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兽》一颗顽石

45、冰原

　　这时教室里已经几乎坐满了家长。
　　陈撄宁看到吴恪的座位上是个气质端庄的女人，眉眼间跟吴恪极像，也是高高的眉骨、深深的眼窝，干练的短发，穿一身黑白相间的职业装。而连俞的座位上是个穿黑西装、神色略显紧张的年轻男人，不像是开家长会，倒像是来面试的。
　　与此同时，吴恪打量着尹正国说：“他爸一看就不是亲生的，要不他妈得多好看。”
　　连俞：“一会儿放学跟着他呗，运气好的话，既能看见漂亮阿姨，又能看看他家到底干嘛的。”
　　吴恪：“你还是现实点吧，一会儿成绩下来，你家司机肯定立刻给连叔报信，然后把你绑回去送到他面前听候发落。”
　　连俞：“那我让他这个月多挣一份工资。”
　　吴恪： “靠，你连你爸的人都敢腐化？”
　　这时老郭走过来了，脸拉得老长，手里拿着张单子。
　　“是成绩单吗？看清了吗？”走廊两侧的眼神纷纷往那单子上瞟。
　　老郭瞪了一眼，没好气儿地说：“都别伸着个脖子看了，一会就给你们贴门口，亮亮相，丢丢人！我也懒得说你们了，分了班都好自为之吧！”
　　老郭进了班，也没给家长们什么好脸，只是尽量做到面无表情罢了。“学生都去外面等着！”
　　陈撄宁刚要出教室，老郭叫住他，递过来一张成绩单。
　　“贴到门口去。”
　　末了还补一句，“你退步太多。”
　　陈撄宁没说什么，径直走了出去，他甚至没有心思看一眼手上那张纸。外面的人们见他拿着成绩单出来，呼啦啦凑上来把他围住，他在墙上涂了点胶水，把那张密密麻麻的A4纸按上去时，才一眼看见自己的名字，班级第5，年级103。
　　不用问，他自己考得差，整个班考得更差。
　　“啊！怪不得班主任脸色那么差！”
　　“咱班第一，年级排二十多……这回光荣榜没咱班什么事了。”
　　“反正这个班马上就解散了，无所谓了。”
　　“正因为最后一次，才不该让郭哥这么失望啊。”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陈撄宁拨开人群挤出去的时候，吴恪正凑近过来，众人见了，下意识地给他闪出一条路。
　　他原本的习惯是从下往上看成绩单，这次却倒了过来。看到陈撄宁的名字时，眉头微微皱了皱，没忍住脱口喊道：“陈撄宁！你怎么考这么差！”
　　陈撄宁回头看了他一眼，暗骂一句“神经病”，就向没人的地方走去。
　　吴恪盯着成绩单自言自语：“物理才85，化学才86，语文他妈的才120……靠，上回不是140年级最高分吗？”
　　连俞见他嘴里嘀嘀咕咕地走出来，说道：“你这回怎么看成绩这么积极？倒数第几啊？”
　　吴恪没答话。连俞作势要踹他，“问你话呢！走什么神儿？”
　　“我没看……”
　　“你没看你挤进去干什么？”
　　“诶，连俞，陈撄宁这次考特差，你说是不是跟前阵子那事有关系？”吴恪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他考差了？那不是正好吗？你还替老郭担心奖金？”连俞笑着说。
　　吴恪心想，是啊，他考差了，连俞高兴，我也该高兴才对，于是勉强地挤出几声笑来，说：“我他妈高兴还来不及呢。”

　　全班没一个进年级前二十，老郭的期末奖金泡汤了，他心情本就不佳，又觉得马上要分班，跟这些家长没什么好说的，于是公布了成绩，说了些套话，就开始走流程，让家长们在文理分科报名表上打勾签字。
　　按照提前说好的，尹正国给陈撄宁报了文科。他本来想劝他报理科，但他打定了主意，怎么劝都不听，只好随他。
　　班会结束后，尹正国凑上讲台去，跟老郭客套了几句，老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青春期的孩子，身心健康家长都要关心。”尹正国正要再问什么，老郭就转身走了。

　　尹正国在走廊里找到陈撄宁时，他正和洛小舟一起面对窗户静静地站着。
　　“小宁！终于放假喽！跟我回家吧。”
　　“你先回，我宿舍乱，收拾一下，晚上回。”
　　尹正国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就答应回家，有点意外，“好！也行！那你可一定要回啊，我先去上班，晚上再跟你联系。”
　　“好。”
　　尹正国走后，洛小舟问：“他是你爸？”
　　“不是，是舅舅。”
　　“嗷！我说怎么……长得一点都不像，哈哈哈，你爸妈没空来么？”
　　他眼睛轻眨了一下，“嗯。”
　　这时洛小舟的母亲也出来了，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女人，戴着眼镜，黑发盘在脑后，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撄宁，常听小舟提起你，放假有时间到家里来玩，阿姨做拿手菜给你吃啊。”
　　“谢谢阿姨。”陈撄宁乖巧地勾了勾嘴角。

　　和洛小舟分开后，他就独自到食堂吃饭，手擀面吃了几口，就感到胸中滞塞，说不出的难受，于是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拿被子蒙住头。
　　三个室友的家长都跟来了宿舍，帮他们收拾行李准备回家，李斯达的母亲见陈撄宁缩在床上，叫儿子去关心一下同学，李斯达对她耳语道：“别管他，他脾气很怪。”
　　于是便没人过去多嘴多问，只是都有意无意地压低了嗓子，放轻了脚步。

　　他想睡，但脑子里就像聚集了几百只苍蝇，嗡嗡嗡地转个不停。
　　他闭着眼睛，仿佛看到自己置身于无垠无际的冰原，四下无人、寸草不生、寒冷刺骨。不管怎么喊，都无人应，孑然一身，连影子都没有。
　　他不禁裹了裹身上的被子，却并未暖和几分。
　　他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当初尹灵芝三番五次地离开他，他心里恨得要命，嘴上却说，“只要你留下，我就不恨你”，可即使这样，尹灵芝还是走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早就心硬如铁，再也不会轻易地在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身上寄托希望，更不会像个傻子似的求别人留下来，给别人狠狠离弃的机会。
　　但是就好像一个恶意中伤的嘲讽，这种戏码竟然复制了。
　　路宽的出现，就像漫天风雪中一个热腾腾的火炉，把他冷硬的心防化开了半寸，他试探着贴近，一开始只是客气地暖暖手，后来却忍不住把整个身体贴过去。
　　然后，又被抛弃了一次。
　　甚至连心上的铠甲都被人剥走了一半。
　　真是尊严尽失。

　　连俞的司机一见钱就毫无原则，竟然同意帮这个考倒数第一的小祖宗去跟踪同学的家长。吴恪虽然心里有点愧疚，却挡不住旺盛的好奇心，于是好说歹说劝母亲先回家，自己上了连俞家的车。
　　可惜他们没跟到什么想象中的煎饼摊、锅盔摊，也没见到想象中的漂亮阿姨，而是跟到了物流站，听到那中年男人被唤作“老尹”，才知道他可能不是陈撄宁的父亲。
　　连俞跟吴恪尴尬地对视一眼，又尴尬地对司机说：“叔，要不给我们送夜宫去吧？”
　　那司机面露难色：“连总今天在家，说让你回家吃午饭，咱们这已经耽误一会了，还是赶紧回家吧，要不我也不好交代。”
　　连俞：“什么？他今天在家？在家不来给我开家长会？”
　　吴恪：“哈哈哈哈，你爸果然很要面儿！”
　　那司机憨憨一笑，没说话。
　　连俞：“你跟我一块回家吃饭吧？下午还能出去。”
　　吴恪：“我可不想看你爸揍你。”
　　连俞：“兄弟，救救我！你去了，我爸还能少唠叨几句！”
　　吴恪：“……欠我一顿日料。”
　　连俞：“没问题！成交！”
　　连俞他爸是典型的平时不管、一看成绩就跳脚的那种家长，后妈为了讨好连俞，总是帮着尽力安抚，但是连俞并不领情，平时还是对她颐指气使的。
　　老连也不知是给儿子面子，还是自己要面子，在吴恪面前忍着没发作，只是一顿饭吃下来，没怎么搭理连俞，还瞪了他几眼。吃完午饭，连俞就说要送吴恪回去，俩人一出门，如同老虎归山，直接打车去了夜宫。
　　这一放假，人几乎聚齐了。除了周美娇不愿见连俞，就借口没来，葡萄、何其、赵灵儿和蒋飞、张子鹏、钱港全都到了，刁戈特意安排了一个最大的包间。
　　本打算玩个通宵，却被老连一个电话搅了场子。
　　大约晚上八点钟的时候，他责令连俞半小时内到家，否则马上停炊断粮。连俞再不愿意也没办法，毕竟成绩摆在那，一句硬气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好蔫蔫地说：“好好好，收到收到。”
　　连俞前脚刚走，吴恪就找了个借口也出去了。他平时最爱热闹，今天却觉得KTV很吵，搅得人心里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