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女人》唐竹英

7、惨剧

　　自打刘光成死去，金满月一直都还没哭过的。直到法医说还要验一下尸，她一听可不得了，哇地哭出了声，那哭声直到几十年后，白马庙的人都还记得。那个惨哟，用“惨绝人寰”这个词都形容不出来。当时，金满月家人山人海，把个撮箕形的屋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当时大家都没兴出去打工，男女老少都呆在家里，一听哪里出了人命案，便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蜂拥而至。那天年轻的刘光成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堂屋当中，没有入棺，只是放在门板上，用被子盖住，脸却并没有用布遮盖。他的脸依旧平和安祥，像往常一样俊秀。金满月很美，刘光成很俊，这白马庙村的人有目共睹。现在，刘光成还没来得及变老变丑，就去了。如果不是他脑袋后面有个凹陷下去的窟窿，没人会把躺在门板上，盖上猩红缎面被的刘光成看成是死人。当然，如果不是金满月夸张地哭诉着把刘光成从田间喊回来，不是她以死相胁要刘光成替儿子“胀气”，要不是她怂恿刘光成举起锄头砸向刘光荣，那刘光荣也不会情急之下举起扁担把刘光成的后脑勺砸个窟窿。纵使后脑勺被砸了个窟窿，纵使血和脑浆流了一地，可在金满月为他洗尽血和脑浆后，他依然像个纯净的青年郎，好好地躺在金满月面前。
　　然而，听到要验尸，金满月可不干！她哭得很泼很惨，让法医为刘光成开膛破肚，开脑破颅，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心爱的男人已经死了，已经成了一具可以任人解剖的尸体，而她已经成为了孤守世界的寡妇，她的一双儿女成了没有亲爹的孩子！悲伤突袭心门，泪水汹涌而下，她求法医不要解剖他的男人，她紧抱住自己男人的尸体不放。她哭得撕心裂肺，摧肝裂胆，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流下了眼泪，甚至都以为她会殉情而去。但是，公安人员在她流干眼泪，哭哑嗓子，发泄完情绪，完全没了力气之后，还是安排法医给刘光成进行了验尸。验尸结果很快得出，确系因脑颅受到强劲外力严重损伤而致人死亡，且是一击毙命，也就是说死者生前并没有觉着痛苦。验尸结果与刘光成供认事实相符，与刘晓军、刘晓红、田淑芳所述事实相符。只有金满月没有被问话，问也是白问，除了指着刘光荣骂“杀人犯”，她什么也不肯说。在她看来，就是刘光成杀死了他丈夫，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刘光成反正是死定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刘光成后来竟被判了无期徒刑，并没判死刑。这是后话。刘光成死因已经弄清，家族中人开始为他准备下葬之事。就在墓地选好，日子定好之时，金满月却冷冷一笑，极其阴险地指着田淑芳家说道：“就葬在她家堂屋！”田淑芳家就在她家的西侧，离她家不过四十米开外。自刘光荣被公安局的带走，田淑芳也成了拖着两个幼儿的寡妇，她的情形也令人揪心。这两天金满月的娘家人已经把田淑芳娘仨往死里闹腾，田淑芳受不了迫害被娘家人趁黑接走了。这时金满月提出要把刘光成葬田淑芳家堂屋，刘氏家族的人当然不同意。在他们看来，刘光荣已经被抓，判个死刑什么的那是迟早的事情，可田淑芳是无辜的，再说他还带着两个刘姓孩子，再怎么说她还是刘家的媳妇，刘氏家族不想这样对待田淑芳母子。于是，金满月的娘家人和刘家人又打了一场口水仗，这口水仗，又差点酿成人命。刘晓军差点把叔公刘承钿一柴刀砍死，虽没下刀，但架势做得很足，刀已高高举起。如果不是王兴兵冒死夺下他手里的刀，刀会不会砍下，那还真说不准。王兴兵一边夺刀一边建议：“你们这样做那要看白马娘娘准不准，不如去庙里问问白马娘娘。”
　　怎么问？抓阄！性子执拗、悲愤难当的金满月竟然破天荒地听了王兴兵一次，果真去白马庙里的白马娘娘面前抓了一阄，结果是白马娘娘不允许她把刘光成葬在田淑芳家里。金满月竟也听从了白马娘娘的谕示，没有把刘光成葬入金田淑芳家堂屋，而是依照刘氏族人的安排，把刘光成葬入了离家二十几里路的龙泉山上。龙泉山虽然有些远，中间隔着一条长长的山谷，可是，金满月一开门却能看见。而且，那里是通马路的，只要下到山谷，沿着马路行走，再向左折向另一条马路，就可以直走到山上，就可以看到他的坟。刘光成刚葬进山里那阵，金满月几乎天天都会去刘光成的坟前哭诉一阵，昏睡一阵，直到天黑才回来。说回来，也不是进家里来，而是进到白马庙里，在那里抓一些白马娘娘的供品吃，然后，晚上也就睡在那里。后来，她就干脆拿了些换洗衣服，去白马庙里住了起来。白马庙离山谷近，离山谷边的马路近，自然离龙泉山也近。
　　此时，刘晓军和刘晓红兄妹俩被外婆家的人也就是金满月的娘家人接走了，田淑芳家也人去屋空，那个撮箕形的院子里就只剩下了金满仓一人。金满仓人称“苕哈哈”，是金满月的亲弟弟，天生有些痴呆，智力远低于常人，但本性不坏。金满月只这一个亲弟弟，怕别人欺负，就把他带过来同她一起生活。金满月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金枫香，她恨自己的父亲娶了后妈，恨金满月姐弟。金枫香奈何不了金满月，就只能暗地里整金满仓，常把他搞哭，甚至拿打火机烧他的“雀雀”。金满月长得比姐姐漂亮，也比姐姐早嫁人，嫁到白马庙刘光成家后，怕弟弟再被异母姐姐及别人欺负，就把弟弟也带了来，同她一起生活。白马庙村的人可怜金满仓，就把刘光成死去爹爹的田分给了金满仓。金满仓从此就正式成了白马庙村的人。
　　刘光成死去，金满月住进白马庙，刘晓军和刘晓红被外婆家的人接走，金满仓却并没被接走。因为，金满仓见到有人来了，就躲进了大竹糠箩里，等他们走后才出来。除了这里，他哪儿也不去。他虽然傻，可是他认得家。白马庙村就是他的家。这此天，他饿了好些天的肚子。过去，姐姐姐夫不在家，他可以去田淑芳家吃饭。田淑芳家没饭吃，他可以去白马庙里拿些果子斋粑吃。可是，现在田淑芳家人去屋空自然是没得饭吃，白马庙供台上的果子斋粑也没见到，他就只能去地里偷别人的红薯吃。吃了两餐，觉得不好吃，就开始钻进别人家去揭人家的锅，偷吃人家的饭菜。人家把他抓了，还没把他怎么样，他却仗着力气大反把人家给打伤了。李宝桂天黑时在白马庙找到金满月，劝她搬回家去住，说再不回去管住金满仓他就要变成“杀人犯”了。金满月冷笑道：“真正的杀人犯关在牢里呢！”李宝桂没再说话，她也许意识到自己说话欠妥，可不把情况往坏里说，金满月这个固执的女人会听她的？
　　金满月终于搬回家去住了，金满仓拍着手哈哈地笑着，他完全没意识到姐姐的伤悲。当然，他也绝对想不到自己会成为姐姐今后生活的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