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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高攀 ...

  •   大姑奶奶走后没几日,官哥儿就病了。

      娘生下他时年岁已大,虽然孩子看着安健,但自古老蚌生珠,先天不足,大伙儿对这个孩子可能会比一般孩子难养已经有了一定的心里准备。

      不过准备归准备,当他真个儿病了,额头滚烫,上吐下泻个不止,我们才发现,那点儿准备其实全然派不上用场。

      家里大夫流水一样来来去去,一个年稀里糊涂的就这么过去了,我脑袋里都没留下什么记忆。
      还是那日十五的龙灯敲锣打鼓从门前舞过,我抱着怀里重新瓷实起来的小东西,心里方咂摸出了点儿戏文里唱得“恍如隔世”的味道。

      等年一过,爹就离开县城到府衙里销假办差去了,咱们娘儿几个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

      一开始我和娘整日都围着官哥儿转,每天从早忙到晚,还不觉得有什么。

      直至半年后的某一天,邻家婶子像往常一样来串门。

      起初她和娘聊着如何养孩子聊得挺好,但聊着聊着,这婶子却莫名提起邻县有个鳏夫二十来岁,正四处央人寻摸媳妇的事来。

      娘当场就拿话把婶子的话岔开了,我觉得奇怪,不由停下手头正缝着的小衣兜抬头看她们。

      娘一见我看她,竟像被针扎了似的,浑身激灵了一下。

      她口气有点儿呛地对我说:“大人在说话,什么你都敢听的,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还不快去看看你弟弟。”

      猛然吃这一顿刮落,我也很是冤枉,但有外人在,我也不敢吭声,赶忙拿着我装针线的小簸箕退了出去。

      我以为娘和婶子是有什么私密话要讲,结果没一盏茶工夫婶子就回去了,走的时候脸色还有些不好看。

      但她走都走了,我也不去管她。

      且因为我心里有些不爽利,所以我故意赌气,也没去找娘。

      结果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也不来找我,竟转到后头上立叔父家里去了。

      到了晚上吃饭时,我才再见到她。

      饭后还发生了一件怪事儿,我正叫人收拾桌子呢,娘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封信来,叫于妈拿出去寄给爹。
      这不逢年不过节的,也不是往常寄家信的日子,真不知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信寄出去两日,爹就回来了,还是晚上家里落锁后回来的。

      听得外头声响,我披着衣服,灯也没点,就着月光便从西跨院出来,去了上房。

      站在屋子外头就听到娘说:“......这起码有半年没有媒人上门了,也怪我糊涂,也没觉察。
      这会儿倒是来了,但尽是些歪瓜裂枣,半点儿匹配不上。
      你前头说的上峰家的侄儿还有消息没有?半年都过去了,也不给人个准话。
      前头我们不紧不慢的,还把大姑奶奶气走了,如今到底怎么是好?
      我听人说俞家大哥儿还在外头念书,似乎也还没有定下来,不然咱们叫人把大姑奶奶请回来,探探口风?”

      听到这些话,我惊地停住了步子。

      恰好丫鬟巧雪从西跨越提着灯笼走过来,我臊得迎上她,一个劲儿摇头扯着她的胳膊往回跑。

      我这小脚比不上她那大脚,迈不开步子,扯她也扯不利索,才跑到一半,这丫头懵里懵懂地开口问我怎么了。

      这一下把屋里给惊动了,我一下就恼了。

      我着急地瞪了她一眼,在爹走出来后,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过去回话。

      我涨红了脸给爹请安,爹问我“是不是都听见了”,我又不会扯谎,怕得我低下头盯着绣花鞋鞋面,呐呐不敢言语。

      爹叹了口气,也没说我什么,只叫我回去休息。

      我听了心口一颗大石落地,赶忙就走,等回了自己屋子,坐了有半刻钟,我才想起来忘记问爹有没有用晚饭。

      我犹疑着想去厨房张罗点吃的,又怕一会儿招的爹又问起我来。
      思来想去,实在没敢动。

      后来听巡夜的于妈说爹让人端了些糕饼进去,我才战战兢兢地睡下。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醒了,磨磨唧唧梳洗了半天,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去给爹娘请安,却听娘说爹出门去了。

      我脱口问娘,爹是不是找大姑奶奶去了。

      娘无奈地摇摇头没应声,我满心忐忑,早饭就在这心乱如麻的煎熬中过去了。

      一整天我都惴惴不安,坐在窗口给官哥儿绣肚兜上鱼龙摆尾的花样儿时,眼珠子不由自主就会转到门口。

      针眼儿一而再再而三地戳到我食指上,小小一片肚兜,不久就被染得斑驳。
      好在我使的是鲜红的底料和银红的丝线,这会儿倒还看不分明。

      那天晚上爹很迟才回来,但他似乎很是高兴,将油纸抱着的酥饼点心交给我的时候,还顺道理了理我盘在肩侧的大辫子,他笑着对我说:“是个大姑娘了。”

      我听懂了他的暗示,可还来不及为此快活多久,第二天中午午饭时辰刚过,大姑奶奶就来了。

      她一进门,还不等爹让,就坐到了上首主位上。

      我窥眼看她脸上神色淡淡,嘴角下拉的弧度莫约有点儿不高兴的味道,心里不由一跳。

      爹陪着笑亲自端了茶给她,大姑奶奶接过茶也不喝,似笑非笑地睨了爹一眼说:“我知道你有事求我,我痴长你们夫妻两个十来岁,今儿我既自己来了,也犯不着你下面子亲口说出来,也算是我疼你们了。”

      爹一听这话,苦笑道:“哎,我也知道,哪有事儿能瞒得过她大姑奶奶?别的不提,既然我向凯小子打听了消息,他便是不向您和姐夫禀报,想来也是瞒不住的。”

      “你既明白道理,今儿个我就再跟你掰扯掰扯。”大姑奶奶说着,低头喝了口茶。

      见她吃茶,娘头一个松了口气,爹虽然依旧微弓着腰,但眉头也明显放松了一些。

      我呆愣楞地抱着茶盘站着,不知何去何从。

      大姑奶奶忽而将目光转过来,我吓了一跳,我听她轻声对我说:“丹姑出去罢。”

      我巴不得就走,但爹突然发话说:“反正前头的事她听也听了,继续听着也不妨害什么。”

      “出去!”大姑奶奶半点儿不容情面地下了命令。

      她骤然提高的声音让我稍稍哆嗦了一下,爹又不接话,叫我好一阵为难。

      好在后来巧雪来唤我说官哥儿在西跨院哭着寻我,爹方借驴下坡让我出去。

      我在自己屋里抱着官哥儿走来走去,好不容易把他哄睡着,还想趁着天色亮堂,到外屋去,把昨天绣的花样继续绣下去,不料才出了里屋,大姑奶奶就进来了。

      大姑奶奶自从上回离家,就没再来过,大半年不见,不免有些生疏。再兼她走得时候是那等冷淡光景,我不知不觉便怕起她来。

      甫一照面,我第一反应不是问安,而是像鹌鹑似的猛一缩脖子低下头。

      幸好大姑奶奶行事自在,今儿个也不责备我慢怠长辈,自顾自便坐到了绣桌边上。

      随后,她全无芥蒂地拉我在她身边坐下,这使我好过了许多。

      大姑奶奶一边牵起我的手摩挲着,一边捧起我绣到一半的肚兜道:“这花样儿鲜活,手艺真是一等一的鲜亮。”

      我听了这话,抿着嘴羞涩地笑了笑,笑意还未及眼底呢,就又听大姑奶奶道:“……可如果你要嫁进俞家做长房长孙的原配,只是手巧会干活是远远不够的。”

      她这样一讲,我就想起大姑奶奶年前讲我处处不如人的话,我心下着实难堪。

      听她的口气里,似乎认定是我想高攀俞家大少爷。

      我又气又急,扭过身去,眼眶一下子红了。

      我何曾一心要嫁他了,即便我要嫁他,娶妻娶贤,论家世,论人品,我一个先翰林老爷家长房嫡枝的大孙女儿,哪里就高攀不上了?

      大姑奶奶见我扭过身去,也不顺着我,反而揽着我的肩背,要把我掰过来。

      毕竟是长辈,我又不好甩开她,只能憋着不动。

      大姑奶奶叹了口气道:“还是这么个脾性,你但凡骨子里是个真柔顺的,配他倒还算是个良配了。”

      我不懂这是个什么意思,只吧啦吧啦掉眼泪。

      大姑奶奶说着话,下死劲儿把我扭了过来。见我掉泪,她也没生气,只拿帕子轻柔地给我擦了。

      “你看我刚刚夸你手工好,你也只知道笑,要当家的太太,心肝都得有七八个窍儿,哪里能像你怎么着?

      大姑奶奶知道你心眼实诚,这原不是什么坏处。你要是嫁他家老二老三,你这不争不抢的性子,倒是美德了,往后也不怕妯娌间不和睦,只可惜你和下头两个年岁差太多。

      这俞家的老大……唉,我刚刚也跟你爹娘说了,他主意太大,你拿不住他。
      别说你,我冷眼看着,全族的人里,就没有能真拿住他的……真个儿,忒有骨气。”

      大姑奶奶说起这个来,又是咬牙又是笑。我看得满心好奇,连泪也微微止住了。

      她亲昵地拍了拍我的手道:“上回才说要叫他兼祧两房呢,他转手他就把这事儿推了出去,还好最后你姑父出面让他家老三顶了上去。

      这事儿过后,原准备给他定下朱太太娘家的芬姑。结果田太太来挑事,说朱太太预备伙同娘家人把俞家搬空。
      婚事就这么吹了,当天晚上他就回了学堂。

      这之前其实他参加了童生试,已经过了府试。
      这事出了之后,他科举也不考了,一门心思要去拿学堂里那个什么公派留学生名额。

      这孩子有才是真有才,可这一桩桩一件件……我估摸着他是对这个家寒了心,不愿要半点儿恩惠,更不愿受半分辖制,一门心思要出去呢。

      你说这样一个人,你这么个普通丫头,拿什么去驾驭他?”

      我本来听那俞家大少爷的故事都已经听住了,没料到大姑奶奶临到头,又顺道削我一刀。

      我心里委屈,眼睛又有些发胀起来。

      “不许哭!”大姑奶奶用力拿帕子按了按我的眼角,“你得有个世家大族女儿的样子,不能堕了咱陈家的名声。”

      我被这名头给压住了,一时间挺直了脊梁骨,眼泪也就不流了。

      大姑奶奶看我和缓些,才慢声劝道:“你这辈子被你爹娘耽误了,切不可再听他们胡言乱语。
      我思来想去,以你现在的条件,莫如降一等门第,找个知冷知热的老实人,平平顺顺过一生也就罢了。
      你只要答应了,人我去给你寻摸。
      你爹娘那儿,我也有法子,让他们再不想让你嫁予俞家大少爷的事儿。
      我疼了你这么些年,心何时外道过?这些话句句都是为你考量,你自己掂量掂量是不是。”

      大姑奶奶真个儿好没道理,一口一个为我好,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一句不戳我的心。

      本来上赶着与已经没落的人家议亲,我已经很冤枉了,结果在她看来我连这都不配。

      不仅如此,她还叫我答应,我这一点头,岂不是忤逆父母?到底是把我当何等样人了?

      一想到这些,我的脑袋突突作响,里头就像决堤的江口,整个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

      我咬住嘴唇狠命掉眼泪,我是多想放声大哭呀,可是不能够,不能够……

      大姑奶奶见我这样,深深叹了口气,有那么一瞬,我感觉她是想给我一巴掌的。
      我也做好了把脸怼过去叫她打的准备,但大姑奶奶只是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冷冷道了一声好,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一走,我在里头更是哭得肝肠寸断。

  • 作者有话要说:  俞家四兄弟:俞之葳,俞之蕤,俞之森,俞之林,“葳蕤森林,枝繁叶茂”,好记吧~
    可惜老四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后面的“枝繁叶茂”还来不及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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