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鲸授首》宋端仪

14、第 14 章

　　二人策马去万年县衙，一路迎着清早的人潮，虽有侍卫开路，但听闻是好脾气又风流的太子出行，路上仍有不少人跃跃围观，姑娘家更是打着扇望过来，眉眼盈盈，争相送情。

　　行至县衙门口，万年县令已带人等着，恭敬迎李欢玉下马，行了礼引她进门。

　　她第一次来县衙，心情颇好，东摸西看，背着手脚步轻快，县令一帮人跟在她身后，试探着开口：“殿下是否用过饭，要不要在后衙歇一歇？”

　　“还歇什么，你开衙吧，我们尽快判几桩案子，我好回去跟陛下交差。”李欢玉头一昂，命令说。

　　县令也嫌她一个公子哥碍事，恨不得赶紧把这尊大佛送走，忙不迭答应下来，积了一早的事务这才开始运转。

　　李欢玉坐到正堂上位，随身的大侍女陪着她，县令和陆辞在两边作陪。李欢玉容貌明丽，一派仙人气度，又性格好，常笑，因而坐下不久，许多人争相偷看她模样，倒忘了要说什么。好在她不像李崇贤那般铁面无情，有偷偷摸摸望她的，她都报之一笑，大气坦然，风度就胜了。

　　然而坐下不过几刻，判了三个案，李欢玉原形毕露，兴致缺缺倚着桌打起瞌睡。陆辞提醒她：“殿下，这一早上，满打满算你也不过断了半个时辰，不要如此夸张。”

　　李欢玉眯着眼睛，手里软着劲儿抓着笔随意转了转，慵懒说：“你放肆。”

　　陆辞从容应对：“既然圣上派我来督促殿下，我当然要尽职尽责。”

　　李欢玉断案太过随心所欲，不多时，县令就在旁冷汗直冒，委婉问她饿不饿渴不渴，累不累，已经够努力了，要不要去歇着。

　　陆辞笑意揶揄，两个人都知道自己这是讨嫌了。李欢玉过了新鲜劲头，便把笔一扔，叹气说：“好吧，那就劳烦各位继续办事，我与陆中允去巡视巡视。”

　　县令如蒙大赦，立即叫人好好招待这二人，去看看他们住的地方。

　　李欢玉的房间自然安排得周全，有人引着去看。陆辞与她住同一厢，隔了一个空房间，位置稍次。李欢玉看房不甚认真，漫不经心的。从小前呼后拥惯了，走路也不必看，就那么分着神，仆从殷勤解说屋内的熏香，她点头嗯一声，若有所思。

　　陆辞低声问她：“殿下，怎么了，累了？”

　　她摇摇头。

　　“可有烦恼？”陆辞再问。

　　李欢玉转过头看他，似在评判他值不值得信任。他耐心等了一会儿，听到李欢玉说：“你不是要置办宅子吗？这几天正好不必朝参不必上课，我们去看看。”

　　“那当然好。”陆辞应允，“我初来乍到，对长安城不够了解，有殿下这样精通玩乐的人帮忙，再好不过。”

　　其他人给李欢玉收拾行李，她自己倚在门廊，抱着胳膊，对陆辞说：“阿辞，你还想要什么？”

　　陆辞不明白，看着她不说话。

　　她也保持这个舒服倚着的姿势不动，说：“之前问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也没告诉我。那时候我想打发你走，现在我是真心想待你好，你要什么，我给你安排好。”

　　“殿下……”陆辞蹙眉，总觉得她说这种话不是什么好事，跟安排后事似的。

　　“我还真好奇，你跟其他人都不太一样。”李欢玉笑着说，“阮姐姐跟鹤兰都是求婚事，我必然给她们安排一门好亲事。你呢，买到宅子之后，要不要我向陛下讨要个好差事？”

　　“殿下，我说过，我不求这个。”陆辞强调说，“你非要问，那我希望等我乔迁新居，你能来参宴。”

　　李欢玉垂眸想了一会儿，神色收敛下来，居然有几分不真切的柔和，她点头说：“也是，你才刚来长安，还早着呢。现在是春季，等夏天秋天，我带你好好玩，你慢慢就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了。”

　　陆辞停了停，目光牢牢锁着她。沉默片刻，她又笑出来：“阿辞，你真有意思，从我在长安城外见你第一面，你就总是这样直直盯着我，好像怕一会儿不盯着，我就消失了似的。”

　　她屈起指节，碰了陆辞一下：“我如果要治你不敬之罪，陛下都救不了你。”

　　陆辞应言稍微移开目光，但仍看着她的方向：“殿下，我与两位小姐不同，她们仰仗你的庇护，而我是你的……”

　　“属臣。”李欢玉接过话，“你也仰仗我的庇护。不过嘛……我是个没出息的，你要是为自己的前途着想，还是早日做正事，跟陛下，或者再不济也是跟崇贤做事。”

　　陆辞听明白了，李欢玉开始做正事了，她的正事就是要安排好这三个人，以便于她冬至日逃亡之后，大家都过得稳妥，不会突然靠山山倒。

　　这时陆辞心中隐约有点开阔，他想起来皇后说过，要把李欢玉送到河东，送到叶家。

　　他眉头展开，略微笑了笑：“殿下，我志不在此。”

　　李欢玉歪了下脑袋，眼睛困惑。

　　“我只是来长安历练一番，待我见识过长安城的风华，也就心满意足，可以收敛心思，继续留在我们河东。”陆辞说得轻快，情绪已经开阔起来，“河东是好地方，人杰地灵，我喜欢河东甚于长安。”

　　李欢玉没有回答，自下而上，仔细看他。

　　“我在长安十几年，从来没见过有谁能做到急流勇退。”她点评说，“陛下很看重你。你现在刚离家，等再住一段时间，也许就不这么想了。”

　　陆辞没有再解释，随意地附和她。

　　但他心里已经有一个想法趋势，那就是，长安城里最有意思的是李欢玉。

　　他不可遏制地幻想着，等李欢玉去了河东，他也要回去，到时候告诉她，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你别害怕，我不在乎。以后你就住在我家，假扮我的兄弟，你带我游玩长安，我也带你在河东游历。

　　河东比长安自由得多，那里是李欢玉真正的家。到时候让李崇贤享受他的储君之位吧，而李欢玉在河东跟他欢饮达旦、策马扬鞭，在庭院里下棋，承欢膝下，大家各得其所。

　　那时他们两个会变成朋友。

　　这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好的结局，没有人会流血受伤。陆辞在这一刻想清楚，他不要摧毁李欢玉，他只想继续看着她。

　　他们两个人都在心里为对方安排好了未来。

　　这天下午，李欢玉便带他开始看院子。

　　跟着她看房子的过程虽然辛苦但很愉快，她金口玉言，说要赠送陆辞一座宅院。城里的主宅要他自己买，而曲江用来玩乐的宅院由李欢玉送他。

　　这院子不像是陆辞要买，倒像是买给李欢玉。他没什么要求，她却嫌这嫌那，一会儿嫌亭子小了，坐着给池塘里的鲤鱼投食时会被太阳晒到，一会儿又嫌走廊累赘，来回穿行，她伸手打比方，夸张说：“我住这个房间，要去卧房见你一面得走半个时辰呢。”

　　接待他们的人不知明细，也就殷勤对李欢玉，好话都向她说，偶尔被她质问得哑口无言，看她不好骗，才转圜去求陆辞的同情。

　　一下午也只看了两座宅院，就已经累得够呛，李欢玉腰酸背痛，难得没了力气，不肯骑马，嚷嚷要坐步辇回城中。

　　如果皇帝此时在场，不免又要训她几句骄纵任性，不如她的兄弟有韧性。但陆辞终归是她的同龄人，也就由她去了，倒是不动声色欣赏一番她倚着步辇躲懒的样子。

　　她这人平时飞扬明亮，偶尔累到静下来，头发没有那么规整，声音也变低了，枕着手闭眼假寐，还在慢慢比较两座宅院，从池塘假山回廊说到给未来夫人和小孩准备的房间，陆辞已经听不大清楚，但始终带着笑意听。

　　李欢玉点了一家常去的酒楼要去，行至半路，听得路上热闹非凡，似有好事。

　　此时天色已暮，她斜斜坐着，睁开眼探看，便见一队成亲的仪仗迎面而来。

　　随行的内侍道：“听闻崔中书的女儿今日结亲，应当就是这一行人。殿下，要不要叫他们回避让路？”

　　李欢玉竖起食指示意噤声，摇摇头：“人家大喜的日子，何必非讲这些规矩逞能。再说我们是私下出行，不要声张，靠到一边让我看看新嫁娘。”

　　内侍应声，避让到一侧，李欢玉仰头去看，脖颈显得尤为修长。

　　新娘戴着珠冠看不清相貌，只见仪态端庄，李欢玉靠向陆辞，津津有味解说：“我一看就知道她这身嫁衣是找京城哪位裁缝的，款式看着厚重，很讲礼数，绣花也是暗纹，很配崔家小娘子的性格。”

　　“什么性格？”陆辞问。

　　“她嘛，自小就害羞，小时候跟她多说几句，眼睛就红了。长大后也内敛，是个贤淑可爱的。”李欢玉目不转睛看着新娘，随口回答。

　　陆辞看着她的脸：“殿下对姑娘家的衣裙颇有研究，昨晚我在崇仁殿，还看到殿下画的裙子。”

　　李欢玉回眸与他对视一瞬，作出浑不在意语气，轻笑说：“我向来对脂粉衣物感兴趣，不然怎么讨我的好姐姐欢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她说的话赤裸轻浮，陆辞不再接话。

　　李欢玉再看着仪仗，叹道：“这样的热闹看着让人羡慕，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帮阮姐姐也做这样一门亲。”

　　她看起来是真的苦恼。

　　陆辞很想叫她不要想这么多了，不必把每个人都安排得清晰，有些人也许并不需要，比如他自己。

　　与李欢玉贴身相伴，明知她的秘密，却不能直说，陆辞感觉喉咙有些干涩，他心里有一股冲动，迫切想跟李欢玉坦白，想要告诉她一切。

　　成亲的队伍缓慢从他们眼前经过，陆辞只掠了新娘的嫁衣一眼，复又关注李欢玉。她尽心地做一位旁观者，为与自己无关的事兴致盎然。

　　虽然他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陆辞知晓她最致命的秘密，此时看着她，有一种兄长的居高临下感擅自涌上来。他想，也许他应该帮助李欢玉隐瞒秘密，如果有他，李欢玉一定会更顺利。

　　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他幻想的在河东惬意生活就会成真。

　　李欢玉已经比较信任他了，怎么才能让李欢玉更信任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