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兽》一颗顽石

7、魏名玉

　　对于自己决定的事情，陈撄宁并不是一个善于妥协的人，传统、荣誉、破例……这些在他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而为什么最后会答应见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很久没有过，那么温柔的声音，那么认真的重视，那么妥帖的关照，那么让人心安的一句“你不要怕”。
　　他想见见那个用好听的声音叫他“不要怕”的路老师，仅此而已。

　　“老师找你什么事啊？”魏名玉八卦地问。
　　“准备开学典礼的发言。”陈撄宁没有瞒她，甚至被刚才那句“不要怕”赋予了某种底气，光明正大地把这件事讲了出来。
　　魏名玉收住想翻出去的白眼，说：“真好真好，那你将来进了学校可就是号人物了，得多照顾着点你妹妹呀。”
　　“还得谢谢你。”陈撄宁又勾了勾嘴角。说罢，便转身回屋了。

　　魏名玉的脸终于垮了下来，拉着女儿进了自己卧室，把门一关，开启中年妇女吐槽模式。
　　“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说说，他平时成绩还没有你好，超常发挥也不可能这么超常吧。你说他会不会是作弊了？打小抄了？提前知道答案了？我跟你爸说过好几次，他还嫌我多事，我就觉得这小子看着老老实实的，其实是蔫坏，成天不说话，肚子里不知道存着什么坏水儿。有什么样的爹妈就有什么样的儿子，这绝对是没错！”
　　尹静打断她：“妈！从小到大，这句话我都听你说了多少遍了！有什么样的爹妈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可是你看看表哥他这么多年哪有做过什么坏事呀？他确实脾气有点怪，总是冷冰冰的，但是我觉得他人好，懂事……”
　　“什么？他懂事儿？最近这回我就不说了，你记不记得他小时候干过的那些事？你们上初中那年，他户口有问题入不了学，你爸托了一遛八遭的关系，好不容易把他户口页挪到我们家下边，他什么态度？没跟他舅舅说一句辛苦，说一句谢谢，还嫌没跟他商量，碗一摔，门一摔，好像谁欠了他八百万似的！”
　　“妈……”尹静不知道该安慰母亲，还是劝解她。
　　“你说说这么多年，他从六岁就住在咱们家，我虽然有时候嘴毒，但实际上亏待过他没有？就他妈留下那几万块钱，够干什么的？给他留着上大学都不一定够不够。我又没工作，咱们家就指着你爸一个人，弄着那个破物流站，说是个小老板，实际上早出晚归比狗还累。你爸又是个没心眼的，成天穷大方，什么时候不是往里贴钱？托关系转户口不用钱？买书买校服不用钱，吃饭不用钱啊？”
　　“妈……表哥他平时除了吃饭、买校服、交学费，他从来没有乱花钱，上次我爸给他买新鞋的钱，他都给我买书包了。他花的钱，比我少多了……”
　　“他能跟你比吗？你是妈的亲闺女，给你花多少钱妈都愿意。诶呦，你看看他刚才说的那话，我现在想起来心里都膈应得慌，说什么谢谢我，好像是变着法儿地指摘我，头考试那天说了他的不是，现在考好了就来刺怼我。我替他妈养着儿子，还不许我抱怨几句了？这回考好了，也没见他对我和你爸有什么感恩之心，还讽刺我？”
　　“妈，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把表哥往坏处想啊，他说谢谢你，不就是感恩吗，怎么就成讽刺你了？”
　　“他那话什么意思，我能不清楚啊？哼！他要有本事，那天走了就别回来！”
　　“你小点声，别让表哥听见了……”

　　20多天前，2014年6月20日，下午5点，距离中考还有14小时。

　　尹静走进家门，一边松鞋带一边说：“妈！我们今天提前放学了。表哥说有事，我就先回了，他一会就回。”
　　她看见门廊上堆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包裹，还有两个塞满纸张的手提袋，小声嘀咕：“这是什么啊……”
　　从门廊走进客厅，尹静才发现沙发上有个陌生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人，看起来50岁左右，细看五官其实很精致，但肤色暗淡、满脸沧桑、目光呆滞，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髻，额头落下几缕凌乱碎发。她个子不高，手臂枯瘦，腰腹却有些臃肿发福，穿一件起了球的印着卡通少女头像的短袖T恤，没换拖鞋，而是戴着塑料鞋套。她腿旁放着一个磨损严重的大皮包，还有一个印有Adidas标志的包装袋。
　　尹静对客人礼貌地笑笑，觉得眼熟，却没敢认，向一旁的母亲投来询问的眼神。那客人局促不安地傻笑，看着她。
　　“认不出来了？这是你姨母啊，你表哥的妈。”
　　“……姨母。”尹静轻声打了个招呼。她自从记事起，跟这位姨母没见过几面，尤其近几年，更是一次也没见过。在她儿时隐约的印象中，爸爸的妹妹应该是个年轻的美人儿，跟现在这副模样大相径庭。
　　“小静，姨母有好几年没见你了。”女人的声音有些发颤，向尹静伸出了手，想让她过来坐在自己身边。
　　尹静隐隐觉得面前这个女人有些不正常，迟疑了一下没有过去。
　　魏名玉忙说道：“是啊，你前年来看撄宁的时候，小静去上画画班了，也没见到。小静，明天还要考试，你快回屋复习功课吧，我陪你姨母。”魏名玉不想让面前这乌七八糟的女人影响自己女儿的考前心情，恨不得尹静见都不要见到她。
　　女人抬起的手落了下去，双手相握放在膝前。尹静有些尴尬，但她本就性格腼腆，尤其是见到不熟的长辈，确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轻轻地说了一声“表哥一会就回来了”，然后匆匆回屋，关上了门。

　　尹静打开课本，却什么也看不进去，搜肠刮肚地回想着一切有关姨母的信息。
　　她只知道，表哥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表哥的母亲长年在外，难得露一次面。6岁时，那个年轻的姨母带着比她还矮小的表哥来到这个家。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家里有个表哥，甚至没有深究过，为什么他要住在这里。
　　她爸告诉她，姨丈走得早，姨母要在外面打工，供表哥上学，所以没时间照顾他，只能把他托付给舅舅照顾。尹静早已接受这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这次见了姨母，她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了。魏名玉形容姨母姨丈的那些话，从她脑海里浮现出来。
　　“有什么样的爹妈就有什么样的儿子，一家人都不是好东西……”
　　“她老公干了那见不得人的事，她还满世界地去招摇……”
　　“成天神神叨叨的，非要给抓进去才能消停……”
　　姨丈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姨母长年在外，到底是在干什么？为什么她明明比爸爸小，顶多40岁，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

　　此时，魏名玉已经进厨房去做饭了，陈撄宁的母亲在沙发上坐着，紧张地等儿子回来。
　　魏名玉本来是不想做饭招待她丈夫的妹妹的，依她的想法，这个女人来了，就应该直接外卖点几碗面打发了算。但是今天不一样，明天她的宝贝女儿要中考了，她上午就已经准备好了食材，又是鱼又是肉的，想着好好给女儿补补脑。
　　不料中午接到丈夫尹正国的电话，说他妹妹尹灵芝回平州了，下午要上家里看儿子。尹灵芝一听就火了：“她早不来晚不来，非得今天来凑热闹？影响闺女临考心情怎么办？”
　　尹正国说：“你瞅瞅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灵芝这回在外面漂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回趟家，撄宁要考试了，她来看看也是应该的。你到时候可别说不中听的话，那才真是影响孩子们考试。”
　　“行行行，你就向着她。我还要在家累死累活地做饭，伺候着接待她。”
　　“我晚上尽量早点下班，给你帮帮忙。”
　　“呵，尹正国的嘴，骗人的鬼！我才不信！”
　　“行啦老婆，别生气了，老公回头补偿你。”
　　魏名玉一边炖排骨，一边心想，尹正国你今天要是吃饭之前不回来，让我一个人跟你妹妹和那混小子应酬，你就一个月别想上我的床。

　　时间到了五点半，尹灵芝又心焦又紧张，在客厅里来来回回踱步子，胳膊还无意识地挥动着，口中念念有词：
　　“见到妈妈，高兴吗？长高了吗，长胖了吗，想不想妈妈？恨不恨妈妈？见到妈妈高兴吗？长高了吗？恨不恨妈妈？……”尹灵芝的脑子里和口中不停循环播放这些问题，有好几次，她差点就想开门逃走了。

　　笃，笃，笃……门外传来脚步声，咔嚓，开门声，尹灵芝的心一寸一寸地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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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魏名玉面对宁宁这样的漂亮小男孩都没有母爱，我其实不是很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