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兽》一颗顽石

72、我们回家吧

　　他心情躁动着，看看陈撄宁，看看自己，看看窗外，看看门口……长吁一口气，然后屏住了呼吸。左肘撑在床上，上身探了过去。

　　脸……算了……
　　脖子……算了……
　　头发……黑黑亮亮的，蓬蓬松松的，好看，主要是，清纯……
　　单恋的本质是怂。他小心翼翼地吻了下去。

　　啾啾。
　　窗外传来两声鸟鸣。
　　他吓了一激灵，腾地弹起来，坐得绷直。看了一眼窗外的树枝，暗骂道：“靠！老子才亲了两秒！”继而又庆幸，幸好没被发现，否则又得负伤。

　　陈撄宁并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被一个比蚊子还轻的吻给吓醒，他睡得很沉，因为夜里实在熬到太晚了。昨天晚上，吴恪睡着后，他把父亲的判决书拿出来，捧在手上，逐字逐句、反反复复地默读。每次看到末尾那个书记员的名字，都会产生烦恶想吐的生理反应。脱敏？不可能的。
　　他试图说服自己，书记员，不过就是法庭上的秘书，别人说什么，他就记什么，办案的不是他，审判的也不是他，这事说不定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凑巧他的名字在这上面罢了。
　　法律讲证据，你学了那么久，怎么还能凭主观臆断给别人下裁决呢？
　　但是每当想到这里，他心底深处的记忆闸门就会开一条小缝，一些幽灵般的记忆流窜出来，提醒他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早就觉得自己见过吴得水那张脸，只是过去那么久了，只要一句轻飘飘的“记不清了”，或者“记忆是靠不住的”，就可以否定那种熟悉感。但是他否定不了。就像吴得水也觉得跟他似曾相识一样。
　　记忆在赛跑，看谁先靠岸。

　　“喂！小傻瓜，起来去床上睡啊！”
　　吴恪轻轻晃了晃他肩膀。

　　“我们回家吧……”

　　“你说什么？”

　　“我们回家吧……”

　　“哎……是在做梦吗？这小子，梦里竟然跟别人回家，肯定是路宽那混蛋……mmp”

　　他一边碎碎念，一边翻身下床，蹲在陈撄宁面前，俯身去看他埋得深深的脸。这一看却惊住了。只见他额角上渗着汗珠，眉头紧锁，嘴唇苍白，完全不像是在做什么双双把家还的美梦。

　　“回家吧，求你了……”
　　吴恪犹豫着伸出手去，抚摸着他的头发，喃喃道：“好，好，我们回家。”

　　他突然鼓起勇气，拍了拍自己肩膀上的伤口说，“兄弟，麻烦给点力啊！”

　　然后左手搁在背后，右手搁在腿弯，把陈撄宁横抱了起来。他脸上露出一个得逞的灿烂笑容，“走喽，我们回家喽！”
　　怀里的人下意识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发出两声拒绝的轻哼，被放到床上后，翻了个身，很快又舒服地沉睡过去。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见吴恪像个痴汉似的盯着自己看。
　　他迅速瞪大了眼睛，见吴恪脸上浮现出笑意。
　　“醒啦？你可真能睡。”

　　“我怎么在床上？”

　　“你一直在床上啊。”

　　“我不是坐地上睡着了吗？”

　　“没有啊，我醒的时候你就在床上。”

　　“哦……”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过了几秒又盯着吴恪问，“你干嘛呢？”

　　“我没干嘛呀。”

　　“你看着我干嘛？”

　　“啧，你难得这么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给我看……”

　　“滚。”

　　“别生气嘛～”

　　“护士怎么还不来打吊瓶？”

　　“你看我都好了，我跟护士说了下午再打。”

　　“哦。”

　　“你饿不饿，我买了早餐，要不要吃点？”

　　“不了……怎么好像我是病人……”

　　“咳咳，这次你就踏踏实实做个花瓶好了，我不需要照顾的。”

　　“……”

　　“你刚才是不是做梦了？”

　　“我说梦话了？”他立刻警觉起来。

　　“嗯。你说，我们回家吧，说了好多遍。”

　　“……哦，”他愣了几秒，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神色尴尬地说，“不记得了。”

　　“哈哈，我也经常这样，晚上做了梦，醒来就忘了，别想了，我们吃早饭吧！”

　　这天恰好是周六。上午陈撄宁回学校拿了趟作业，他俩就相安无事地在病房里待着。一个在空床位上写作业，另一个半卧在床上打吊瓶，眼睛直勾勾看着人家，还时不时拿起手机偷拍两张。

　　时间静静流淌着，像是偷来的一样。
　　阳光斜照进窗户，在少年身上留下齐整的光斑，尘埃漫舞，犹如时光的精灵，受到上帝的派遣来收回什么东西，巡视一圈却什么都没忍心收回。

　　“你书包里有没有课外书啊？”
　　吴恪一边问着，就伸手去够陈撄宁的书包。

　　“住手！”他突然严肃地说。
　　吴恪吓得一脸懵，赶紧把手缩了回去。“怎么……了？”
　　“别碰我书包。”
　　“哦，好，不碰。”

　　陈撄宁起身走过去，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张明楷的《刑法的基本立场》，向吴恪递过去，“只有这个，看吗？”
　　吴恪看着那个严肃的书名，咽了下口水，硬着头皮说：“看。”
　　陈撄宁把书给他后，就拎起书包放到了自己旁边。

　　“你对法律很感兴趣吗？我看你一直在看这方面的书……这书看名字就很枯燥啊，你怎么会喜欢看这个？”
　　陈撄宁抬起头看着他，说：“我就是个很枯燥的人。”

　　吴恪认真地说：“你可一点都不枯燥。”
　　陈撄宁轻轻笑了一下，低头继续写字。

　　吴恪说：“我爸是搞法律的，他一定会喜欢你。他就喜欢你这种安安静静的，不像我天天给他惹麻烦，我以前那些朋友，他见了从来不会问东问西的，都是一脸嫌弃恨不得赶出去，只有上次见你的时候，对你那么热情。”

　　“你爸是搞法律的？”

　　“啊，不是全校都知道了吗？”吴恪自嘲地笑了笑。

　　“哦，那你还成天干违法乱纪的事。”

　　“嗐，从小，他就想控制我，让我给他长脸，我偏不，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这是青春期叛逆吧……”

　　“你能别把我说得那么二逼吗？我又不是为了叛逆而叛逆，我是真看不上他。说是搞法律的，其实就是搞仕途的，成天想着升官发财。”

　　陈撄宁深深看了他一眼，脸上浮现出几不可察的笑意。“刁雪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你爸，你也不会这么容易脱罪吧？”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可是有正儿八经的不在场证明，他们办案总要讲证据吧。”

　　“他们就没有抓错人，办错案的时候？”

　　“什么意思？你怎么突然这么看着我啊？”

　　“没什么意思。你看书吧，我继续写作业了。”

　　“诶，别介呀，再聊会嘛～”

　　“没什么好聊的。”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不是因为我爸是法院的，我就可能脱不了罪？”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罪，跟你能不能脱罪，没有必然的联系。就算你真有罪，你也可以不进监狱。”

　　“……有道理。就好像，如果不是因为我爸，刁戈也完全可以不进监狱。”

　　“没想到你会这么想。”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讨厌我的吗？你以为我会怎么想？”

　　“我以为既得利益者都会为既得利益辩护，看来是我狭隘了。”

　　“呦，你是在夸我么？”

　　“否则呢？”

　　吴恪一脸傻笑地看着他。

　　“但是你以前的做派……”

　　“也许影响都是潜移默化的吧，再怎么样，我也是他儿子，这段时间以来我才知道，我以前是挺混蛋的。”

　　“但是不管怎样，你也是他儿子……”陈撄宁突然低头沉吟道。

　　吴恪不解他突然的低落，连忙解释道，“以后除非有人找你麻烦，或者找我麻烦，我才动手。我再也不会主动找别人麻烦了，我保证！”

　　陈撄宁脸上露出一个意味复杂的笑容。

　　“真的，我保证以后做个遵纪守法好公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只要你别讨厌我，行吗？”

　　“好。”

　　“真的？”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