“事儿没有。”费骞说，“特牛逼的路灯碰见一个，差点没给我照迷路。”

　　江晚照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你好啊，我叫江晚照，水工江，晚照就是照亮你晚上回家的路。”

　　费骞的侧脸映出一条精致的曲线，漫天星光为它度上一层柔和，“不过我挺喜欢的。”

　　“……”江晚照哽住，声音有些飘，“你别这么说话。”

　　“嗯？”

　　“太骚了。”

　　“……”

　　“太……”

　　“闭嘴。”

　　晚自习已经结束近一小时了，学校这时候空荡荡的尽是风声，两人晃悠到校门口，费骞拎着煎饼的塑料袋，扔进垃圾箱，说：“我打车送你回去。”

　　江晚照头都快摇断了：“别别，我每天早上就靠蹬自行车上学，我家那边最早的公交都七点了。”

　　费骞看了眼手机，催她：“那你现在麻溜的，去拿车，到家了给我发微信。”

　　“欸。”江晚照应下，往自行车场走了两步，又回头，“你怎么还没走？”

　　“给你三分钟。”费骞掐着表，“把车取出来。”

　　江晚照抬腿就跑，没一会儿，推着前后俩篮的进化车出来，喘着粗气。

　　“还挺听话。”

　　两人一块儿走到红绿灯路口，费骞要过斑马线去对面拦出租车，背对着江晚照扬了扬手：“走了，你注意点车。”

　　“好……”江晚照突然叫住了他，“费骞。”

　　费骞回头：“嗯？”

　　车水马龙、鸣笛不绝，将夜晚的凄清驱逐，沿街的广告灯绚丽辉煌，扩散着令人缭乱的色彩，唯独一抹宁静的月色，落在那个挺拔清隽的少年身上。

　　说出去怕没人信，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满嘴抹油、舌灿莲花的江晚照，在自己眼里其实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她学会的是在艰苦岁月中，用语言降低生存难度，那是对待不同人不同场合的答题过程，走的是脑不是心。

　　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学会如何表达。

　　包括她被举报后，在别人眼里同样是被她连累的人，她知道对门卫真心赔礼道歉，却一次也没有去找过十五班那位祸从天降的哥们，原因很简单，她觉得自己没错。门卫是职责之外对她开的绿灯，他不一样，那是利益需求导致的双方共同选择。她一没骗人钱财，二不是强买强卖，那些人甚至因为她力气有限，争着抢着找她下单的时候把她夸成了天仙。

　　火苗微弱的时候，一口一个漂亮妹妹，之后眼见衣裳被烧出个窟窿，他们却不记恨这把火，只记恨，为什么江晚照没挡在烈火跟前。

　　她确实很内疚，尤其在看见曾经勾肩搭背的朋友，一个个因为她的不肯悔改而离去，又不是真的没心没肺，她比谁都难过。

　　但难过是生活这道菜里最贵的调味剂，她不敢多加，撒上指甲盖那么一点大小，就已经够她品尝很久了。日子总得继续，她改变不了讨人厌的根源，无法停止祸害人的脚步，那么被同学排挤也只好逆来顺受。

　　只是逆来顺受也不对，她以为自己是在容忍退让，然而在他们眼里，她就是不怕开水烫的死猪典型，因为不把他们当朋友，所以压根不在乎他们的愤怒，利用完就成陌路人。

　　江晚照所有的好，都成了虚伪。

　　其实事情本可以轻松解决，只要她把套人钱财的天赋分出十分之一在与人沟通上，坦陈她的无可奈何，直言她有多看重这份情谊，不再咬着牙死犟着不肯低头……

　　“发什么愣？”

　　费骞见她喊了自己名字又不说话，伸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说，“有事快说，说完赶紧回家。”

　　“我……”江晚照一肚子想说的话，开水似的，把她浇了个肠穿肚烂，最后也只翻腾出一道残烟，“我明早给你带早饭，你想吃什么？”

　　费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都行。”

　　“那、那就豆浆油条吧。”江晚照嗫嚅，“没事了，你回去注意安全。”

　　归根结底，一腔真心的江晚照，就是个哑巴。

　　与费骞分别，江晚照骑着车向家走，衣兜里的手机震了两下，是条短信，夏日的晚风带着暑气，吹出她一身薄汉，她单手扶车点开短信，如坠冰窖。

　　【你妈欠的五万还有三天还款时间，你妈说你有钱，让你还，我给你三天时间，还不了钱，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