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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苦中作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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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杏儿挨挨挤挤着登满了枝头,落花堆积处正是一扇半掩未掩残败门,斑驳凋零,不堪细看。进了门去,一丈见方,一屋陈设尽收眼底:一座低矮的土灶台,歪歪斜斜地倚着墙头,好像滑稽可笑的侏儒;门边立着锄头,未清的沙土散落两侧,近旁黑糊糊的干柴撂成几座山;四面荒墙光秃秃的,唯有几株黄草在石缝中夹生;正中央两道细瘦门帘,通往里间,风一吹哗哗作响。
这时,屋子里忙活着两个小人儿,杏花不解人意,顽劣地探到人鼻尖来。神思渺远。
“阿娘,三妹又偷闲儿啦!”清脆的童音炸在耳旁,震得人脑袋直嗡嗡。
魏三桥恍然惊醒,忙狡辩道:“我没有!”
魏二娘:“胡说,你方才眼神儿都虚了,不知道想些什么呢。”
吱吱呀呀的纺织声规律整齐,摩挲耳畔,魏二娘话音才落,声响便止住了,蔡氏从里间露出半截身,厉声呵斥:“都住嘴,好生做你的活儿去!”
二人不敢作声。
待蔡氏隐去,魏三桥狠狠瞪了魏二娘一眼:“坏二姐、傻二姐,等着瞧。”
魏二娘狡黠地笑,冲她挤眉弄眼。
至开元二十八年,二十一世纪女性魏三桥来到一千四百年前的唐王朝已有五年光阴,当下正值垂髫之年。五年前的冬日,魏三桥以婴孩之身被蔡氏从长安城郊的雪地里捡回魏家村,从此抚养成长。
说来也巧,魏三桥在家中排行第三,上头有两位姐姐。大姐早年远嫁,往后杳无音讯,倒是那比她大上七岁的二姐与她盖着同一条被子长大,二人斗智斗勇、相杀相爱许多年。
下头有个刚交上两岁的小弟,家中独苗格外金贵,不过性子温厚,圆白的小脸儿很惹人爱。
上一世,魏三桥文理皆通,出身高等名校,人缘极好,手握广阔人脉;这一世,她却摇身一变——成了靠装幼稚装纯真维持生活的农家女娃。
这日,天色晴好,阿耶照常下地去了,蔡氏忙活在丝线交错纵横的踏板织机上,俩姐妹在屋里替阿娘分忧,准备晚间的吃食。中午自然是没得嘴馋,唐朝的老百姓普遍一日只吃早晚两顿。一开始,魏三桥表示精神上难以接受,但时间一久便习以为常了。
小弟顽耍的脚步声回荡在门外,铃儿一般响亮,一会儿跑进来,两只小手交并着,摊开给姐姐们瞧。
魏三桥笑道:“是什么?”一面凑过去。
魏二娘叫道:“噫,蝴蝶!给我瞧瞧——大郎,这是你捉的么?”
小弟睁着双晶亮的眸子,点头。
魏三桥道:“大郎好厉害。”
魏二娘耸起肩顶了顶魏三桥:“我也能捉这么一只。”
魏三桥:“真的?我才不信呢。”
二人于是相跟着飞去屋外头了,一时春意乍泄,蜂蝶交错漫舞。玩兴正好,早把造饭的事忘却到九霄云外去了。
春风别云去,山光绕水来。二女追蝴蝶,杏雨满眉梢。麻衣短襦裙下,玉笋轻拢,惊起捕蝶时,只看肤白胜雪。魏三桥笑嘻嘻地:“二姐,这蝴蝶飞快,且瞧你有什么妙计。”
魏二娘道:“好,那你瞧着。”她轻脚走入花开的去处,先是兀立着,并不急于动作。“温柔乡”倏地竟闯入此等巨物,蜂蝶争相四处逃窜。不要多时,见她痴痴呆呆,以为没有恶意,渐渐地又聚拢回来。正是这时,魏二娘猛地蹬足一跃,双手紧朝着一处狠劲儿一合。
落地,“成了!”双手展开一条细缝,原来正是一只扑腾的蝴蝶!
二人皆是欢喜得大笑起来,魏三桥赞道:“真妙也!”
得意扬扬时,料不到忽然之间:“二娘、三娘!我看你两个闲得很!”一道惊雷似的劈下来。
二人挨了阿娘的手板,只好又悻悻地回屋。门间,魏三桥回首一看,那蝴蝶已飞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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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魏六郎正是魏三桥唤作的“阿耶”的,即是唐人通常对于父亲的称谓。这魏六郎生着一张粗黑的面孔,皱纹爬满,唇皲齿黄,其貌不扬,一眼便是劳苦人。平日里不苟言笑,像尊活阎王。
魏六郎自地里归来后,一家子便上桌吃饭。一锅白水为多的清粥、一碟皱巴巴的咸菜,便是一家五口一夜的吃食,油水少得可怜。
蔡氏为每人盛好粥,大伙儿正要开动,魏六郎沉着张脸道:“慢,豕郎碗里怎的尽是些清水了?”豕郎正是小弟的乳名。
蔡氏为难道:“奴知道豕郎正长身子骨,其实已多盛了些。”
魏六郎更是不悦,指着姐妹俩跟前的饭碗道:“瞧瞧,你这些个女娃成天大门也不出,吃这样多做什么?尽抢了豕郎的,我生养她们可不是为了叫她们把这个家给吃垮喽!”
姐妹俩被这一顿吼得愣住,于是碗筷搁下。
蔡氏道:“二娘、三娘今日帮了忙,奴想来她们也饿极了。”
魏六郎:“胡说!她们饿,难不成豕郎是不饿的?你这妇人想饿死我老魏家的独苗子!”
小弟年纪幼小,不知长辈为何争执 ,只吓得嚎啕大哭。身侧,魏二娘眉头紧锁,喉间苦涩,轻拉扯着魏三桥垂在股旁的衣袖,悄悄地:“三妹,你饿么?”魏三桥点头,想了想却又摇头。魏二娘见了,在桌下紧紧握住魏三桥的小手,给予她一道坚定的目光。
魏六郎仍不依不饶地破口大骂,场面极其难堪。蔡氏终于忍无可忍,咬牙尖叫道:“姓魏的,你够了!孩儿们可都在这一处,你又发的是什么疯!” 话毕,将自个儿的碗翻转一扣,粥全倒入小弟碗中。魏三桥不合时宜地想:阿娘这一句“姓魏的”,可把满屋子的人都给得罪遍了。
小弟抹着眼泪,后知后觉:“阿娘……呜呜,阿娘吃,豕郎不吃。”
蔡氏用力地看住魏六郎:“这回你满意。” 起身出门。
魏六郎怒得冒火,只拿案板出气:“真正个泼妇!”见二娘、三娘两个低着头痴坐在那,心里更恼,恶狠狠地骂:“俩个赔钱货,猪狗不如的腌臜玩意儿!”
魏三桥低下眼不愿说话,魏二娘早已暗暗握紧了双拳。这三天两头的吵嘴斗狠,她早已见怪不怪了。魏六郎一向脾气古怪,心情不好时拿家人出气也是常有的,但他却从不打骂小弟,像什么宝贝一般地供着,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年纪再要小一些的时候儿,他便总说道:“女娃娃么,总要成别家的人,就像泼出去的水……”更不要说魏三桥是蔡氏从路边捡来的孩儿,魏六郎打一开始便反对蔡氏收养,现在自然也不很待见她。魏三桥不免想:若没有阿娘时时护着,不知自己和二姐现下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也怪这年月收成不好,日子一天比一天拮据,生活的重担全压在男子身上,任谁也心平气和不起来。
夜里姐妹俩两头睡下,只听那一头肚皮叫着,不一会儿有片瘦弱冰凉的身子钻过被褥爬到魏三桥这头来。
“二姐?” 魏三桥在黑暗中轻唤道。魏二娘依着她躺下,呼吸轻浅,一时也不应声。
“二姐,你饿了?”
“……”照旧沉默。魏三桥正要开始思考人生,只听魏二娘漫声道:“三妹,你就不觉得憋屈么?”
魏三桥听了,含含糊糊地念叨:“憋屈……?”
“是了,憋屈!你想,同样是亲生下来的,阿耶他只为了小弟好,却不顾你我死活!咱们是个活生生的人儿,这心也是肉长的;更不是铁打的身子,自然也要吃饭。他一个做父亲的,竟全把女娃娃当作畜生。赔钱货!好哇,凭什么骂我两个是赔钱货……” 说到动情处,尾音不由得发颤。察觉到魏二娘脆弱的心绪,魏三桥忍不住叹了口长气。相比起二姐的怨恨不满,魏三桥反而显得有些淡然,她说不清自个儿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只切实记得肚子里总是空落落的。她固然不喜无可理喻、重男轻女的魏六郎,却也时时理解他的艰苦。
一通抱怨过后,整日下来堆积的怨气已排遣得差不多了。魏二娘身心舒爽道:“不过,人么……还是得认命。我常常想,若能如你般没心没肺也是好的。”
魏三桥听了直笑:“二姐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二人胡乱扯了一阵,迂久,魏二娘慢慢地问:“这世上、是不是只有咱们受这许多苦难?”
魏三桥道:“我想,不是的。”
“你说那长安城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不知道——他们也与我们一般种田织布么?” 魏三桥故意问。
“那等地界儿,想来没有田可种。”
“没有田,那是什么样的?”
“我听人说——四处是坊市,里头倒有许多人,那街上路又大又宽,道旁行人着的是绫罗绸缎,拉车的马生得比个壮汉子还高大,一抬头檐上铺的正是真金白银!”
魏三桥长这么大只待在魏家村,从没去到过长安,听了这番话虽然心知多有夸大,但也不禁生出了憧憬之情:“我要是能去长安看看,那多好。”
话未说完,魏二娘的肚子又叫。
魏三桥笑她:“你还饿?”
魏二娘摸摸干瘪的肚皮:“你说呢,难不成还能扯话扯饱了?”
魏三桥笑道:“我有一计。从前饿肚子时,便在心中数菜名,数着数着……睡着了!”
“去你的,这样折磨人!数那玩意,我看你哈喇子早淌成河了,怎样睡得着!”
“不信不要紧,你试试就知道。我先来——猪油葱花阳春面。”
魏二娘半信半疑地:“……酸辣汤饼。”
“胡椒羊肉。”
“蒜汁蒸猪肉。”
“胡饼。”
“偃月馄饨。”
“煎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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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恩怨怨,剪不断理还乱。云卷云舒,潮涨潮落,好像这日子怎么也过不完。
这日晌午,蔡氏与魏六郎才大吵了一架,姐妹俩为避余波,赶忙积极地挎起一篮篮衣裳到河边浣衣去了。
一路上田埂横斜,高高低低,地里劳作的男女老少冲她们俩打招呼。
“唷,这不是六郎家的小娘子么?” 一中年男子探出一颗汗珠挂满的方脑袋,上上下下地瞧。
“五叔万福。”见了人,双双道万福。魏三桥认得此人,他是阿耶的族兄、她的族叔。
“怎么今日竟有兴头出门来呢?”
魏二娘道:“回五叔,正要浣衣去。”
“原来这样,那我便不叨扰你二人啦!”
来到河边,这一处正是方圆内各个村子的交汇,因此早已聚了一批浣衣的村女。两岸山高水阔,树木丰茂,天光正好,微风不燥,娘子们轻快香甜的声声谈笑浪儿一般涌来,盈满整片河谷。
寻一处安置下 ,近旁绛紫色短襦长裙的娘子上前搭话,面貌红润,眼若新月,一弯柳叶轻眉,看来眼生得很:“哎,你们是魏家村来的?”
姐妹俩相视一眼,皆道是。
那娘子开朗道:“奴姓杨,家中排行最大;家住临水村,对面山脚下便是。”
别看魏二娘平时活泼跳脱,见了生人倒也有几分怕羞,怔了一怔道:“见过这位娘子。我两个本是姐妹,家中我行二,我妹妹行三。”
杨大娘拍手笑道:“二娘、三娘。”
魏二娘红了张脸,魏三桥不知所措。杨大娘又道:“倒是少见到你们来这里浣衣。”
“是不常来,只怪我们常常惫懒,平日里竟是阿娘来得多些。”
“原来这样。”杨大娘望向一边弄水的魏三桥,问:“二娘,你妹妹多大年纪了?”
魏二娘:“时年五岁。”
杨大娘忍不住伸手刮了刮魏三桥细嫩的脸颊,叹道:“这真是的,瓷人儿一般的小孩子。倒也懂事,小小年纪便帮阿娘来浣衣呢。”
魏二娘坏笑着瞧魏三桥。魏三桥心想:小小年纪!哼,如果论上前世的年龄,你还得叫我一声姐姐。
魏二娘见她没反应,戳她肚子:“人夸你呢。”
魏三桥一歪头,装傻:“咦,夸我什么?”
“夸你好看、懂事。”
魏三桥佯装大喜,起身一福:“多谢大娘子夸赞,三娘不敢当。”
魏二娘调侃道:“瞧瞧这小模样,还是不夸她的好,尾巴翘到天上去喽!”
魏三桥:“你!我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