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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向死而生 ...

  •   靖元147年,是时国的太平盛世,也是黎王势力土崩瓦解最后芳华。

      没有谁能够料想得到,曾经金碧辉煌的黎王府几日内就会破败到这种地步。京城里,路过的行人都不免感叹几句:平定战乱是功,当赏金银万万两,功高盖主则是过,需得拿命去证明你毫无私心。

      黎王结党营私,欺君罔上,其罪当诛,妻子连坐,念早年征战有功,可留衣冠,葬荒郊。其中是非,孰能辨其真伪。世人只需凑凑热闹,哪敢管那么多,引火烧身。

      黎王许淼,时国民间奉之为神人。传说他年少之时,身穿银制的凌霜战甲,手持周身漆黑的玄铁裂魄长*枪,威风凛凛,气宇轩昂,一人自百万雄兵中取敌将首级,宛若天将。一战成名,凯旋之时,时国国君时尤亲自出城门相迎,认其为义弟,封万户侯。

      后敌国降,与敌国降书一起被献给时国的还有几名曾地位显赫的质子,几位质子中,数年仅二八的戚公主最为卓绝,纤腰玉带舞轻纱,回眸一笑胜星华。

      这不是黎王与戚公主的第一次相见,公主曾在城墙之上为她国战士击鼓奏乐,那时她青丝冠起,着一身黑底血梅落地长裙,意气风发,两人只对望一眼便各自转过头去。

      时尤将其赐于许淼,郎才女貌,普天同庆。第二年戚公主生了位小世子,取名许祁,是愿他心中存善,胸怀宽广之意。

      这位小世子生的就更加叫人惊叹,眼角低垂,目光潋滟,秋波流转;眉如墨画,眉尾上扬,天真烂漫;鼻若悬梁,眼窝深邃,美不胜收;嘴角微陷,天然带笑,两片薄唇,颜色稍淡,棱角分明,英气十足。似乎你想要的一切美好,在他身上均能找到。

      明明一副天人之姿,就应该叫人远观而不可亵玩,可他偏偏是个见到你就要跳起来,招呼着你一起溜出去吃酒的性子,和你走在一起还禁不住要闹腾,兴高采烈说着从手下小厮那里得来了一件宝贝,醉香楼又进货了上好的乐器,继而又丧气起来说今天又叫父王如何教训了。因此京都上下都传遍了,这黎王世子生得颇好,却是个浪荡顽劣之徒。

      作为黎王世子,这许祁却最不爱使他爹最爱的长*枪,对黎王赞不绝口的战甲也是不屑一顾,对此,黎王自然是恨铁不成钢。不过也有说是在娘胎里带出来的怪病,不宜接触冷兵器罢了,不然你看他,明明弓箭就使得极好,14岁那年就在百家公子秋猎大赛上拔得头筹,叫黎王高兴了好些日子,头抬起来了,背也直起来了;且近身术也定是出神入化,说是那武将军沈默曾赤手空拳与他缠斗,半天不能占得上风。

      沈默何许人也?他是曾经黎王的副将,当今的的篛襄王沈惜志之子,十三岁时已经能和许淼对上十招而不显劣势,在他这一辈中,无人能出其右。沈默其人,身高八尺有余,剑眉星目,俊朗不凡。然而此人却以铁面冷血著称,尚来不近女色,叫人望而生畏。

      靖元145年,国君尤薨逝,禅位于次子允。允本有长兄长风,性格温润,体恤民情,深得民心,却自靖元143年微服出巡之后就患了急症一病不起。允好强权,自登基起,迫黎王交兵符,立死卫军,随侍左右。

      靖元146年正月,沈惜志遭行刺遇难,黎王成为众矢之的。想来若你成为手无实权的挂名王爷,纵使声望再高,也会嫉妒曾经自己的副将成了国君的红人,还能手握兵权镇守一方,一声令下能调动千万英兵。嫉妒是人之常情,疑心也是人之常情。

      而这许祁在篛襄王头七之日跪在沈惜志灵前一遍又一遍地磕头,直到把头也磕破,流出满脸的血来,才换来沈默负手一句淡淡的:“走吧!”。有些事,你不做倒还没什么,这许祁这么一闹,所有人心里都更加坚信了某些事情。不少人在许祁身后指指点点,白长了张漂亮脸蛋,却是个扶不起来的蠢材。

      沈默成为了时国历史上最为年少的武将军,深得时允信任。同年十二月,他献上自称是截来的黎王与敌国的通信帛书。

      允重法制,或者说重的是定罪和刑罚。对如何去折磨犯人,尤其上心。

      十七岁的少年,一身囚服血迹斑斑,黑绫遮目一声不吭,正是那黎王世子许祁。

      他默默跟随狱卒踏过一层又一层的台阶,百转千回,仿佛永无止境,心中不禁一颤,这里不是往生琼楼又会是哪里?再没有哪里比这里的死尸气息更重,那葳蕤的寒气从脚底的地面伸出,扣住脚腕,于是每一步都变得更加沉重起来,在身后嵌下一个又一个深厚的脚印。走也是不想走,停也是万万不想停的。

      突然撞上一个宽厚的脊背,被迫止步。若你一直置身黑暗之中,或许也会对光明就会产生畏惧之情。被扯去了附在眼上多天的黑色长绫之后,许祁花了点时间才能完全睁开眼睛,略微有些艰难地转动眼球,开始打量周遭的环境。正如传闻中说的那样,这里是人间炼狱。

      往生琼楼一共八层,是前朝遗址,是当时最高层的建筑探月阁,是末代的帝王为其宠妃月嬅所建。这座探月阁绕着一座天然透明长柱而建,明柱中空,作引月光倾泻之用,得惹月桥雅称,不过现在,又称求死道,实在是讽刺。这种刑罚从来都是为了处罚对感情不忠的男女,现在时允用在许祁身上,也真是相当胡来。

      二至七层备观刑区,此时,楼下正熙熙攘攘,想必聚了不少京城百姓和达官贵人都想看看这个昔日的贵人如何身陨求死道。一层已经不知堆积了多少尸体,这些尸体有新有旧,有的已经露出森森白骨,有的爬满蛆虫,有的身下的血迹还鲜红刺眼得很。许祁不禁后退了几步,他是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死在这个地方,会在众目睽睽下慢慢变成一堆腐肉。

      明明人声鼎沸,却有几句格外清晰。

      “哎,黎王宠他这个儿子宠得紧,早走一步倒是件好事,不用看见这副惨景。”

      “黎王……已经走了?”

      “我家表哥在宫狱当职,了解得就多一点。你绝对想不到,陛下竟然让黎王妃推黎王入虿池,那虿池深不见底,里面都是些毒蛇和毒蝎,王妃如若照做,可免一死。”

      “那如果不推呢?”

      “不推?就双双做成人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听到这里,许祁已经瞪大了眼睛,一双腿顿时颤抖得几乎要站立不住。世人皆知黎王与其王妃相敬如宾,恩爱非常,而其实只有黎王深爱王妃,王妃则是对这桩婚姻深痛恶觉,连他这个亲生子也很少能从母亲那里得到好脸色。这是时允知道的事实。

      封府拿人的那天,上百的精兵踏碎了黎王亲手为王妃种植的满园的紫罗兰。当年戚公主嫁衣红霞,手捧的便是一株盛放的紫罗兰,花色鲜艳,香气浓郁,叫许淼记了一辈子。若是十八年前的许将军,定叫这些人有来无回,可现在的老黎王单单是听到了王妃发簪落地而碎的声音,便已是心疼不已,遂放下了长*枪。

      其实对于自己,许祁倒没有想太多,关键是黎王夫妇,是时允的话,会用怎样的方式处决这位让他忌惮多年的皇叔呢?这种担忧已经让他连做了几天的噩梦。

      “王妃还真是慢慢走向了王爷……”

      “然后呢?”

      然后呢?被修得干净圆润的指甲都已经慢慢掐入掌心,许祁额头上的冷汗开始成股流下。

      “然后王妃就抱着王爷一起跳进虿池了啊!这不是很好想的么?”

      是啊,既然黎王夫妇如此恩爱,王妃怎会抛下王爷苟活?与其做成人彘,不如一起投入虿池,这真是太好想了!许祁失笑,天知道这才是最不可能的答案,想必时允也会因为没有看到大难临头,劳燕分飞的场景而感觉可惜。

      许祁就这样低着头听完,撇了撇嘴角,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有些高兴父王和母后最后能冰释前嫌,这种结局已经比他想象中好了太多。

      不过多时,他似振作般又抬起头来,眼睛定定看着这求死道,舔了舔干的起皮的嘴唇,还艰难地清了清嗓子,接着又转头看向带他上来的狱卒,张了张嘴,预备留下些遗言,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然而最后却在看清狱卒面容时惊得瞳孔骤缩,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沈默见他这般,有些好笑:“怎么,以为自己做梦么?”许祁黯了黯目光,低吼一句:“你!你来这里做什么?”虽然已经极力克制,但那股子愤怒都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张牙舞爪给沈默看,明显得很。然而来的人却没有半分的自觉,语气一如既往淡淡的:“不做什么。”

      许祁脸色都变得有些青,可过了一会又似乎认命似的,于是不再装腔作势,反而朝着沈默微微勾起嘴角:“算了,不演了。看我这般可觉得高兴?”身着狱卒服饰的沈默微微叹了一口气,伸手打开了许祁手上的镣铐,看着他手腕上的两道红印,又扫过他身上触目惊心的鞭痕,咬牙切齿:“高兴。”

      被看得心底有些发毛,许祁双手环胸想要遮掩下伤痕,继而又压低了声音,但隐隐有些笑意:“别看了,多谢了你这正人君子的贿赂有方,这已经是最轻的了。父王母后可安好?”听他问黎王夫妇,沈默竟难得地笑了:“时允疑心颇重,不肯听我的谏言,偏偏要听妘伮的建议用虿池行刑,却正好中了你的猜测,不枉我派人挖了半年的地道。王妃那里也是赌得颇险,早该和他们也通通气才是。”

      许祁见到沈默的笑像见了鬼一般,天晓得他有多久没见到这种奇观了,于是撇过头去不再看他:“父王最恨弯弯绕绕的点子,母后面子薄,被我戳破了还不得羞愤而死?”

      戚公主的母亲曾是民间的卖花女,她出生之地有这样的神话,古国的公主心悦敌国的王子,为与其相见坠地而亡,有神显灵,将她的灵魂化作紫罗兰。这是在许祁很小的时候,戚公主为他讲的床边故事,大约是以为他听不懂,但许祁一直记着,虽然直到后来才懂得。而时允先前未曾见过黎王府大片的紫罗兰,又不曾听说这样一则唯美的神话,怎会知父母之间的情谊呢?说是赌,其实心里早已有了九分的把握。

      对于妘伮,许祁实际上是心怀歉疚的,原本就是举手之劳的救赎,没想到愿意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两年前还是位无名无姓的醉香楼暗妓,如今改名换姓与残暴的国君同床异梦,实在辛苦,万一时允再意识到不对难免会对妘伮起疑心,所以妘伮这边也就要立马实施脱身之计才行。

      沈惜志遭暗杀实属时允指派,流言四起也是小人多嘴,栽赃嫁祸,但后面的事情则是许祁顺势而为,顺水推舟,至今,他的计划依然在有条不紊的进行,这个时候黎王应该已与时长风会合。然而许祁也知道时允身后的势力依然不容小觑,自己也已经是有心无力,而剩下的事情不会有人做得比沈默更加周全。想到这里,许祁的目光逐渐坚定:“之后按我们计划的行事,若有变故,沈兄可与我父亲商议对策。此地不宜久留,沈兄,你还是快些离开才是。”

      沈默听到这话也不急着回答,只慢慢脱下外面的狱卒服:“你之前说过你有办法金蝉脱壳。”许祁无法回答他,那种话想想都知道是骗人的啊,这下面有多少双眼睛他能做什么小动作,他许祁只是有点小聪明,不是会什么障眼法。余光瞥见沈默身上的囚服,更觉得头疼:“你别是想替我吧?”

      沈默一脸不以为然:“是又如何?我有办法叫所有人辨不出,这点你放心便是。”许祁揉揉眉心:“好哥哥,你自有神通我知道,只是这一番好意我这边先谢过了,要是我真应了这种事,得遭天打雷劈不可。况且后头那些用兵打仗的事情我可做不了,退一百步,你替得了我,我可替不了你,”不见人回答,许祁有点慌乱,一直以来,沈默都是对他言听计从得有些莫名其妙,如今竟是连死也能替他去,这真的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如今也没时间能想太多,忙悉心安慰道:“我身上有病,近日来又受了些寒气,我自己清楚得很,本就没有多少时日的,你替我死,无论怎么想都不划算,不如替我活着,给我的父母亲尽尽孝道。”

      沈默释然,点头转身离去。第一步,许祁轻轻道别:“永别了,我的挚友!”第二步,重物哐当落地发出沉闷的一声;第三步,身后人群兴奋地尖叫。这些声音听得他眼里进了沙子,止不住得流出眼泪来,却始终不曾停下脚步。

      许祁说的确实是对的不是么?他一直都懂他,怎么最后还是犯傻?不过是不忍心罢了。许祁生来体弱多病,不得母亲亲近,又偏偏这样一个孩子,笑容比谁都明媚,目光比谁都清澈。自己像个哥哥一般,宠了他十年。一招一式都在让他,近身战也能不相上下,一举一动都在护他,任谁也不能欺负他,却还是让他自十五岁拜倒在沈惜志灵前开始,就过上了步步为营的日子。哪怕是一天,也想让他感受下天伦之乐。如果是自己先走了,还可以等等他,如果是他先走了,沈默怕自己会跟丢了他。

      黎王势力的土崩瓦解,是一场处心积虑的更朝换代。

      靖元151年,持续了三年的时国内战落下帷幕,时允被迫禅位于皇兄时长风,老黎王解甲归田,沈默将军不知所踪。

      有闲着无聊的人戏说他定是也从那求死道跳了下去,美人陌路遗香骨,将军作陪舍生魂,这才应该是最终结局。

      宛若大风吹过,失去了一些东西,却终归归于平静。

      惊堂木一拍,顿时叫好声一片。

      许祁一口茶都喷了出来,没想到,好好一个休息日想像个正常人一般吃个饭还能听到三百多年前自己的八卦,好一个精明的说书人,自己最想听的那部分草草带过,其他的添油加醋甚是可恶!对面的白龙悠悠地擦干净桌子,镇定自若:“师父觉得,这沈默如何?”许祁心虚得厉害:“有情有义,是个仗义的兄弟。”突然,他看向白龙:“我总觉得,你和他有些相似。”但转念一想,又立马自我否认:“等等,不像不像,他是什么都听我的,你是什么都不听我的。除了想要做的事都能做到,你们两没有半点相似的。他比你可爱多了,刚才的话,别往心里去。”白龙点点头,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精修,内容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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