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有五岁》奥兰有默生

1、小姐开学（一）

　　先皇始于生人世，
　　新皇议政自重光。
　　恶龙猛虎相啖食，
　　五土分离久杀伤。
　　南北多年无人迹，
　　虽有萤火亦苍凉。
　　提纳、洛玛、弗仑锡，
　　西国万君多豺狼。
　　更有精灵在新陆，
　　害我同袍不敢忘。
　　东方古国一十七，
　　古圣先贤何皇皇。
　　白马回鱼龙与象，
　　金戈为橹铁为梁。
　　……
　　老邓肯哼着新近流行起来的武功歌，拖曳着立群女子书院围墙边上的小铁门向外走，他拉得费力，铁门慢吞吞地，发出噌楞噌楞的声音。围墙里，一只在地上啄来啄去的鸟一飞向上，像是要突破树头，可只是抓到一条绿枝上，晃呀晃，立刻又不见了踪影。
　　远处方才还只是几抹朦朦透亮的红云，转眼间，一轮朝日已经漂浮在飞马城堡圆顶的金星上。老邓肯手扶黑栏，眺望飞马城堡沉沉的闪光金顶，把帽子压下。
　　“今天是个好天气。”
　　他又穿起了他那浆白得煞人的马甲。
　　今天是小姐们开学的日子，就是自己这么一个糟老头子，也应该庄重些。他一手扣在铁门的雕花上，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好像是书院里的雕像，从墙面里走了下来之后迷失了路，游荡到此，误将黑铁煅铸的小门面当作了自己的石门。但初春的风还沁着寒气，老头子受不了，他挠挠耳背，就躲回围墙后面的屋子里。
　　老邓肯就近炭火取暖，闷烧的红石堆偶尔飞弹出来几颗火星，书院给的炭就是比街上买的耐烧。这砖头屋子也是书院旧时砌的，勉强可以挤得下三个人，自己一个人住，还不用出一个钱，真是占了大便宜。
　　除却两天的国王诞和女书院一天的校庆，新年头七天也不用女学生上学，可就是放假，他也没有闲着，他素来自信无愧于自己的身份和职责。他每天按时打扫，花大半天时间给锁链上了一次油，大前天除草，前天洒水，昨天更是扛着梯子，把小门擦干净。今天四点多就醒过来了。
　　其实，将近七十的人，让他偷懒，他每天也睡不了那么久。
　　他拿一条灰色的大手巾，擤了擤鼻子，今天没有吸鼻烟，那细绒绒的烟粉还放在床头的小木盒里，是一位家长赏赐他的，但在女书院里，不好做这个。
　　“邓肯爷爷！”
　　他一下子就听出来是谁了。除了放学的时候，这里不大有人经过。
　　他立刻就起身，走出屋子。
　　她正在外面等着自己，他没有多少惶恐，但也不太愿意引她进入自己的屋子。
　　也太寒碜了。
　　女学生胸前别了一个徽章，一根五彩斑斓的长长的羽毛。这种羽毛笔早就不见有人用了，这是一个标志，她是图书委员会的。今年，中学三年级。
　　“乐小姐好。”
　　老邓肯看着乐小姐，她总是笑眯眯的。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乐老爷的马车，总是先在大门那边停下来，他走了，马车再绕过来。乐小姐喜欢从这里走，侧门更加靠近教室。
　　“炭还够吗？”
　　乐小姐朝小屋里看了看。
　　“够了、够了，够用到入夏了。”
　　她的鹅蛋脸是一种很淡很淡的粉红色，而不是如其他小姐那样，那种苍白，甚至在脖子处露出一点青。身材和别的小姐差不多高，但四肢看起来更加结实有力，这一定是经常把一撂撂图书搬上搬下的缘故，老邓肯觉得没有哪个女学生，比乐小姐更加好看和让他觉得亲近了。
　　如果不是她天天从这里经过，礼待下人，常向看门的人问好，自己也不会留意到，她的双手白净，指甲磨得很短，绝不是剪出来的。和其他小贵人不同，没有涂什么新奇的颜色和花纹。
　　她有一双蓝眼睛，眉毛淡，但很长，他以前就听闻过一些骨相学的知识，眉毛过目，往往兄弟姊妹众多。老邓肯知道，乐小姐家里还有一个姐姐，新添了一个小少爷。
　　这就是因为乐小姐的眉毛太淡了。
　　老邓肯确信，乐小姐和乐老爷，是贵族当中最好的一家，以前还没有在立群女书院看门的时候，也时时会听老友说起，谁家贵人的趣闻轶事，但这些，可都是自己亲眼所见的。
　　“住得好！就是我那贪心不足的疯婆子和眼高手低的死鬼儿子还在，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怨言来……”
　　老邓肯一说出来就后悔了，他常觉得自己有见识了，可眼力还是低。
　　乐小姐一下子就蹙了眉头。
　　“瞧我这张嘴……”他连忙接着说，“唉，这都多少年的事了……”
　　老邓肯是有个儿子，小邓肯。
　　小邓肯，读了几年书，刚过十五就跑了，进了兵营，不到三年，就被送了回来——要是在中学，那还没有毕业呢！他肯定是不想回来的，他怎么会想回来呢！他的信里都不多写几句，只是吹嘘自己多么英勇，哪位大人又嘉奖了他——说不定那是真的，要不，怎么会要老邓肯去拿他回来呢？
　　老邓肯的儿子就这么死了，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就是死了。他哼哼着要当个将军，要做到元帅，将来，也要在权杖上镶满钻石，要有超过二十只小金马——不就遭天谴了么！
　　是陛下派人送信来的。上面也说了，他作战英勇，奋不顾身，无愧陛下的威名，还有很多话，和儿子以前寄回来的信讲的差不多。在最后，陛下让他去，取回阵亡烈士的骨灰，就在飞马城堡的荣军院。
　　老邓肯去了，把盒子带回来了，上面刻着“邓肯”——谁让父子两个都叫这个名字呢？还有一枚勇毅勋章，蓝蓝绿绿，很好看。这两件东西，给老邓肯带来了一份稳定的抚恤金，和在立群女书院围墙边守门的工作。没有老友不羡慕自己的清闲。
　　几天前，他趁着新年，特意去以前住的砂石街喝了几杯寡淡的啤酒，回来时不由得感叹良多，大概是喝多了的缘故吧。
　　砂石街和那家小酒馆都没什么变化，坑坑洼洼的路，一下雨就布满了水坑，颜色可疑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是说哪里有走私的好货，肯定就是在分赃。老实人也没有什么好脾气，盯着每一个过往的人，彷佛谁都是税务官，要不就是特务。孩子们在灰尘里打滚，脏兮兮的，不知道谁又被谁打了，哭嚎起来，被一样脏兮兮的父母一手提起，丢进屋子。
　　酒馆还是泥砖碎石垒砌的二层破楼，贴着厚薄不一的木片，楼梯也歪歪斜斜，走在上面，露出大半个身子。天花板上好几只生锈的铁钩，挂着空荡荡的面包蓝。在上面跺一脚，下面的酒水上就要洒一层薄薄的灰。
　　老邓肯只觉得老板手上越擦越脏的破毛巾无比亲切，几十年来的酒友，有好几个脚步留在了去年。没有葬礼。问还活着的，说起来也不仔细，有说是无疾而终的，有说是得了病，还有人说，是中了邪，总之，最后都是被人从床上装到棺材里运走，所幸有好几间教堂愿意收留他们，他们的灵魂总算有了一个永远的居所，虽然大家不同一个教，但好歹是个归宿。
　　在活着的老友当中，他是穿戴得最好的一个，人总有一死，如果天随人愿，最好当然是在床上一睡不醒为妙。
　　乐小姐皱着眉头，连声劝慰自己节哀，皱着眉头，也这么好看。
　　看着她走远，老邓肯晃了晃没有多少头发的大脑袋。那位乐家的小少爷，将来也会去当兵吗？就像是自己那不好运的儿子。乐老爷不会允许的，他猜测，那样太危险。不过，也说不定，贵人的事，自己是不了解的。
　　乐老爷也是个着白袍的文官。他是国王陛下座前的顾问大人，一位子爵老爷。人们都说他是贵人中的贵人，是老天爷让他从外国来到天马郡，给整个瓯海梧王国，乃至天下当典范的。校长还有其他老师都尊重他。老邓肯知道，他是位好老爷，每天都是早到晚走，待人和谐。他还送过自己一件旧大衣。
　　如果乐老爷的小少爷进了兵营，那也肯定是个军官，他家的马车，真是好马啊，浑身白色，没有一根杂色的毛。
　　他还胡乱想，要是自己那儿子没死，那现在，凭着自己这张老脸，那不成器的臭小子，是不是可以给刚刚过去的乐小姐当个车夫吧？
　　谁说得准呢？要是他真靠着杀敌，混上了个军官，那还真说不定，可以奢望有哪个剑士还是骑士，哪位下等贵人的女儿会看得起他，可跟着乐小姐去出嫁，见见世面，过几年，娶个爵爷家的侍女呢……
　　“这混帐的，没有他，我还住不进这女书院的边上呢！” 老邓肯拍了自己一下，感觉自己清醒了。
　　他回到自己家，看着石房子墙根的两三根杂草，看了好一阵，还是伸手扯断了。房子是低矮些，窗外一小片开阔的草地，还看得到老梧桐斑驳的树干，它们说不定比自己还要老。没有什么不好的。
　　自己那儿子……还是好样的，不但在战场上，保护了贵人老爷们的千金，还让自己赖活着。
　　生人之世，新皇之纪，重光明灭以来，王侯将相继续议政，共商国是而各自尊大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