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镧传]紫薯追妻记》楚梦清歌

16、第十六章

　　“王后，一切都已备妥了，东西都在外头，是现在就让他们搬进来，还是……”

　　皓镧抬眼，但见来人躬着腰身，甚是躲闪，没有想过为难他，便道：“都搬进来吧。”

　　“诺。”

　　一箱满满当当的竹简册子被抬至面前，皓镧扫了一眼，也没再多言。

　　这是皓镧依然在努力翻阅的秦律，经过长期的修习已经比最初熟练了不少，偶尔遇上还有看不懂的地方问一问子楚也能迅速理解。

　　只是近来许久不曾见到他，也不知是不是皓镧的错觉，子楚刻意躲避似的，从最初的二人的日日夜夜形影不离，到现在每一天都将秦律单独送至雍门宫不再相见，皓镧越发心生疑惑。

　　看着那内侍官躲闪的模样，皓镧心知即便自己问了也是徒劳，便换了由头道：“不知王上咳疾是否好些了？”

　　那内侍紧着一揖，道：“还请王后放宽心，王上的咳疾已大好了。”

　　皓镧听得客套话随着点点头，“既如此，还请再给王上带去一碗银耳雪梨，嘱咐他喝下。”

　　“王后关心王上的身子，王上听了定是欢喜的。”

　　皓镧笑着点头，唤了琥珀便往厨间端了食盒子出来，那内侍急匆匆告退，皓镧敛去了笑容，带着三分不悦得望着门口，迟迟不言。

　　“王后……王上……还是这样不肯见您吗？”

　　皓镧听得琥珀的话神色愣了一愣，这心里头一边傲着一边却又焦急着，也不大好过，“既是他不想见，我又何必去讨不痛快？”

　　皓镧拿起竹简“呼啦”一下打开，除了一双空洞无神的目光，埋头便不再言语。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屋檐上的雨珠子串串滴落，皓镧无心在那书册之上，只是偶尔抬头看着那雨滴偷偷发呆，恍然间过了半日光景。

　　琥珀守至一旁前前后后已换过三次熏香，那瑞金兽炉盖刚刚合上，但闻沉默的屋内忽然一声巨响，皓镧收起竹简“蹭”得站起，道：“琥珀，拿一册书，随我走一趟。”

　　外头的小雨有逐渐见大的趋势，琥珀替皓镧撑起一把油纸大伞便一路而去。

　　依然是庄严巍仪的六英宫，皓镧悄然而至，迈着沉稳的步伐入了内里。

　　映入子楚眼帘的是一双描金绣凤的翘头履，太久不曾见到她，也没有想过她会主动撬开，子楚几乎是本能笑道：“皓……”

　　应是又想到了什么，子楚一怔，又沉声道：“王后如何过来的？”

　　皓镧微微行了礼，道：“有一处地方无论怎样看也不懂，就想着还是来问问。”

　　子楚正了正身子，伸出了手掌，“拿来吧。”

　　皓镧拿出那册随意带上的竹简便交至了子楚手中，自己则随即坐至了他的身侧，抬眸扫过这六英宫的每一处地方，案上自己刚刚送来的银耳雪梨已被用尽，而男子身形憔悴面色苍白却不似从前那般神采奕奕，最后吸引皓镧的是摆在子楚案上正中央的一册公文，旁的或许看不懂，但那册竹简之上工工整整写着“废后”二字却是看得明白的。

　　子楚瞧见皓镧往身边看来，恍然惊醒，匆匆忙忙抄起竹简便席卷成册，又慌乱解释道：“都是一些无稽之谈，不必在意。”

　　皓镧瞧见子楚随手将那公文扔至身后堆成小山一样的竹简堆里，心下便了然了这些无非都是请求“废后”之言，被子楚眼不见心不烦得堆到一边，却只字不提一言。

　　“你这些时日就是在刻意回避着这个？”

　　子楚沉吸一气，尚未言语，门外内侍便匆匆躬身来报，“启禀王上，吕相邦求见。”

　　子楚下意识得和皓镧对视一眼，只道：“宣。”

　　“诺。”

　　皓镧不曾有离去之意，只是正襟危坐了一番，便见那吕不韦沉稳得入内。

　　高台之上王与后端坐，吕不韦将目光停留在皓镧身上一瞬，便恭谨道：“吕不韦见过王上，王后……”

　　子楚幽幽开口而问：“吕相邦此次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臣前来自是愿为王上排忧解难，近来朝堂请求‘废后’言论四起，王上为此寝食难安，吕不韦愿贡献一计，既可保住王后之位，又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子楚微微挑眉，继而又问道：“哦？说来听听。”

　　“请王上以大局为重，广纳天下女子充盈内庭！”

　　此言而落，皓镧猛地抬眼死死盯着面前之人，若非顾及王后身份，恐已将一腔怒火泄之而出。

　　“吕不韦！”子楚紧锁深眉，直呵斥而道。

　　“王上，‘废后’言论四起，只因王后前些时日不顾王后身份擅自离宫，遭人诟病，此乃其一。多年来王后无所出，如今宫廷秘史又传得天下皆知，此乃其二。王上宠幸王后，对待王嗣不能一视同仁，引得众人议论纷纷，此乃其三。若王上能够采纳吕不韦之言，于您于王后皆有益处，这已是吕不韦能够想到得最好办法，还请王上三思。 ”

　　吕不韦一通言论说下，虽是听着颇有道理，然则身子却是站得笔直，微微前倾咄咄逼人。

　　子楚沉吸一口气息，压下心头之火而道：“那又如何，此乃寡人家事，又何须他人置喙？”

　　“王上此言差矣，在其位而谋其职，自王上登上王位那一刻，便已是家事即国事。”

　　屋内此时沉默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楚，窗外雨势渐大，哗啦啦的声响扰得人心烦意乱。

　　皓镧垂首不言，但听子楚转圜而道：“……此事容寡人慢慢考虑，你暂且退下。”

　　吕不韦躬身而道：“臣告退——”

　　那人沉步离去，皓镧猛地站起身子福了福，道：“王上，皓镧回去继续研读秦律，先行告退。”

　　“皓镧！皓镧！……”子楚目送着皓镧离去，分明知晓她心中有气此时定是去找那吕不韦理论，却仍是如鲠在喉一般难耐……

　　六英宫门前，皓镧紧追而出，直呵道：“站住！”

　　男子举了把青色大伞，缓缓转身，恭谨而道：“王后……”

　　琥珀替皓镧撑着伞不敢又一丝携带，直护了皓镧走出宫门，又见皓镧正视那吕不韦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吕不韦一笑，“王后多虑了，此乃臣之本份，不过是想为王上分忧罢了。”

　　那人口中无实话，皓镧更是气急，“可你是权倾朝野的吕不韦，只要你开口，想必半个朝堂都将追随于你，可你呢？如今你又在做什么？你亲手造就了这一切又要亲手毁掉，你以为我还是当初那个被你骗得团团转的傻女人么？”

　　吕不韦闻言一愣，几乎是不可置信得望向皓镧，苦笑而道：“你以为我在害你？……我做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保你，你却说我是在害你？”

　　“你是吕不韦，你有千百种方式可以化解危机，而你……却选了最差的一种方式。”

　　吕不韦摇了摇头，不管不顾上前唤道：“皓镧……”

　　“放肆！我是王后！”一声急色呵斥，皓镧紧着后退三步，与那人保持了三步之遥，又道：“还请吕相邦自重。”

　　“王后？……你的王后之位是我亲手将你扶上的，我又怎会害你？皓镧，你总说我有负于你，而我却心有不甘。我要借此事向你证明，你依旧是那个能够被骗得团团转的傻女人，当初被我骗，如今被他骗。你当年的选择是个错误，无论是我、还是我们的王上，在相同的道路上，我们的选择都是一样的，我和他，是同一类人。”

　　皓镧垂下眼眸，却是一阵自嘲般地笑道：“吕不韦，我们三个之中最傻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这么多年来你都没有彻底放下，反而执念愈深，你当真认为这些重要吗？”

　　“若你心爱之物被人设计夺去，不再归还，你作何感想？……更何况，她是我吕不韦看得比性命还要重的人……”

　　皓镧痴痴摇头，苦涩而道：“如此，那我再明明白白告诉你一遍，当初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与他人无关。还有，我不是这世间任何人的所有物。”

　　吕不韦闻言而退，“既如此，那吕不韦无话可说。臣……告退。”

　　皓镧痴痴而望，那男子撑起青伞，终是不再回头得走入那一帘烟雨之中。

　　事情正如吕不韦所说那般，迅速发展却又一发不可收拾，每一日秦王的公文将有半批都是与“废后”亦或“纳美”相关，即便子楚一一压了下来，全做无视，然一人抗起的压力却致使身体愈加难以透气，病情日笃的状态下躲着皓镧的时日逐渐增多，一年往复，已发展为闭门不见。皓镧别无他法，只得唤着琥珀一日一日得往朝堂上打听着消息，强势崩析之下几乎分为了两个不同的声音，一方是以吕不韦为头的请求秦王纳美之声，而另一方则是以羋氏为头的请求废除王后之声。

　　然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朝堂上一个宗亲以头触柱，血溅秦宫，势必要求秦王废除一个不合格的王后以正纲纪。皓镧还记得琥珀急急来报之时皓镧正在慢悠悠得喝着浆水，见她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禀道：“王、王后……王上听了宗亲大臣们的意见……同意纳美了……”

　　手中滚烫的甜浆应声倾倒，流在手上竟是丝毫不觉得痛楚，皓镧耳边嗡嗡作响，眸间侍婢皆是幢幢的人影，见她们朝自己奔来急切喊道：“王后！王后烫着了，去请医师！速去请医师！”

　　后来皓镧的手是如何被包扎上的已是全然不知，只听门外有侍婢高声而道：“吕相邦，您不能进去！这是王后寝宫，您不能进去……”

　　吕不韦站在皓镧面前，只呵斥道：“都退下！”

　　一屋侍婢面面相觑，一时左右为难却又不敢动一下。

　　那吕不韦又是急道：“我让你们全都退下没听见吗！”

　　皓镧缓缓站起身子，轻言道：“都退下吧。”

　　雍门宫的大门被缓缓带上，皓镧直视面前之人而道：“我想你是否能够自重一些，秦宫内庭，也是你一个外男想进就进的？”

　　吕不韦似是全然没有听见，而道：“今日王上下诏，答应选美了。”

　　手上的烫伤一阵抽搐，致使心尖也颤了两颤，皓镧笑道：“好啊，恭喜你，你的目的达到了。”

　　吕不韦上前一步，“皓镧，我说过，我和嬴子楚是同一类人，该无所顾忌得仍旧会无所顾忌；该利用的仍旧会利用。”

　　皓镧抬眼狠厉，几乎用吼得说道：“若不是你煽风点火事情又怎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吕不韦低头抚袖，“可若他有心，又怎会全然不顾你的感受同意选美呢？”

　　皓镧一阵恍惚，明明知晓吕不韦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最低劣的离间手段，可心头却仍是如在油锅中一般煎熬疼痛，恨不得飞奔至他的面前，质问他一句：“为什么？”

　　“……皓镧，从今往后你将是秦宫内最尊贵的王后，每日看着无数的女子从你面前走过，去往嬴子楚的面前，代替你爬上他的床榻。而你，身为王后，你不能妒不能怨，只能笑着看着这一切发生。皓镧，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余生吗？……”

　　皓镧太阳穴跳得生疼，脑内一片混沌，似是所有蜜蜂倾巢而出嗡嗡而响，缓缓阖目又张开道：“你什么意思？”

　　吕不韦沉了沉脸色，“我可以让你离开秦宫，从此一人逍遥。”

　　皓镧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得望着那人，启了启口，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之前你离开秦宫其实我就已有打算，只不过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而上次你被带回只是因为他知道你还活着，可若你死了呢？秦王后不再存在，死在一场大火之中只留下一具烧焦的尸身，想来秦王即便再不舍却也不得不接受事实。从今往后你李皓镧逍遥余生，钱财、吃喝、用度，我都给你，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

　　这自然是皓镧所求，贪心如她，爱与自由她都想握在手中，一个也不放手，然越是美好之事皓镧却越懂得交换，抬头问道：“代价？”

　　吕不韦微微一笑，“我要你一生追随于我。”

　　屋内一阵沉默，却猛地发出皓镧一声讪笑，“哈哈哈吕不韦，是你疯了还是我傻了？这秦王宫是座牢笼，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从一个牢笼走出迈入另一个牢笼？”

　　“就凭你所求他已无法予你，而我，却刚好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吕不韦自信得扬起头来，一句一句，一声一声击打着皓镧的心，直至笑容逐渐收敛，最终剩下一双空洞无物的眼眸……

　　雍门宫的大门被缓缓而启，帝王垂了眼眸，只狠绝道：“来人，吕不韦冒犯王后，即刻压入大牢，听候发落。”

　　那吕不韦即刻被人押解而走，子楚缓步而至皓镧面前，只深深望了一眼，那愠色全然消失，只剩悲痛之色而道：“王后受惊了，从即日起，王后居住雍门宫好生养病，任何人非诏不得探视。”

　　本欲转身而去，身后女子幽幽笑道：“——王上这是打算将皓镧幽禁至死了？”

　　子楚转过身子，皱眉而蹙，愈加沉闷之觉压在心头，“王后慎言，寡人不过是担心王后的身子。”

　　皓镧悄然走至子楚面前，抬头笑问：“王上是担心皓镧的身子，还是担心皓镧搅了王上的好事？”

　　子楚眉间微动，分明是昔日中令他神往的娇颜，此时此刻却化作了一把利刃之入心头：“那你呢？可否怨憎寡人搅了你的好事？还是说……寡人拼死为你保住的王后之位，不及那吕不韦口中的‘逍遥余生’？”许久，子楚缓缓开口而道：“……你刚刚犹豫了。”

　　皓镧一笑，“我为什么不犹豫呢？若没有赵国八年，我不会落得一身病痛，被人妄加指摘；若没有政儿，我也能够更加快活，更加潇洒。”

　　“别再说了……”子楚应声而止，心底似有恐惧逼近却拒之不得，直听她又逼而道：“我偏要说，若没有当日赵国惊变，我想我也不会嫁于你！”

　　子楚一阵踉跄紧跟着后退两步，这是他心头最大的一根刺，更是他夜夜的噩梦，日日的诅咒，自己倾其了所有，为的不过是她口中的一句“不悔”而已，“你……后悔了？”

　　皓镧顿了一顿，飘忽望向远方，兀自喃喃而道：“是啊，我后悔了，我想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那晚我定会向厉后禀明，嫁于那侍卫为妻也断不会嫁于你……”

　　她后悔了……她后悔了……

　　一口咸腻的血腥之味涌上喉头，子楚再也忍受不住得喷涌而出，姜黄色的地面被染红一片，雍门宫顿时慌乱一团，皓镧几乎下意识愣道：“子楚？！……”

　　压下心头次次绞痛，子楚上前直狠劲揽住了皓镧腰身往自己怀中带去，双目通红而道：“后悔也无用，寡人既任你为王后，你便永远都是寡人的王后，”分明知晓皓镧厌恶什么讨厌什么，子楚却又故意而道：“只属于寡人一个人的王后。”

　　皓镧怀抱被子楚轻轻松开，又轻轻离去，地上的血迹斑斑，雍门宫落锁的声音清脆，皓镧神色一怔，再反应过来时却已感到自己脸上终是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