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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别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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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枫醒来之后的第一眼,见到的是带着医护肩章的李承鄞,与他并排倒着的,还有顾剑。
“这是哪里?”
“防空洞。”李承鄞小心翼翼的替顾剑包扎,甚至都没能抬头看一眼小枫,直到仔细的将顾剑手臂上的伤都处理好,他才抬起头,眼神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爱意,“你醒了?”
小枫此刻的脑袋里好像被所有沾了水的纸张糊在一起,她拼命的想发生了什么。她看着周遭中了弹,受了伤和昏迷不醒的那些人,卖花的阿香,卖水果的成哥,许多她曾经熟识的人此刻如她一般,衣衫褴褛,弱小可怜。
几个小时前。
“轰——”的一声,并不是船只的声音,而是空中抛出炸弹的声音。一颗黑溜溜的炸弹正中船中央,将船砸穿落入水中,船只瞬间起火,在海上随着水流左右翻滚,最后船只失去平衡,倒入江中,船上所有的人随着船只没入大海。
会水的自顾不暇,不会水的进了江中很快便失去呼吸,漂浮上来。江面上时不时的被投入炸弹,江边的码头也炮火连天,上海内里更不用说。霎时间,十里洋场的大上海瞬间被炮火流弹所掩盖,炸的天翻地覆,所剩无几。
在战争频发的年代,上海也未能幸免。
偏偏小枫的脚踝受了伤,顾剑的右臂被炸飞的船板砸伤,两个水性极好的人,在水中也无法施展,他们能做的,只能凭着最后的力气向岸边游去,在小枫的记忆里,他们上了岸,可岸上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该躲到哪去,谁还会管他们?
她紧紧抓着顾剑的手,像是刀剑也不能把他们分开。她缓缓的闭上眼,最后一眼见到的,是人们慌乱的脚步和惨烈的叫声。
当时的李承鄞和赵瑟瑟正在码头检查着自家的生意,他们计划运一批物资到延安,他见到了顾剑和小枫,亲眼见到了他们上船,即便如此,他也坚韧的,如同没事人一般的,拉着赵瑟瑟与生意伙伴交谈。
也是一个炸弹,将他们身后的码头仓库炸毁,接着又一个炸弹让船上大火四起。李承鄞的脑子“嗡”了一声,天旋地转,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松开了赵瑟瑟的手,用尽全力朝岸边奔去,当时的李承鄞只有一个念头,救回小枫,什么都不要管,救回小枫!
他身后的战火连天,极大的轰炸声让他听不清任何声音,他甚至不知道,当他一心想去救小枫的时候,一个爆炸将赵瑟瑟炸出了十几米远,她呼喊着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丈夫离自己愈来愈远。
“是你救了我们?”小枫的红衣外面披着件眼熟的衣裳,上头还留着他的味道。她不自觉的紧了紧披着的衣裳,问道。
李承鄞点头,期待着她能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一句“谢谢”。
小枫见自己并没有受伤,只是呛得水多了暂时休克,便想着也帮帮李承鄞。她一瘸一拐的起身,包扎着其他伤者,一边问道,“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轰炸结束了,应该没有危险。”
轰炸结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上海也进入了抗战的时代,小枫深知李承鄞的这句话并不是什么好话,灾难让她心情沉重,再难展现过去那样的笑容。
二人出了防空洞,看着断壁颓垣的世界,小枫问,“怎么没见你夫人?”
世界仿佛一片寂静,晚秋中,一阵冷风拂过发梢。许久,李承鄞才道,“她死了。”
面无表情,像个局外人。
即使恨着赵瑟瑟的小枫,听到她离世的消息也是心中一震。战火烧到身边人,甚至烧死身边人,这是一向乐观的小枫想都不敢想的,可这句话,从李承鄞口中说出,怎么那样让人惧怕?
李承鄞整理着衣服的扣子,想将手臂上的医护臂章摘下来,他的手许是在寒冷的天里工作时间太长,冻得有些僵硬,别针怎么取也取不下来。
小枫望着前方,泪眼朦胧,“你可真狠心,李承鄞,谁都不及你狠心。”
听到她这句话,李承鄞手中的别针忽然扎进了大拇指,他不动声色的将挤出的血珠抹进口袋里,笑道,“是啊,我多狠心……”
他也是在救援时听到合作伙伴说了当时的情况,他只顾往前奔跑,后面赵瑟瑟叫的撕心裂肺,他也全然没听见。如果他能够马上回来救她,或许,赵瑟瑟也不会命绝于此。
他承认自己狠心,可他绝不后悔。爱是本能,让他奔向小枫,如果重选一次,李承鄞还会这么选,即便他这样的选择会牺牲掉赵瑟瑟。是的,他把赵瑟瑟的死归结为自己的无情。
在白色和红色充斥的世界里,小枫微微偏头看着李承鄞,“顾小五,我越来越看不透你了,究竟哪个才是真的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她不明白,如果他不爱赵瑟瑟,为何不让赵瑟瑟离开来找自己?可他若是不爱自己,当初又为何会说出来接自己这种话?如果他真的不爱赵瑟瑟,那么他当街与她耳鬓厮磨,又是为什么?
顾小五的心就像个迷宫,小枫站在最深处,怎么走也走不出来。
“风太大了,我要进去了。”她转身想要离开。
“小枫!”他急迫的唤了她一声,一把拉住她手腕将她拉近自己,探头出去,瞬间覆盖住她的唇。
这个吻,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小枫的耳边似乎又经历了炮火连天,她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猛力的想要推开禁锢着自己的人。
李承鄞终于松了口,在他吻够的时候。
他抓紧了小枫的两个手臂不放开,看着流泪的她,深情无比,“小枫!小枫!你听我说!”
“李承鄞你混蛋!”
“小枫!我要走了!”
“你走啊!你快滚开!”
“小枫!”李承鄞吼得声嘶力竭,“我要去参军了!我要去前线打仗了!”
他感觉到手上的力气渐渐的弱了下来,面前的红衣女子也平静了下来。一滴泪掉落在李承鄞的虎口处,他心疼的狠命咬住牙根,眼眶泛红。
“你……你要去哪……”她沙哑的嗓音像是锤子,每一下都击打在李承鄞的心上。
他又重复一遍,“我要去参军了,去前线打仗。身为男儿,国难当头岂能不顾?家国有难,吾辈当抛头颅洒热血!”
他的话像是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谁都知道,如今的形势,前线一去,九死一生,情形相较于今日这场灾难,只重不轻。况且,保卫国家,是要用血肉筑成的。
她恨死了他,可真要永别,她怎么能舍得?
“你……你想好了?”
“想好了。”李承鄞铿锵有力。
她没有话说,事关家国,她没法拦,也拦不起。
多事之秋,萧瑟无边。
这是李承鄞和小枫第二次来到忘川河边,白天,这里没有萤火虫,忘川河水也不如上次那般温暖,随着温度下降,河水泛起的水滴打在手边都是冰冷的。
李承鄞说,这是他临走前的唯一愿望:和小枫来一次忘川。
小枫陪他来了,她料到今日会听到告别之言,已经做好了流泪的准备。
“小枫……”李承鄞想去拉她的手,被她躲开了,他继续道,“我明日就要走了。”
“走吧,我不会去送你。”小枫道。
我爱你。这句话,是李承鄞想说却说不出口的,他没有颜面在此刻同小枫讲这样的话,他也知道,小枫不会再原谅自己。话到了嘴边,让他硬生生的换成了,“你要保重。”
“你也是。”小枫的语气软了下来,虽然那句她想听的话始终没听到,可她一想到李承鄞以后可能经历的危险,便强硬不起来了。
即便没有萤火虫,即便到了晚秋,这里依然残留着夏日的花香。
小枫在李承鄞抱住她的那一刻还是不争气的哭了,她紧紧抿着嘴,眼泪一滴两滴都落在了李承鄞肩背上,她摘下手腕上那个碎了又修好的铃铛手环,偷偷的放进了他的口袋里,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李承鄞将她松开,她向后退了一步,“我问你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好。”李承鄞想替她拭泪,紧握着的手终究还是没有动。
“我们的国家会胜利吗?”她看着他的眼睛。
李承鄞的眼睛里充满了希望,“会的,因为我们有信仰,我们有这么多奋起抵抗,愿意付出生命的同胞们,我坚信,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她伸出那只已经没有铃铛手环的手臂擦了擦泪水,大声一笑,“好了!我今日算是仁至义尽了!我走了!你也走了!你可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就当世上没你这个人了!”
她转身离去,哭的更凶了,连两肩都忍不住颤抖。一定会胜利——顾小五,你可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李承鄞隔着口袋,摸到了衣兜里凭空多出的东西,终于在她离开后,放肆的嚎啕大哭。
忘川的水汹涌起来,一只萤火虫落在他肩上。没有亮光吗?只是天还没黑,时候还没到罢了。
黎明,也总是在黑夜过去之后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