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锁孤城》一娴

6、问名

　　纷扬的大雪连绵几日，总算雪霁初晴，阳光从漏泄而下，白茫茫的大地显得晶莹透亮。
　　重华养了几日，渐渐有了点力气，虽然还是疲乏，但好歹撑着身子换了身干净的素裳，无奈队伍中没有年龄相当的少女服饰，这衣裙也是张妈妈旧时的衣服，但总还能勉强应付，她也不敢挑剔，现下也没服侍的人，她自己悄悄换上，随手拿了条布带轻轻束了发，掀开帐幕往外瞧。
　　既然自己能下地了，自是应该去拜谢好心救她一命的顾三公子的。张妈妈也说为了让她缓过劲，三公子特意在此地已经徘徊了数日，足够善心了。
　　想不到一股寒意顿时包围了她，帐内的温暖瞬间荡然无存，雪后的寒风让她打了个寒噤，她紧了紧身上的棉夹袄，咬了咬牙硬撑着朝最显眼的帐篷走。
　　虽只是短短几步之遥，毕竟身体刚刚恢复一些，她走得也甚是吃力，竟微微觉得脚步有些虚浮，被这阵阵寒风一吹，倒是冷得一激灵，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殊不知她想拜见的人正从她身后不远处款款而来。
　　他今日兴致颇好，看着雪停日升，披上大氅，也没叫顺意同行，就信步去了僻静处赏雪。这苍凉中的景致自然不能和繁华的中土相比，但因为实在安静，皮靴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仿佛别有韵味的音调，这份荒芜的美倒是很合他的意。穿过这片荒地，想来别有一番天地，就如人的境遇一般，有时候总会让人措手不及，有喜有忧。
　　他默默凝望那一抹瘦削的背影，一头乌黑的发松松挽着，穿着不甚合身的素衣简装，没来由就让他回想起那狡黠的一笑。
　　他见过许多不同的笑容，母亲的含泪带笑，叔伯长辈慈爱又带点谨慎的客套微笑，世家贵女高雅矜持的笑，也有仆从侍婢恭敬讨好的笑，却好像从来没看到那样自然会心的笑，好像会熨帖过心间，慢慢抚平心坎上的条条折痕，让人觉得又妥帖又舒服。
　　呵，自己这是犯浑了吧，女子的一笑居然有如此大的魅力，他正笑话自己，却见前面的人慢慢转过身来，抬眼间刚巧和自己的眼神撞在一起，两人均是一怔。
　　重华也不料有人在自己身后，但打量这年轻男子衣饰华贵，一双星眸凤眼正是那日恍惚所见的，当下想到这肯定就是张妈妈口中的顾三公子了。她当即微微屈身，盈盈一拜：“重华幸得三公子所救，特来拜谢。”多年培育出来的皇家风度自然礼数周到，不卑不亢，一眼就能瞧出那份教养和态度来。
　　因之前发烧，嗓音不甚清凉，带点沙哑的味道，倒是和她那如水似玉的面庞不太相符。原来她的闺名叫“重华”。他将这名字在心中默念了几遍，两个简单的字敲击到心口，竟好像叮当作响一般。
　　又看她脸色微白，但脸颊浮现淡淡一抹红，许是忽然见到陌生男子有些害羞，自己也不便说破，朗声道：“重华小姐身子可大好了？”
　　重华微垂着头，眼神只停留在他身后的茫茫雪原上：“已是好多了，还是多亏三公子遣人悉心照料。”
　　他们二人均是年轻皮薄，尤其是重华，十五年来难得和陌生的年轻男子如此谈话，自然是步步留心，生怕态度不够庄重惹得对方看轻。
　　“原本也是凑巧经过，只是这荒凉冷冽的地儿，实在想不到会遇上这样的险情。”
　　他是在探问自己为何会溺水，一个年轻女子孤身落难，实在不免让人猜疑，重华收敛心神，轻轻回道：“原本是和家人一起去秣朝投亲，不料半路遇到盗匪，和家人走散了，连贴身侍女也……”
　　这番解释她反复思量过，她还是不想让旁人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引来不必要的猜测。她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其实接下来该如何应付，内心也是拿不准。只是想到采儿忠心，跟着自己却遭无妄之灾，她心下悲痛，声音也哽咽起来。
　　顾三看她似是要哭，原本到了嘴边的话硬是吞了回去，眸子也黯然了一瞬，他深深望了她一眼：“说来也巧，我们也是往秣朝方向去，小姐孤身上路也是不安全，如信得过顾三，就和我们一起同行吧。”
　　他说得诚恳，眼神也真挚，重华抬头看他，他也正目不转睛望着自己，心中慌乱，如今自己孤身一人，想到他之前的救命之恩和关照，总是信任他的，当下点点头：“重华感激不尽，只是不知三公子大名，将来也好寻机会致谢。”
　　顾三看她扭捏地询问自己的名字，心中蓦然升起丝丝柔情，虽然如今民风淳朴开放，男女之间互通姓名也不算什么忌讳，但她柔柔的问出来，却总让人生出一点点喜悦之感。
　　“我在家行三，名阙。”
　　好像是看出重华心中所想，顾阙抽出随身佩剑，剑尖在光滑的雪地上轻轻滑过，一笔一划勾勒，一转一合停顿，转眼一个“阙”字已经展现在眼前。
　　是天上宫阙的阙，是城阙辅三秦的阙，是顾阙的阙。
　　忽然觉得，这冰冰凉凉的“阙”字就带上了温度，蔓延到四肢百骸，连这冰天雪地也变得壮丽温煦起来。
　　很多年以后，重华每想起这一刻，总觉得那是自己见过最明媚的冬天，那人的微笑也是自己见过最安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