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云舒》云深处

21、原来我不是那么爱你 1

　　舒云曾经想过，如果没有发生过那件事，或许她现在的路会很不一样。

　　在爸爸没出事之前，她一直生活得很优越。尽管那个时候，爸爸早已经在外面和很多女人厮混在一起，但仍然不影响她的高人一等，她的与众不同。

　　幼儿园中班就被少年宫的指导选中进入幼儿舞蹈班学习跳舞，至此她一直都是学校文艺活动的主角。小到班级节目，大到校际比赛，向来都少不了她活跃的身影。她从来都是那么优秀，从来都是那么引人注目。

　　可是，当她考上重点中学后，一切便翻天覆地。记得那天是中学开学的第一天，舒云的心里装满了新鲜的喜悦和着一众同学放学回家，却突然遇上了她同学的爸爸，在检察院工作的一位叔叔。

　　年纪小小的舒云从那一刻起读懂了大人眼中所谓的怜悯，那种让她觉得可耻，等同于垃圾般的怜悯。

　　叔叔朝她招了招手，说：“舒云，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虽然她不情愿，但还是走了过去。

　　“我刚从看守所回来，和你爸爸见了一面。你爸爸让我告诉你，让你好好读书，千万不要受他的影响。”

　　顿时一种抗拒的恶心感涌了上来，面前的这位叔叔，她幼儿园同班同学的爸爸，凭什么要装出一副好心的模样和她说这番话？

　　她根本不需要别人对她可怜，尤其是看着她从小那么骄傲的别人，她不愿意那些人带着看好戏的心态看着她家，看着她，从一个人人羡慕的小公主跌落到家境窘迫的灰姑娘。

　　她知道她爸爸出事了，她不用任何人来提醒她。

　　但是，那个时候，她毕竟年纪太小，她不知道爸爸的出事将会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爸爸被抓了起来，原因是因为他不和妈妈住在一起，从而听信了外面女人的谗言，才会一时贪念拿了不应该拿的脏钱。

　　她曾经在学校的走廊上，看到有认识她的同学悄悄地耳语，声音虽轻却还是飘到她的耳朵里：“听我妈妈说，舒云的爸爸因为受贿被抓起来了。”

　　呵，M市就是那么小，条件好的学校屈指可数，很多中学同学几乎在小学甚至是托儿所里就认识的，谁都知道舒云的过去，更知道她的现在。

　　不光是这些，就连老师也和以前不一样。中学和小学不同，一切以成绩说话，尤其是在重点中学，除了学习以外的一切特长直接与问题学生划上等号，记得老师曾经对她用不屑的口气说过：“你成绩又不是班里数一数二的，学习也就中上游的水平，不努力抓紧上课，去参加什么文艺活动？心都学野了，也不知道你妈妈怎么教育你的！”

　　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便将自己心中的某一扇门关闭。她开始把以前的自己藏了起来，她不再参加任何活动，也辞去了英语课代表的职位，她收起了所有的光芒，让自己变得平凡，变得如那些人想的那样，一个家境不好的孩子该有的样子。

　　可是她却仍旧要强，她只是让自己变得不再惹人注意，却不是让自己看起来那么自闭。她向来都是用一脸灿烂的笑容，来回应那些知道她家事的人：“对啊，我爸爸妈妈是离婚了，我和我妈妈过。不过那都是很小时候的事情了，我早就不在意了！”

　　似乎，时间一长，她连自己都骗了过去，那么复杂的童年往事，又怎么不会在她的心里留下任何印记呢？

　　她并不是她从小所想象的那样不相信感情的，那种对完整家庭的渴望，迫切被爱被呵护的渴望早就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她一直等待着一个合适的对象，那个人必须拥有一切，那个人必须高大到足以为她挡风遮雨，因此，当初中的那个个子矮小的男生对她表白的时候，她才会有种恶心的厌恶感。并不是因为她不想接触爱情，而是因为那个男生根本就不够格，什么都没有，家世、金钱、样貌、身高样样都缺的这么一个人居然还那么自不量力地要去喜欢她，真是个神经病！她有种受侮辱的感觉，没想到第一个喜欢上自己，主动来表白的人，居然是这么一个无名小辈！反感至极！

　　她的潜意识里早就充斥着对现在这个残缺不全的家庭的逃避感，于是在高考的时候，她填了北京，“北京的学校好啊！重点大学啊！”当她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周围都是羡慕和夸奖的声音，回想起当初填写北京的原因，理由不外乎名牌大学、首都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是现在，她明白了，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理由很简单，只是因为北京离M市最远，更因为她相信在北京她能得到她所失去的或是更甚于以往的一切。

　　如她所愿，她真的碰上了那个合适的人。她终于可以重新建立起自己梦想中的家庭，有爱，有温暖，有所有的一切。她如愿以偿地把曾经的烦恼抛诸脑后，忘记得一干二净。她不要再回到那个破碎的家，她不要再听到爸爸的麻烦事，她不要再知道那些同样是公检法家庭出身的同学们的前程似锦。

　　只是这一切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当她看到傅思危揽着另一个女子从会所走出的时候，她彻底地崩溃了。那天，她打算做好晚餐后就耐心地等着他回家给他践行，可突然发现应该给他带一套新的枕巾去常熟，因为他有择床的习惯，她不想让他到新的地方就开始失眠。于是她去了燕莎，找他一向亲睐的那个意大利床上用品店，可是她却在那里瞥见他和另一个女人的身影。为了证实自己的疑惑，她立刻打车去了他曾和她提及的会所，站在他的车边，等着，直到他走了出来。

　　这四年来，她一直认为她的痛苦是因为他的背叛，她的仇恨是源于他的薄情，原来她错了，原来一切都错了。当她听到妈妈独自一人为她和那个家忍受侮辱的时候，她才明白，真正让自己痛苦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她的骗术着实高招，连自己都给骗了过去。所有人都以为她为情所伤，所伤之深到不惜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死来报复傅思危的三心二意。大家都为她对感情的刚烈而感到痛惜，不由自主地站在了她那一边，帮助她，支持她。傅思危也因为自己对她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而后悔懊恼到现在。

　　可事实并非如此，她之所以绝望，之所以无法面对，完全是因为傅思危将她那从小便欲逃离悲剧命运的渴望彻底毁灭了，然而毁灭的手法与曾经毁了她家的手法一模一样——那就是女人。

　　他们都被她骗了过去，她根本就没有他们所想的那般善良，她也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恬淡。真实的自己，直到现在，她才彻底了解。撕开淡雅干净的面具，呈现在她面前的，是自私、欲望交错重叠的阴暗内心，惨不忍睹。

　　“妈，对不起，我真的好自私。四年了，我一次家也没回来过。妈，那房子咱们不要了，我不要你为了我去法院受气，我不要你为了我低三下四地求那群混蛋把房子给我们，我不要你再为我做牺牲了！”

　　冲进了公司的卫生间，将水龙头转开至最大，让哗啦哗啦的流水声遮挡住无法克制的哽咽。舒云拢着手，捧着冰凉的水打在脸上，抬眼看着镜中的自己，仔细端详。打湿的刘海一绺一绺地垂在额前，不住地往下滴水，没有一丝温度的水顺着前额往下流淌，流进了眼睛里，有些疼；又从眼角溢了出来，流进嘴里，有些苦。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最后，抽了好多好多的纸巾，仔细地擦干脸上的水痕。

　　走出卫生间后，她给爸爸打了电话：“爸，你还记得席悦吗？她现在在M市的社保中心工作，她和我说像你这样的情况，只要继续交钱就行，根本没有时间的限制。你实话告诉我，你这回找我借的两万块钱到底是做什么的？”她其实很懦弱，即使决定了去面对，但是对于爸爸，对于他的那些事情，特别是感情或是女人的事情，她一向说的婉转，无法直接。

　　舒建荣见瞒不过去，叹了一口气，承认道：“我现在和一个阿姨住在一起，房子是她在A区新买的，说是既然都住在一起了，无论如何我都得掏一部分钱。”女儿从小对他找的女人都非常不客气，即使他和舒云的妈妈离了婚，她仍然对那些女人深恶痛绝，所以他才无法开口说出要钱的原因。

　　但是，爸爸错了，那些对第三者的泼辣行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早就对那些激烈的行为产生了厌恶感，现在的她早已不会动手更不会动口，只是对于那些往事仍然心有余悸留下阴影罢了。

　　“爸，”她没有力气再费心思去无奈，去叹气或是伤感，道：“爸，我是你的女儿，如果你真的找了个正经的女人，我是不会反对的。我给你这些钱都是找别人借的，都是要还的。你确定你给了那个女人钱，她就和你一辈子了？爸，这样吧，你先去找房子租，租金我给你付。”

　　女儿说的何尝不对？舒建荣自知有愧于她，便没有再说话，听从了女儿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