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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乞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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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记事时起,似乎就一直在跟着娘亲乞讨。
燕京是繁华的,街道上总有着川流不息的人和马车,而花街的热闹更是通宵达旦。
只是,这种热闹不属于我。
睡在四处漏风的破庙,吃着乞讨和捡来的剩菜剩饭,在寒冷的冬季将身体堆进枯叶和稻草中,挣扎着不让自己冻死或饿死。
有时候会因为吃了发霉的食物而生病,娘亲就会将肚子疼得满地打滚的我抱入怀中,哭泣着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是的,娘亲是个哑巴。
不仅是哑巴,娘亲的脸也是毁了的。
曾经一起乞讨的刘大婶说过,娘亲的嗓子是被人塞进了滚烫的炭,所以再也发不出清晰的音,娘亲的脸是利器划伤的,一生没有恢复的可能。
“做孽哪……”刘大婶常常会瞧着娘亲摇头叹息,而这种时候,娘亲会抱紧了我,安静的淌着泪水。
娘亲的身子很弱,从我有记忆起,就总是咳嗽。
每天,娘总是起的很早,悄悄地将她铺头染了暗红的稻草扔到庙外的水沟。
这种时候,我会咬紧了嘴唇,紧闭着眼睛,装作依旧在沉睡。
只是,心里总是有着很难受的感觉,比要不到饭还要难受。
景帝三十六年的冬至,我和娘被赶出了安身的破庙。
人们说皇帝心善,决定花大笔的银子重修这座废弃的庙,为已逝的皇贵妃乞福。
于是,我和娘只能睡在了大街上。
燕京的冬天总是特别的冷,寒意入地三尺,即使不停的搓着手脚,还是无法感到一丝暖意。幸亏娘的身体总是很暖和,让我在冰冷的夜里能安然入睡。
一天清晨,大批的士兵突然出现在街道上,挥舞着亮闪闪的刀剑,将我们驱赶。
他们说,皇帝出宫来拜祭皇贵妃了,要经过这里。
那一瞬,娘亲的手抓疼了我。
我抬头,冲着娘喊疼,可娘却没有一点反应,双眼木木的盯着远处。
走的太慢,士兵的拳脚如雨点般袭来,娘护住我的身子,蜷缩在地上。
也许是被打得很疼,娘的眼泪一直哗哗的流着。
不停歇的殴打,止不住地咒骂,直到有个将领模样的人高喊着圣驾将至,才有人拖了我和娘的身子,像扔垃圾般抛进了脏污的水沟。
臭气熏天的污水混着碎冰渣,倒灌进破烂的袄里,针扎般疼痛。
晚上,娘病倒了。
不停的咳嗽,不停的流泪,娘蜷在草堆里,红肿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想要说些什么,发出的却永远是含糊的“咿呀”声。
午夜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
这是燕京今年的第一场雪。
“飘飘飒飒舞梨花”,去年的第一场雪,一起讨饭的孙先生曾看着纷扬的雪花摇头晃脑的说了这样一句。
翌日,他冻僵了的尸体被人从街头拖去了乱葬岗。
那时雪还是下的很大,在孙先生的身上铺了一层。漫天飞舞的,我怎么看也不觉得像梨花,反而像是死人出殡时洒的那纸钱,一片铺天盖地的白。
和去年一样,这场雪,一下就是一天一夜。
雪后,街上的行人稀少了,商铺的生意也冷清了许多,讨饭愈加困难。
不断有衣衫褴褛的尸体被拖出了城,有冻死的,也有饿死的。
娘的身子越来越虚弱,已经到了起不来床的地步,而我也三天没有讨到饭了。
寒冷和饥饿,掏空了我的身体。
缩在避风的街角,眼前已经开始出现幻觉。耳边,似乎已听到了死神的脚步声。
我想,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然后会和孙先生一样,被人拉住了脚踝,刺啦拉的从街头拖去乱葬岗。
那么,娘怎么办?
娘怎么办?
……
一双精致的墨缎鞋子,停在了我的身前。
是男人的尺寸。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快没有知觉的双手牢牢抓住了那人的下衣摆,“大爷,给点吃的吧,我和娘三天没吃到东西了,求求您了!”
紧紧闭上眼睛,等了许久,没有想象中的踢打和喝斥。
“叫什么名字?”温润的声音,好似天籁般。
小心翼翼的睁开眼,对上一双含着淡淡笑意的眸子。
不知何时,他竟已蹲下了身子。
愣愣的看入那双眼眸,竟然忘记了回话。
“小丫头,叫什么名字?”他含笑重复了一遍,俊逸的脸上像流动着盈盈的光。
突然就清醒过来,我慌乱的松开手,向后瑟缩着,用衣袖捂住了脸。
这样好看又温和的人,怎么能让他看到我丑陋的脸。
是的,丑陋的脸。
天生的五官扭曲,狰狞的常吓哭那些玩耍的小孩子。
因为这张脸,我和娘亲不被大多数的乞丐所容纳,只能在人最少的地段乞讨;
因为这张脸,被我乞讨的人,要么吓得丢下钱就落荒而逃,要么一口啐在我的脸上,更甚者,会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
娘亲的脸是被毁的,而我的脸,是天生的畸形。
“呵呵,小丫头别害怕,哥哥不是坏人。”他笑得温柔,温暖的大手抚着我乱蓬蓬的头发。
“小丫头,再不说话,哥哥可就把这个热乎乎的包子扔喽~”。
鼻端飘着包子的香气,饥饿让我放弃了所谓的羞耻,伸手便向眼前的包子抓去。
大口大口的吃着包子,已经尝不出滋味,只是知道自己好饿。
吃到一半,还是停下了。
“怎么不吃了?”
小心的将包子揣到衣袖里,我依旧低垂着头,“娘也没吃,要给娘留着。”
那人一阵沉默。
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微笑,“吃吧,哥哥这里还有,吃完了,带哥哥去你娘那里好吗?”
疑惑的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的低下,点了点头。
拿出袖里的半个包子,几口便吞了下去。
“小丫头,怎么,还是不肯把名字告诉哥哥吗?”他执著的问着。
咬了咬唇,终是轻声道,“倾城……我叫倾城。”
然后,等待着对方的嘲笑。
一个丑陋不堪的怪物,却叫这样一个美的名字,我,已经习惯了被人嘲笑。
可他没有笑,只是再次温柔的抚上我的发,“倾城么,很好听的名字呢。”
瞪大了眼睛,直直的望着他。
“我叫墨鸾”,他再次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倾城,带我去找你娘亲吧。”
点点头,身子便陷入了一个温暖的胸膛。
他轻轻抱着我,毫不在意我一身的脏污,“冷吧?哥哥抱着就不冷了。”
无措,慌乱,最终紧紧搂住了他围着白狐裘的脖颈。
好……温暖的感觉,让我不由得想落泪。
我指着路,而他就这样抱着我,走回了我和娘亲暂住的偏僻街角。
可我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昏暗的角落里,三个男人,压制着娘那拼命挣扎的身子,其中一个正在撕扯着娘的衣裳!
他们在欺负娘!!
脑子里炸开了一片,挣脱身后的怀抱,发疯的扑向那个在娘身上肆虐的男人。
手抓!牙咬!
然而自己的身子太不争气,一把就被人揪了起来,一阵头晕目眩。
“这是个什么东西,TND长的比鬼还吓人!”
“老怪物生的小怪物,哈哈……”
“哈哈……”
一阵哄笑。
“娘不是怪物,我不是怪物!”我尖叫着,拼命挣扎。
“不是才——”嘲笑声嘎然而止。
滚烫的腥稠液体劈头盖脸的喷来,整个世界瞬间染成了暗红。
那抓着自己的人砰然倒地,庞大的身躯重重压在身上。
挣扎着爬出来,才发现身上的那人早就没了头颅,颈子的断口还喷着鲜血。
粘稠的一滩,来不及渗入冰雪,迅速的漫延,浸过我扶着地的手掌。
那样的烫,灼伤了手心。
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像被人扼住了喉咙般无法呼吸。
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听到娘亲的咿呀声。
爬到娘的身边,哆嗦着帮娘裹好凌乱的衣衫。
娘抓紧了我的手,不停的咿咿呀呀,每次张嘴,都有血汩汩涌出。
“是咬舌自尽,怕是不行了”。
挣脱娘的手,想要帮娘擦血,却被自己手上那殷红的一片吓得一阵瑟缩。
“啊……呀啊……咿呀啊……”娘的眼睛里是无尽的哀伤,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角滚落。
扯住袖子,我拼命擦着娘嘴角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娘,你流了这么多血,一定好疼得。
“呀呀……啊……”
娘……娘……
娘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我,直到身体冰冷,也没有合上。
娘……娘……
“好了,别擦了,她已经死了!”身边传来暴喝。
“当啷”一声,满是血迹的剑被丢在地上。身体被紧紧拥住,耳边是轻轻的叹息,“别擦了,你娘已经去了。”
娘去了?去了哪里?她明明就躺在这里。
她还在看着我,我知道,娘总是对我不放心,才会这样忧伤的看着我。
娘……
“要哭就哭吧,小丫头,”脑袋被按到坚实的胸膛。
哭?为什么要哭?
我只恨!恨自己无能,保护不了娘!恨那些伤害娘的人!恨!
所以,我怎么能哭,我有什么资格哭!
挣开这个温柔的怀抱,捡起地上的剑。
剑很沉,上面的血迹凝成一缕缕。
一步步走至唯一一个还在挣扎的坏人前,抬起手中的剑,然后用力的刺下去。
那张因为挣扎和痛苦扭曲的脸,瞬间便僵硬了表情。
叫你们欺负娘!
再次抬手,狠狠的刺下去。
叫你们欺负娘!
抬手,刺下。
……
雪,又开始下了呢。
干净的,洁白的。
……
我将娘葬在了城郊的树林,因为我知道,娘是不愿意离开燕京太远的。
“倾城,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跪在娘的坟前,我茫然了,“不知道。”
“……愿不愿意跟着我?”
侧头,看着一身素衣的墨鸾。
许久,点了点头,“好。”
“会很累很苦的”,他的表情认真而温暖。
我摇了摇头,“不怕”。
微笑在他嘴角绽放,好似绚烂的春花。
他抱起我,“好,我的小倾城。”
这一瞬,我以为自己找到了幸福的天堂。
只是,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罪恶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