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朵蓝蘑菇》茗之裳

10、1-14

　　【1】

　　世间久而流传着妖狐的传说，有红狐艳丽似火，有雪狐清雅如仙。但凡有狐妖出现的地方，轻则为害乡里，重则祸国殃民。
　　传说中的狐狸自然漂亮，可若去山林原野上看看，还是棕灰色的居多，而且常常是身姿细瘦，毛发凌乱，两只小眯眼配上一张尖嘴，长得有些猥琐。
　　这样的狐狸一点也不打眼，大自然赋予它们的保护色能让它们安全的隐匿在更凶猛的野兽和人类猎手的捕杀之下。
　　是以，所见雪狐火狐者，视为不祥。

　　【2】

　　张嫂抱着嗷嗷哭闹的小儿子在屋里一圈圈地走，边走边拍着他的背哄着。可这四岁的小孩不知道乱吃了什么东西，夜里上吐下泻，还发起高热。小村里的唯一一位谢大夫正巧去百里外的山上采药了，恐怕要到早上才能回得来。
　　好容易等到油灯烧干，显出天边蒙蒙的灰白色，张嫂再也坐不住，用小被子裹住儿子，匆匆往大夫家走。

　　【3】

　　与此同时，大夫谢文天也正急急忙忙往家里赶。原本他该更早点回来的，就是被一件事耽搁了。
　　守了一夜等到清晨二宝花尚未开时采下花蕾，谢文天打算立刻就下山回村，却见着一样不寻常的东西。
　　一只全身纯白的狐狸。
　　一只躺在一片黑漆漆的干泥土上、一动不动的白狐狸。
　　身为大夫，谢文天带着救死扶伤的职业道德和悲天悯人的心上前查看——好吧，他承认他是在内心惊叹了一番“这狐狸真漂亮！”才决定去看看的——总之他去探视了，而且发现这只狐狸似乎是昏了过去，但并没有外伤。
　　难不成是饿的？
　　谢文天又仔细将白狐狸从头到尾摸了一遍，也没发现有什么骨头错位的迹象，却把这小东西弄醒了。

　　【4】

　　醒来的狐狸发现身边有生人，第一反应就是张口咬过去，结果只是没什么力气的抬了下头就又倒回地上。
　　谢文天笑了一声，顺手捋了一把狐狸毛茸茸的大尾巴。狐狸被惊得一下把尾巴蜷起来，还试图逃跑，但除了扭动着扒拉了自己满身黑土，一点儿都没能移动起来。
　　谢文天忍不住又笑了。
　　蜷起尾巴的狐狸看起来更小了，就跟他的前臂一样长，像小狗似的，那双媚人的眸子此刻因为警惕，瞪得溜溜圆水汪汪。
　　谢文天解下背上小小的草药筐，将药镰取出来系在腰上，然后想去抱小狐狸。狐狸明显害怕的瑟缩了一下，要是它能动，估计早溜得不见影了。
　　“别怕。跟我回家吧？你在这里躺着不能动，会饿死的。”谢文天拍拍药筐，“来吧，我背你。”
　　狐狸看看他，看看筐子，似乎在思索。
　　谢文天更乐了，原本只是想试试，没想到这狐狸还真一副能听懂人话的样子。他决定继续哄哄它：“想什么呢？跟我回家，炖鸡汤给你吃。”
　　听到“鸡”这个字，小狐狸眼睛一亮，努力抬起一只前爪在空中挠了两下，表示赞同。谢文天就把它抱进药筐子里，将软软的新鲜药草垫好，背上静卧在筐子里的小狐狸下山去了。

　　【5】

　　张嫂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她儿子小毛早就哭累了在娘亲怀里睡过去。好在是夏天，才不至于受了风。
　　谢文天顾不上整理他的药材，把药筐子往小院角落里一搁就忙着给小毛煎药去了。等哄着小孩子喝完一副药，送走拎着药包千恩万谢的张嫂，大太阳已经斜挂半空，脚下的土地都被暑气蒸出了热度。
　　谢大夫想着得赶紧把草药处理了，拎起筐子看见里面卧着只白狐狸，还吓了一跳。

　　【6】

　　被遗忘地白狐狸幽怨地望着他，大尾巴搭在脑袋上挡着太阳。
　　谢文天干笑：“饿了吗？我把这些药泡上就给你弄吃的，等等就好。”
　　白狐狸嗤了一声，甩起尾巴盖在眼睛上，显得对他不屑一顾。
　　“啧，什么态度。”谢文天嘀咕了一句，转而又觉得自己跟只狐狸置气未免好笑，于是将它安置在屋子门口的一块草垫上，自己去洗晒药材。午时弄了点鸡蛋面，分了一小碗放在白狐狸面前。
　　白狐狸疑惑地盯着面瞅了半晌，然后嗅了嗅，末了对谢文天怒目而视。
　　谢文天觉得自己能看懂它想说什么。
　　它想说：“说好的鸡汤呢！”
　　作为大夫，谢文天的生活不算拮据，但绝对也没可以奢侈到每天吃鸡的地步。既然他要养着只狐狸，那还是得训练它偶尔——好吧，经常，经常吃点米面五谷这些东西。
　　谢文天说：“没工夫去买鸡了，先将就吃点？这加了鸡蛋的。鸡蛋懂么？就是小鸡。”
　　这糊弄谁呢？
　　白狐狸愤恨地瞪了他一眼，扭头，不吃。
　　不吃就不吃吧，不吃饿着。
　　谢文天心里默念了一句，也不管它。

　　没想到等到晚上，那面条都泡烂了，那狐狸还是一口没动，只是安静地趴着，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谢文天把面倒了，给它端了碗饭，加了肉丝儿的。可那小狐狸只是动了动鼻尖，眼睛都没抬。
　　第二天依然如此。谢文天看着那一动不动的狐狸都替他胃疼。倒是便宜了村里几条土狗，剩饭都扔给它们了，一群嗷嗷地摇着尾巴吃得可香。
　　谢文天生怕真把小狐狸饿死了，摸了把狐狸毛，叹道：“没见过这么倔的。”说完锁上院门去给它买鸡。

　　【7】

　　白狐狸等人走了才抬头，撑了撑四肢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它躺了好几天，浑身好不容易才有了点力气，得活动活动，不然不晓得会不会变残废。
　　哈！饿死？堂堂千年修为的狐仙怎么能轻易地被饿死！
　　就算饿他个十年八载的他也死不了，要不是因为嘴馋……他才不在乎这些人间烟火呢！

　　小狐狸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自我感觉体力还成，就跑去扒拉院门。可院门锁了，锁还挺高，小狐狸就想，既然已经渡过天劫，说明修炼成功，如今它应该是可以变成人，以前记得那些个什么小咒术也都可以试试，开个锁该不成问题。
　　于是它心里默念了一段小咒语，果然感到身体渐渐长大、直立，最后变成一个人类少年的模样。
　　小狐狸好奇地看着自己光裸的手脚和身体，半晌突然大窘——好像还应该再变套衣服吧！
　　还好没别人看见。
　　心虚的小狐狸变回狐狸状，偷偷溜进谢大夫的屋里找衣服，却看到了桌上的铜镜。它犹豫了下，还是快速念动口诀变成人。
　　好像这次变化的速度快了很多，几乎是在一瞬间。
　　发现了这点的小狐狸怀着欣喜的情绪看向铜镜里，更加欣喜了！
　　多漂亮的一张脸啊！
　　虽说狐族很少有丑的，但是看到自己那美美的倒影，还是很难不感到开心。

　　【8】

　　正准备去找一件衣服，小腹却突然疼起来。白狐狸一缩身子，又变成一团白绒球，连滚带爬地扑回草垫上。
　　不愧是大夫家里，连一块小小的草垫都是浸泡过药水的，有清凉镇痛的功效，趴上去很是舒服。前些天天雷劈下来的时候虽然没有直接伤到它，但也非全无影响。天雷劈在草木上引起的天火隔着一块巨石烧了它三天三夜，好像直接透过它的皮毛烧到它的内脏，而体内修炼出的内丹也不安分。
　　为了保护内丹而强行运功将它牢牢定在丹田，三天下来，不仅丹田处痛不可当，而且全身一丝一毫的气力都用尽了，只能瘫在地上任人宰割，幸好是遇见了一个好心的大夫，这才能安心休养了这些天。
　　但最让白狐狸难过的还不是这些，它一疼，就想起渡天劫的那天，就想起为它挡了天雷的小草精。

　　说起来现在待的这村子白狐狸曾经来过，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千多年前，它原本就住在这村子后面的山上，还曾经溜下来偷过腌腊肠。这座山自古灵气充沛，里面的山野精怪特别多，整天唧唧喳喳说个不停，还八卦得要死。白狐狸嫌它们太吵，加之灵气充沛的地方容易养成怠惰之心，干脆跑到百里外的另一座山上去修行。
　　相比起来，那座山要安静得多。不知为何很少有野兽活动，倒是植被丰茂。白狐狸对那里很满意，静下心来一修炼就是一千年，直到圆满成仙。

　　修炼到第五百七十三年的时候，正逢百年一遇的大旱天气。那一年旱灾尤其严重，连草木茂盛的山上也不例外，许多树都掉光了叶子，岩石背阴不见青苔。
　　白狐狸在觅食的路上看见一小片快要枯死的草，正巧它尿急，就对着那片地解决了一下。
　　后来那片草地就没死。不仅没死，还有一株成了精。
　　每天闷头修炼的白狐狸可算找到一个能陪它说说话的了，于是经常路过那小草精一下，跟它打声招呼，享受享受它崇拜的眼神。
　　白狐狸还常得意地对它说：“你就是被我一泡尿浇活的呀！”
　　这个时候小草精就会郁闷地卷起草叶来，不要理它。

　　【9】

　　它就这么调戏了小草精四百二十七年。然后他要成仙了，小草精却依旧还是小草精。
　　那夜天雷滚滚，光是听那声音，白狐狸就害怕了。也不知是平时走习惯了还是怎样，它慌张逃跑，竟跑到了小草精那片草地附近。等它意识到这样不行，想往另一边跑时，天雷爆裂的声音就在耳边炸开了，吓得它差点心脏麻痹。
　　小草精也看见它了，连忙招呼它过去。
　　白狐狸慌得不能思考，听见叫，就跑了过去，闪电追在它屁股后面划破夜空，闪亮了整片山林。
　　小草精也明白这是发生什么了，它顾不上多说，一声号令，草地上的青草疯了似的长高，长成一个大大的罩子把白狐狸扣在中间，隔绝了闪电。
　　但只是片刻，青草罩子瞬间被击成草灰，簌簌落进土地。
　　小草精立刻又起了一道更厚的屏障，草叶密密地编织在一起，充满韧性，又挡了两道雷。

　　天雷一道比一道更厉害，总共会持续一刻钟，或者劈到渡劫者为止。小草精第三次撑起屏障时，已经有点体力不支。除此之外，它还用草叶在屏障外幻化了一只狐狸的形状引天雷去劈。
　　雷公大约是眼花，居然真的劈了那只草狐狸。接着，雷停了。
　　白狐狸刚松一口气，却见被雷劈到的草叶没有像之前那样粉碎，而是燃起了熊熊大火，火焰旺盛得简直不是草能够燃起来的程度。而草叶一直延伸到小狐狸的脚下，和四周，一大片地方，到处都是。
　　小草精着急地朝它大喊：“快躲到石头后面去！”

　　白狐狸在石头后面躲过一劫，小草精却因为不能移动，被烧死了。
　　不仅它，那一整片土地上凡是沾到草叶的地方都被烧了，原本松软的泥土变得焦黑，黑烟熏到的树枝上叶片立刻枯萎，化成比一粒一粒还小的灰铺了满地。
　　此后百年，这里都不会再有植物生长。

　　【10】

　　门锁“啪嗒”一声被打开了。谢文天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小狐狸满腹委屈地趴在垫子上，尾巴抱在肚子下面，两只眸子快要滴出水来。
　　谢文天心里一惊，把爪子上拴着草绳的一串老母鸡往边上一丢，几步迈到小狐狸面前蹲下：“谁欺负你了？”说着就习惯性地想要把它翻过来做个检查。
　　哪知道小狐狸一见到那群摔在一起还咕咕叫的东西，立刻复活了！噌得一下就蹿了出去，奋力一扑，前爪就按住了一只鸡脖子。
　　母鸡们更慌乱了，尖叫着扑腾，喉咙都要叫破了。一时间小院内羽毛乱飘，惨叫不绝，架子箩筐接连翻了三四个……
　　好一阵鸡飞狗跳。
　　谢文天揪着小狐狸的后颈把它拎起来，小东西四脚不着地还不依不饶地乱挠一起，险些划破他的脸。
　　谢大夫板着脸威胁道：“再闹就不给你炖鸡汤！”
　　小狐狸立刻老实了。

　　【11】

　　鸡汤的香味老早就从厨房飘了满院子，小狐狸几次被从厨房里赶出来，这会儿坐在院子中间，抬头望着垒得高高的鸡舍里关着的母鸡们，哈喇子流了一地。
　　偷几只鸡，对它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何止小菜一碟，简直是大材小用！
　　但是炉子上还有一只呢。怎么也得等吃完了熟的，再偷生的。
　　母鸡们很惊恐，叫了一上午的嗓子都哑了，只能在小狐狸意图明显的目光中互相挤成一团。

　　喷香喷香的气味越来越浓，小狐狸几乎要醉在那食物的芬芳香味中。竹帘子哗啦一下撩开了，谢大夫端着一只小碗出现在门边。
　　小狐狸亦步亦趋地粘在谢文天脚边一路小跑，直到他把碗放在地上，热气瞬间蒙上了小狐狸的眼睛。
　　不顾烫，它伸舌狠狠舔了一口。
　　啊~好香！真的香！温热的鸡油顺着喉咙直流到胃里，浑身都舒坦了！
　　再咬一口……嗯？这鸡肉怎么这么碎？而且……
　　啊呸！这是白米饭！
　　小狐狸在碗里搜寻了半天，再次愤怒了。

　　【12】

　　“鸡肉呢？大爷钦点的鸡肉呢！”小狐狸很想咆哮。
　　但它不能。它清楚在凡人面前乱用法术会是个什么下场，若是引起骚乱，是要被除去仙格，重头修炼的。

　　谢文天的心情很好。
　　他诧异于自己的恶劣，但看着那只小东西疑惑、焦急，继而愤怒的表情，他的心情就格外的好。
　　“你几天没吃东西了，先喝点汤开胃。”大夫耐心地向小宠物解释着，顺便把它搭在碗边的爪子拨下去，“你要敢弄翻它，等下也没有鸡肉吃。”
　　小狐狸委屈的在地上磨爪子，耸动着鼻尖可劲儿地闻鸡肉香味。
　　“把这先吃完，不然也没鸡肉吃。”大夫把碗往它跟前推了推，“快，就一口饭。”
　　小狐狸悲愤万分：我是狐仙啊！狐仙！再不济我也是只狐狸！狐狸！为什么竟会落到被一个凡人逼着吃米的境地？！

　　僵持到汤都快凉掉，小狐狸终于默默地把米饭舔干净了。它不再流口水，而是在流泪。
　　之后，谢文天给了它一只鸡腿作为奖励。

　　小狐狸一边啃一边腹诽，奖励你妹！这叫补偿！补偿你懂不懂！

　　【13】

　　那一大锅鸡汤还有剩，晚餐时谢文天如法炮制，先灌了小狐狸小半碗饭。
　　这会小狐狸没有挣扎，谢文天刚想夸它，它却跑到墙边，吐了。
　　吐得昏天黑地。

　　最后小狐狸四脚发软地爬回到碗前，还眼巴巴地望着谢大夫。
　　谢文天双手驾着小狐狸把它抱到腿上，给它喂了点水，顺着毛轻轻揉肚子。他内疚道：“看来你的胃真的不适应，以后不逼你吃饭了。”
　　小狐狸享受着谢大夫的按摩，心中暗自得意：难道我一千多岁连装个吐都不会？虽然很难受，但这难受是值得的啊！
　　谢大夫接着说：“你现在胃里一定不舒服吧？还是别吃油腻的东西了。鸡翅留着明天再吃，啊？”

　　这怎么行！
　　小狐狸撑着两条虚弱的前腿站起来，用水汽弥蒙的眼睛直视着谢文天，呜呜地叫唤，楚楚可怜。

　　谢文天用手遮了它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你别这么看我，好像我虐待你似的。”
　　小狐狸在内心泣不成声：“难道你没有虐待我嘛？”同时，呜呜地更起劲了。
　　谢文天终究是于心不忍，直接抱着它去了厨房，连喂了四五块鸡肉才安抚住。
　　小狐狸见灶台边一张纸上放着些药渣，另外鸡汤里飘了许多诸如红枣枸杞黄芪淮山这些安本固元的大补药材，终于觉得晌午喝那碗鸡汤不亏。它身体还没完全复原，是得好好补补。

　　【14】

　　那天之后大夫大人终于没有再折磨他小宠物的胃，好吃好喝地饲弄了两天，鸡汤喝完了。
　　谢文天横眉竖目，指着鸡舍警告小狐狸：“不许偷吃！”
　　连威胁的内容都省了。
　　小狐狸舔了舔嘴巴，点头。
　　不偷吃，我还不能把它们偷走埋起来么，哼！
　　但它也只是这么拨了拨算盘珠子，连个响都还没拨出来，就闻到了红烧野兔肉的味道。
　　那一刻，将盘子放在小狐狸面前的谢文天在它眼中，成了天尊一般的存在。

　　母鸡们尚不知自己多过一劫，鸡舍外让谢大夫遮了块白布，光能透进来，狐狸的影像透不进来，为的是让它们安心下蛋。
　　等过来年开春，借只公鸡来让它们抱个窝，鸡生蛋蛋生鸡的才能长久满足那个挑食的小家伙的口腹之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