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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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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都杵在这做甚?为何不在小姐身边照看?”此时,门外忽来一道大声的责问。
二丫听得出,那是柳林轩管事许妈妈的声音,而后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房门‘哗’的一下被推了开。
“小乖乖……”
裴母人未见而声先至,可转过屏风真见到了人,她的声音又戛然而止,像活生生一刀被斩断了舌头一样。
倒吸了一口气,裴母一时被惊得说不出话,难以置信。
三年间不但不言不语,更是不哭不笑的裴纪棠,此刻竟是泪流满面?这……
好歹多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霜,裴母立刻就回过神,快步跑过去,跨上床榻将人搂了过来。
因前些年吃的苦已略显干瘪的手落在裴纪棠后背,不断安抚的拍打,又用锦帕不停擦拭她的眼泪。
骤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裴纪棠鼻间盈满了一股熟悉又香香的味道。这味道让她安心又伤心,与她久远记忆中娘亲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泪落得更快了,带着无法停歇的架势……
裴纪棠的心本是久旱无雨,二丫却无意间在她天空中投下一声惊雷,裴母又引来另一段,如同闷热夏日突来的雨水,倾盆大雨说下就下,毫无预兆。
泪眼婆娑地抬眼,裴纪棠看着一脸慈祥的裴母,目有哀色。
这三年,裴母对她越是关怀备至,她就越是难过。这人不是她的祖母,确也是她的祖母!
明明是她的亲人,她却连叫一声都不敢。
娘亲,对不起。我恐怕要食言了……
带着这样的念头,裴纪棠在裴母怀中缓缓闭上眼,脑袋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纪棠!”
伴随着裴母慌张的喊声,房中一时乱作一团。
方大夫在下人的簇拥下,又匆匆赶来了新晓阁。他仔细诊断了一番,再次表明裴纪棠除了身子虚弱些,并无无碍。
后从裴母口中得知前情,他更是捋着胡须面有喜色,宽言安慰裴母,“夫人勿急,小姐能哭出来可是好事!发泄出来对她心中郁结定有所缓解。”
从裴纪棠无故晕倒后一直护在二丫身前的裴战,闻言心下落了一块石头。
方大夫走后,二丫与裴战都被带回了柳林轩。裴林早朝回来,也立马被人请到了过去。
屏退了所有下人,四边门窗齐关,裴战让二丫将事情始末细细讲了一遍。
因答应了裴纪棠,二丫只讲自己要为她取名,裴纪棠突然哭了,还有裴纪棠那句低语等事,并未讲她害怕名字一事。
其实这话讲与不讲,影响不大。光是凭着眼前的讯息,三人已经隐隐有了猜想。
二丫话音一完,室内陷入一片沉寂。母子三人对望,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与迷惘。
裴母柳心元一生有三个孩子,长子裴林,二女裴宜,三子裴战。
十年前,裴宜嫁给了晋远侯次子朱武为妻,小夫妻年少慕艾,情深意浓。
次年两人育下一女,与裴纪棠同年而生,唤作朱谭心。这女娃天资聪颖,三岁识千字,四岁习诗文,众人疼惜不已。
这本是一桩美好良缘,奈何晋远侯与逆臣宇王为伍,欲扶其上位,更因此害得裴氏满门落败。
裴家逃的逃,抓的住,亡的亡……
裴林发妻沈雨晴与女儿裴纪棠,也被人抓了去,锒铛下狱。
隔着国仇家恨,按说那等情形下,裴宜也要收到牵。
可或许朱武到底对裴宜有几分真情,竟在万般艰难下将她护下。
虽说其后朱武又娶了妾,冷落裴宜,夫妻离心,但总归保全了裴宜性命。
裴宜在朱家举步维艰,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但从未放弃暗中为裴纪棠与沈雨晴打点,也亏她这打点,母女两才能在狱中撑过两年。
直到两年后,裴家拥护当今天子回朝,沈雨晴与裴纪棠一并被抓入了宫中,抵为人质。
在那场攻宫之战中,孙将军找到母女时,沈雨晴已没了命,只留裴纪棠一人。
诛杀逆臣后,朱武自知朱家罪不可赦,牵着裴宜与朱谭心一同跳了水。
这桩事是裴母一生的心结,永远不能忘怀,却又因为朱家罪臣的身份,绝口不能提。只在每年清明,抹着泪祭奠她不幸的女儿。
裴纪棠被找回来后,没有人怀疑过她的身份。不仅是因为在沈雨晴身边找到的她,也因为她的容貌,那与裴林相识的眉眼,一看就是裴家血脉。
如今听完二丫的话,三人一下就有了推测。
裴纪棠与朱谭心同年而生,长的又颇为相似,难道……
虽然猜测过于大胆与荒谬,可结合裴纪棠这三年的行为,以及刚才的那句话,难免令在场的人都做出这样的猜想。
无名又悲切的风在屋里流转,感情迟钝如二丫也感觉到了低压的气氛。
她不由往裴战身边靠了靠,眼珠滴溜溜的转,心情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
她是不是不该去看裴纪棠,难道又惹麻烦了?
在二丫不安的猜想中,裴母率先打破了一室的沉默。
她捏着佛珠站起身,直视裴林,神情笃定道:“她是我裴家血脉,是我的孙女。何时何事都不会变。”
这话是裴母在表明立场,也是在要裴林一个承诺。
裴林坐在旁侧,双手搭在扶椅上,恍若一尊石像动也不动。
说完一句裴母就不再言语,只默默注视着裴林。
她明白要裴林做这个决定很难,不说朱家害了沈雨晴之仇,单说家里的人是谭心的话,那坠湖之人会不会是纪棠……
裴战自然明白母亲话中之意,他默然闭上眼,等待裴林的决定,屋内再次陷入了寂然。
半响后,裴林也站起身,竭力压下心中疑问与悲痛,缓缓开口道:“母亲说的是,这是我的女儿,是我裴家血脉,无论何时何事都不会变。”
如今裴宜与朱武归了黄泉,当年之事无从再知晓。
即使如今救回来的是朱谭心,他也认下。父母虽有过错,可孩子又何其无辜,一出生就要背负父母的罪债!
若是真的,这个秘密他会一生保守,更会掩藏一生。
得到了长子的承诺,裴母心中又喜又苦。
若当真宜儿能留下这一点血脉,也算是对自己的宽慰,可纪棠她……
裴母偏过头,哀叹一声。
哎,都是孽债!
这方罢了,裴母再去了新晓阁,裴纪棠醒来一睁眼就看见了端坐在床头的祖母。
一间小屋,祖孙两人关起门来促膝长谈,转眼就是一下午的光景。
没有人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可这一番谈话后,裴纪棠停滞三年的时间终于开始转动了。
裴纪棠明白,娘亲那日把她扔在火海中,实实在在是在为她谋一条生路。从小旁人都夸她聪慧,或许真比其他孩子早慧些吧,在母亲撒开她手的那刻,在母亲唤她裴纪棠那时,她就对后来的事隐约有了预感。
然而事实比她的预感更残酷,谋逆之罪,全族陨灭,独她一人活了下来。
她曾经有个名字,可母亲要让她做裴纪棠,这个名字只能连带着一层皮活生生被扒了下来,并同身上的血脉,身上的传承,一并被剥离。
这是代价,这是她活下来的代价。
从此后,她得到了一个新名字,也得到了另一个人生,更得到了名字背后的一切。
可入了裴府,她发现拿了裴纪棠的名,却顶不了裴纪棠的魂。
每当有人跟她说话时,她就会想换做裴纪棠,她会怎么做,她会怎么说?该哭还是该笑?
想得多了,双手双脚就被带上来镣铐。可偏偏谁也不能讲,说也不能说……
答应了娘亲要活下来,就必须要撑下去。
每到夜里,她都在自己无能为力的悔恨与独自活下来的罪恶感中徘徊,找不到出路,更看不见眼前一切的东西。
她只有停下脚步被困在这一方之地,连着喉咙都被上了锁,封取了与外界一切的联通。
她不会再说话,只愿记忆随着她的长大逐渐淡薄。直到有一天,她全然忘记过往,成为真正的裴纪棠。
本是这样打算的,也这样做了。可二丫误打误撞打击中了她心中最脆弱的地方,让她选的路发生了偏差。
如今事情曝露,裴纪棠并不担心有何种下场,只因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而感到安心。
而同时,另一头的二丫,却觉得自己头上悬了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刀。
从柳林轩回都尉府,裴战就不言不语,全身散发出一种‘一看就惹不起’的气息。
二丫拖着张蘅的衣袖,慢吞吞跟后头,紧盯着裴战的背影,做好了裴战一张口随时可以跪下去的准备。
她去找裴纪棠是想讨二狗子欢心的,如今欢心没要到,反倒惹了麻烦让二狗子更不高兴了。
走到一方水榭,裴战停了下来,就着横栏坐下。他微弓着背,两臂随意搭在膝上,冲二丫招了招手。
二丫立即在张蘅纷飞的白眼中,一颠一颠跑了过去,俯身在裴战跟前蹲下。她仰起白嫩的小脸,小声问,“我做错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外甥像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