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女人》唐竹英

32、仇遇

　　不一会儿，她就来到了庙门前。她搓了搓自己冰冷的，有些磨破皮的双手，朝白马庙望去。门是关着的，窗子也关着，但是窗子没有玻璃也没有窗帘，所以，关着也是透风透光的。但是墙很高，她看不到里面的人。他们竟然在白马娘娘面前烧柴火取暖，真是不懂事。
　　就在她想着如何把他们叫回家去时，她闻到了烧纸钱的味道，还听到了嘤嘤的哭声。不对，刘晓军他们是不会烧纸钱的。那这半夜三更的，会是谁呢？她凑近庙门，透过门缝朝里望去。在那里作揖打拱，烧纸哭泣的不是田淑芳是谁！
　　“堂哥啊，刘光荣不是故意打死你的啊，不是啊，你别怪他啊，不要怪他啊！我每年都会给你烧纸钱的，愿菩萨保佑你早日投胎啊！”
　　她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几句话，反反复复。然后，又道：“你平日里对我们一家也是好的，你帮我提过水，帮我担过柴，帮我从集市里带过东西，堂哥啊，你还记得吧？你在世的那些时日里，我们两家好着哩。”
　　然后，又说很多两家平日里怎么好的话来。她在里面说得淋漓畅快，可站在外面的金满月却越听越不畅快了。她甚至认定，刘光成活着时一定与田淑芳有一腿。不然，她怎么会说他那么多好话呢？又怎么会给他烧那么多纸钱呢？平日里碰见总不敢说话的田淑芳，今儿个到了菩萨面前竟然有说不完的话，金满月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更何况，她是对着白马娘娘说的。白马娘娘也是她的白马娘娘么？在金满月心里，早把白马娘娘当成自己的私人专属神祇了。她田淑芳竟然敢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来白马娘娘面前烧纸钱给她金满月的死鬼丈夫刘光成！这是谁给她的权利？说起权利，她一个杀人犯的老婆，有什么话语权？有什么资格向白马娘娘诉说心曲？
　　就在田淑芳向白马娘娘诉说自己这些年来是如何苦如何累的时候，金满月一脚揣开了庙门。
　　门破风入，纸钱顿时四处飞扬。田淑芳惊讶地朝后看来，眼睛瞪成了灯笼，嘴唇也剧烈地颤抖着。她着实被吓了一跳！这半夜三更，来者是人是鬼，竟无从分辨！
　　直到听到骂声，她才确定，踹门而入的是人不是鬼。
　　“田淑芳，你这个臭女人，我要打死你！”
　　金满月张牙舞爪地朝她扑过来，她却朝白马娘娘后面一躲，让金满月扑了个空。金满月一头撞在白马娘娘前面的供桌上，想来是有些痛，所以不准备再动手打人，只是摸着胸口哭。边哭边骂：“田淑芳，你有什么资格来求白马娘娘，你个杀人犯的婆娘！”转而又向白马娘娘倾诉起来：“白马娘娘啊，你可千万不要信田淑芳的话啊，不要保佑她。她心不好，不要保佑她。”
　　“就你心好！就你可以求神，别个不可以！就你可以说话，别个不可以！”
　　金满月没想到田淑芳竟然会还嘴，这令她始料未及。可这话不是从田淑芳嘴里说出来的，又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这里又没有第二个人！
　　“你竟然敢骂我？”金满月瞪大眼睛，看向白马娘娘身侧的田淑芳。且伸出一个手指头，恶狠狠地指着她。
　　“别以为只有你才有说话的资格，哭泣的资格，我也有，是人就都有！每年逢时过节，你来烧香烧纸烧得，我也来烧得！”田淑芳边哭边道。
　　“你烧不得，你就烧不得，你是杀人犯的婆娘！”
　　杀人犯的婆娘也来敬神烧香，这在金满月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天理难容！
　　“我烧得！这几年，每次等你烧完过后，我都来的！别以为菩萨只认得你，不认得别个！”田淑芳眼巴巴地望着白马娘娘的侧脸。此时，纸钱火苗渐熄渐暗，但那缕红光映在菩萨脸上，从她那个角度看菩萨，菩萨显得格外仁慈和美丽。
　　“谁允许你来的？”
　　金满月就着火光望向田淑芳，眼睛里净是恨。
　　“我！是我自己！我想来就来，谁也拦不住我！”田淑芳道，“这些年，我知道你苦，可是，难道我就不苦么？我们都是女人，白马娘娘也是，女人的苦就只有你说得，我就说不得么？我、我、我也有话语权！”
　　金满月没想到田淑芳竟然会说出“话语权”这个新奇的词儿来，不禁冷冷一笑道：“杀人犯的老婆也有话语权么？”
　　“堂哥到底是谁杀的，你心里难道不清楚么？”田淑芳手里还拽着一把纸钱，老想着去把火续上。
　　此时，一股阴风自门外刮入，金满月打了个冷颤。纸钱灰被风卷起，那点红星火苗顿时也不见了。屋里只剩下一团阴暗。
　　“不是被你男人杀死的么？”金满月颤抖着道。
　　“光成哥是被刘光荣打死的没错！可他不也是被你害死的么？要不是你怂恿他拿锄头砸刘光荣，他会反被刘光荣砸死么？这些年，你怪这个怪那个，难道就没怪过自己么？”田淑芳边哭边向门边踱去。
　　“等等！你是说，是我杀死了我家刘光成，我是杀人犯，对么？”金满月急忙叫住田淑芳，低下声音，软了气性，慢慢说道。
　　田淑芳擤了一下鼻子，大声道：“是的！光成哥那么好的一个人，他是被你害死的！”
　　“他好么？他对你也好么？”金满月似是而非、似今而昨、似悟非悟道。
　　“在没出事之前，我们两家难道不好吗？就算是问得鸡鸭牛狗猫啥的吵两句架，但过后不也有说有笑么？毕竟咱们两家也是堂兄弟，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仇恨么？要不是出了那事，我们不都过得好好的，有家有口有男人有孩子，那样多好啊！呜呜——”说着，田淑芳哭得更凶了。田淑芳一哭，金满月也跟着哭起来。
　　是啊！过去的日子多好啊！她金满月也曾有过幸福美满的日子啊！那时的天，那时的地，那时的芳草，那时的明月，那时，刘光成活蹦乱跳地劳动着，早出晚归，耕田种地，看牛赶羊，日子多好啊！日子还是日子，可现在这日子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两个女人不再说话，都呜呜地哭起来。哭得昏天暗地，哭得雪飞云聚，哭得风呼树颤。
　　这时两个女人自结仇以来的第一次对话，也是第一次一起痛哭。虽然各怀心事，各有所念，但是，女人的哭声却是一样的。
　　但是，哭完，仍各自回各自的家，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天地一片苍茫。白马庙静立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