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鹤》滚动的花花

1、化外山间岁月皆看老

　　夜色渐深，一片寂静。

　　半阖的纱窗里传来了女人哄孩子入睡的哼唱，轻柔低缓，越发显得周遭静谧。

　　啪啦一声，精美的首饰匣摔落下来，金银玉石流泻一地，在月光的注视下滑入血泊，一点点染上脏污。

　　一个沙哑的男声道：“跑了？”

　　黑漆漆的小巷里忽然响起两道凌乱的脚步声，仿佛两只仓皇的小兽相互依持。转过一个角，月光明晃晃地照亮了一双含满泪水的眼睛。

　　另一双眼，被他的手紧紧捂住。

　　……

　　春兰秋菊夏清风，三星望月挂夜空。

　　不求独避风雨外，只恨桃源非梦中。

　　秦知年长长舒了一口气，睁开眼慢慢坐起。

　　长发流水一样顺着脊背滑下，他随手抓了把落到额前的捋向脑后，拎起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万花校服，套笋壳儿似的一件一件往身上套。

　　万花笋壳儿……万花校服的特点就是层叠繁复，最里雪白，次外是清贵的紫色，外袍则是沉稳的黑。长袖宽袍，风流雅致，有魏晋遗风。

　　一层层绸缎遮掩了精壮得恰到好处的身材，秦知年扣上腰带，对着窗口把交叠几层的衣领口理好，忽然见那窗户往外一掀：“嘿！小师叔醒啦！”

　　秦知年手一顿，看清了扒在窗框上的两只留着齐肩发、傻乎乎笑着的万花团子，指头一弹，劲风涌动，窗户往外一翻，而后啪嗒落回。屋外墙根处响起两声“哎呀！”

　　“师叔好小气！又没看你换衣服！”

　　“来晚了来晚了……”

　　秦知年淡定地一边梳着头，一边高声道：“花苍水花洛水，再不走我让裴元师兄给你们加加课。”

　　万花团子们哇哇怪叫着跑了，临走留下一句：“师父叫你过去！”

　　秦知年也不急，慢悠悠整理完仪容，从桌上拿了本书卷在手里，溜达出了门。

　　万花谷是个江湖门派。唐风尚武，各家门派百花齐放，有一剑两盟三魔，四书五家六派之说。万花多出风流名士和杏林圣手，又被时人与七秀坊、长歌门并称“天下三大风雅之地”。

　　秦知年属万花杏林门下，授业恩师正是万花医圣孙思邈——实则平日教习已多半不干这位老人的事，都是几位师兄在做。主要管着他的，还是杏林一脉的大师兄裴元，也就是刚才跑来胡闹的两个万花团子的师父。

　　裴元的住处在花海中心的落星湖周围，秦知年去找他，得要穿过大半个晴昼海。

　　晴昼海是万花谷享誉盛唐的名景，不过它不是江湖河流汇成的“海”，而是一片常开不败、美得令人怀疑是否真实存在的花海。这花海本是天生地造，后来在众多万花弟子的精心照料下，越开越美，名动天下，成了江湖人不可不来一睹的名胜。而万花谷最重要的几个地方，也都在这片花海中心。

　　秦知年卷着书晃悠到裴元院子里时，裴元正教两个小徒弟背书。

　　“师兄！”秦知年在门外就喊，“什么事找我？还是下棋？”

　　裴元放了两个徒儿去抄医经，冷淡地说：“喊什么，门又没关。”

　　一边说，一边从石桌下抄出两壶棋子，扬扬下巴示意他坐，自己起身到旁边小炉上取了刚沸的水，泡茶。

　　秦知年也不见外，自己到桌边坐下，把书往袖子里一塞，就开始摆棋，摆的还是书上的残局，随棋子渐渐布好，呈现出两方对垒的局势。

　　裴元点好茶，放到桌上，往对面略略推了下。秦知年接过来，啜了一口，尝出不是惯常喝的味道，也不知是哪位师兄弟闲来无事做了送到这儿来的，香得很，还有些来自花海的花香气。

　　花苍水和花洛水羡慕地吐了吐舌头。

　　秦知年抬起眼，笑了笑，慢悠悠地说：“小师侄，你们且慢慢学吧，长大也能喝上师兄泡的茶……”

　　裴元嗤道：“这么大个人，还和小孩子争强，出息！”

　　秦知年没答话，只是笑，食中二指夹起一枚白子，轻轻落下。

　　“师兄，光下棋有什么意思，咱们也下个注呗？”

　　他捉起另一枚棋子在指尖把玩，本来也没当回事儿，却不料裴元应了。

　　裴元道：“行。若是你赢了，医试就算你过。”

　　秦知年愣了一下，眼里闪过意味不明的光彩，过了一会儿，才醒过神似地笑了一声，追问道：“……当真？我不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是信了啊。”

　　裴元颔首，道：“骗你不成？来罢，我是不会放水的。”

　　秦知年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感觉。

　　万花杏林门下受学于医圣孙思邈膝下，多出名医。秦知年当年却是杏林门下唯一一个单修花间游的，而且还是同一辈花间中的翘楚。花间心法主点穴截脉、进攻之法，往往比以医术为主的离经易道更早出谷，秦知年在三年前就在花间游一道上取得了前辈认可，临出师却忽然回心转意重修医术。

　　眼下当初一同出游的师弟已经闯荡江湖数年，浪出了好大的名声，而他却只得在谷内消磨时光，每每听着同辈江湖子弟又做了些什么事情，心里不是不渴求早些出去的。可这机会突然砸到眼前，他心中思绪万千，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走、还是不想走。

　　恍惚只一刹那，秦知年很快又重新扬起笑，朗声道：“好。师兄，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