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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十五年前 ...

  •   大雨瓢泼而下,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似乎是为了配合这一场悲壮的告白,狂风呼啸,电闪雷鸣。

      吴恪说完这一番话,仿佛打完了一场仗,几近虚脱。说出最后三个字时,声音沙哑险些破音。他长舒一口气,了无遗憾地、像等待裁决似的看着陈撄宁。

      陈撄宁的魂儿被雨水浇散了,还没回来,但即便是躯壳,也清清楚楚听见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那字里话间传达的意义,让他不由自主地震颤。

      吴恪看见他的睫毛在抖,嘴唇在抖,鼻翼剧烈翕张,缺氧般地呼吸着。

      接着,两颗豆大的水珠从眼角翻滚出来,很快融入了满脸的水雾。

      “别哭,别哭……”吴恪安慰地拍拍他的背,他不想看见他哭了,即使最后的结果依然是拒绝,他也不想看见他哭了。

      眼泪流着流着,他突然笑了,在看的人眼里,笑得简直是,令天地动容万物失色。

      “原来你都知道啊。”

      吴恪跟着他一起笑,傻笑。

      “但是你不知道,我其实胆小得很,懦弱得很。我怕……”

      他哽住了。

      吴恪满脸赤诚期待地看着他,预感到自己马上要听到什么期待已久的话,面前这个人的心防,终于被撬开了半分。

      “你怕什么?”

      “我怕被抛弃。”尾音带着哭腔。他剧烈地抽泣起来,很久很久,才将后面的话说出口,“从小到大,所有我爱的人,我在意的人,都抛弃了我……留不住,怎么都留不住……”

      吴恪的心像被人砍了一刀似的,疼得冒血。他用力搂紧了他的小宁,轻拍着他的背,柔声说:“我不会,我不会,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你想赶都赶不走。”

      “真的?”

      “我发誓!”他说着就向天举起三指,“吴恪如果离开陈撄宁,就天……”

      “不要!”陈撄宁把他的手拽了下来。“不要毒誓。”

      “那拉勾吧?拉勾是承诺。”

      “不。”

      听他说“不”,吴恪一下又慌了,“怎么……?”

      “我……有件事先告诉你,你听过之后,再决定。如果要离开,也没关系……”

      “不会!绝对不会。相信我。”

      对方没说话,只是勾了勾嘴角。

      “我带你去个地方。”

      出租车开到三十公里外的墓园时,雨已经停了。湿漉漉的夜色,笼罩着两个湿漉漉的身影,一直走进一间阴湿的厅堂。堂里点着些蜡烛,还有两盏不怎么亮的灯,昏暗的光线里,吴恪看见堂里挤挤挨挨地排列着高至屋顶的木色柜子,分成无数个窄小的隔间。每一个隔间里,都放着一只盒子,一张黑白人像,一个名牌,有的还有黄白的干花。

      陈撄宁带着他走到某一排的某一列,蹲下身去,拉开那一列最底端小隔间的门。

      名牌上写着:陈正斌。

      他把照片拿出来,轻轻拂拭上面的灰尘。吴恪看见,那照片上的人很年轻,咧嘴笑着,有一排跟陈撄宁一样的牙齿。接着,他看见一滴水落在那照片上,又被迅速地擦掉。

      “这是我父亲,他死的时候24岁,我还不到三个月。”

      他停下来去看吴恪的反应,吴恪坚定地看着他,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没见过他,只有这张照片。你看我长得是不是挺像他的?”

      “是,像。”

      “他在这个小格子里待了十五年了,我跟我妈还欠他一块墓地。”

      “为什么没有……”吴恪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因为没钱,墓地很贵。”

      “……”

      “手机给我用一下。”

      吴恪把手机递给他,拿回来的时候,屏幕上是一份《刑事裁决书》。做了十几年法官的儿子,吴恪多少还是懂一点法的。看到那五个红头大字,他的心砰砰跳起来。紧张而激动,他知道,眼前的人终于将深埋于心的秘密剖开来给他看了。

      裁决书上写道,陈正斌,平州市广宁县人,24岁,五一八洗煤厂高级技术工人,据同厂工人说,他性情孤傲,沉默寡言,热衷于钻研技术问题,很少与同事来往。
      吕芳,平州市广宁县人,22岁,厂花,1999年3月20日晚上8时许,在工厂附近遭□□杀害,抛尸水渠,两天后尸体被村民发现。同厂女工说,吕芳被害前,曾告诉她,同厂的技术工人陈正斌“在追她”,“她说他老婆怀孕了,他几次三番暗示她,她都拒绝了,我想可能是吕芳的拒绝让他起了歹心”。
      事发当月,陈正斌涉嫌qiangjian杀人被捕,1个多月后,一审判决死刑。

      吴恪极力抑制翻滚的情绪,希望自己表面看起来冷静而可靠。然而当他看到最后几行字时,还是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露出惊恐无措的表情。

      审判长:杨志国
      代理审判员:XXX
      代理审判员:XXX
      一九九九年五月十四日
      书记员:吴得水

      看到“杨志国”的时候他已经愣了。杨志国,从小叫到大的杨伯伯,父亲的老领导,他小时候还去他的办公室玩过,那时候他父亲还没有自己的办公室。有几年没见了,据说是已经升到了省高院。
      接下来,“吴得水”,平州法院系统还有第二个吴得水吗?没有了。就是你爸,还能是谁?

      他死死盯着屏幕,不敢抬头,生怕看见陈撄宁的眼睛。

      “一个月后,二审维持原判,又过了一个月,他就被枪毙了。”

      “这……这……”

      “没有DNA,没有人证物证,他说他受了刑讯逼供……事情就是这样。我妈为这事折腾了十五年,现在精神有点问题,被关着,我生日那天,是去看她……我叫她放弃,她叫我去死,”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睛通红,泪水汹涌而出。他一边咳一边嘶哑地说,“她不是真的叫我去死,她很爱我,她只是犯病了……”

      吴恪直觉得心如刀绞,心乱如麻,他搂住陈撄宁,“没事,没事啊,不哭,不哭…”

      雨水顺着屋檐滑落下来,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吴恪甚至能感觉到陈撄宁的心跳。他一时喜,一时悲,一时不知所措。喜的是,他终于被获准知道了心爱之人的重大秘密,被获准窥探他的内心;悲的是,这重大的隐痛竟与自己的父亲有关,更甚或牵扯到一场足以将人生命运赌进去的斗争;不知所措的是,他实在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我们回去吧,你好好想想,再决定。”陈撄宁很快平复了下来,他依然有超常的自控力。

      吴恪含混地应了两声,他不知该说什么。

      大约过了半小时,出租车上,吴恪突然说:“我想好了。”

      陈撄宁平静地看着他,仿佛这个决定与他无关似的。

      “我帮你。”

      陈撄宁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想查清楚这件事对不对?近水楼台,我有很多便利条件。不过,我现在跟我爸闹得有点僵……咳,没事儿,我有办法,讨好他很容易的。”

      “不,不行,这是我们家的事,不能牵累别人。”

      “别人?我怎么能是别人呢?再说了,这件事,不仅跟你老爸有关系,也跟我老爸有关系,我也想知道真相。”

      “但是他们不可能同时对,总有一个是错的。”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在我爸的饭局上听他们说过,90年代扫黑运动的时候,刑讯逼供成风,出过不少冤假错案,那个时候办案不讲证据链,叔叔这个案子,八成就是判错了……但是我爸,只是个书记员,案子不是他办的,判决也不是他做的,对吧?说不定他愿意帮我们。”

      “不要,不要告诉他。”

      “好,好,不告诉。但是,我希望你能有心理准备,你应该也知道,翻案比登天还难。我们只能试着去探究一下真相,至于平反,不要抱希望,我这么说你可能会失望,但是……”

      “不会。我不会失望,我知道很难,或者说几乎不可能,否则也不会我妈折腾了十几年都毫无进展。吴恪,谢谢你,真的,但是,我……我真的不想把你牵累进来。”

      “那你想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靠自己。还有两年我就可以参加司法考试了,我要做律师,做我父亲的律师,总有一天我会弄清真相,还他一个清白。”

      吴恪突然发现,陈撄宁说这话的时候,跟平时判若两人,他平素冷若冰霜的眼睛里,有星星在闪光,有少年人的坚定和热忱。生出敬佩之情的同时,他又感到一阵心酸。他在心中嘶喊着,为什么啊!他这么好,为什么老天要给他发这么虐的剧本???

      吴恪安抚着自己的情绪,假装轻松地说:“你是不是怕我太笨,会坏你事啊?我跟你讲啊陈撄宁,你别看我平时,学习上,对吧,有点笨,感情上,也有点不开窍,但是你的事,我绝对尽心尽力,小心谨慎,绝不出差错,绝不给你惹麻烦,你就给个机会,让我……”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就停住了。

      他感觉到,或者说是从后视镜看到,一个还有些湿漉漉的、却异常可爱的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停住的不仅是话,他感觉自己呼吸停了,心跳也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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