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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哑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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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晚霞里醒来的时候,日暮一点余温施施然洒了满地。
远处烟霭、星河、江水,万物都浸在一层朱砂色的湿淋淋的光里。喉管里不知堵着什么东西,塞得她喘不过气来。
于是她猛地咳嗽,一股水冲破喉咙,夹杂着泥沙和苦涩的咸味。她手指微微的动,心里想着,“我竟还没有死。”
江水从她的眼中,耳朵眼儿,鼻腔和唇舌之内不断涌出来,仿佛是控出她脑袋里所有的水。她流着眼泪看着月光漫起来的方向,那里站了个短发的少年郎君,烧了团火,正在上头烤衣服。
他察觉她醒了,转过头看向她。眉目显露在她的面前。拢着三分稚气,仍是个少年郎。
只是穿着不大对劲儿。
他笑吟吟地伏在她面前,黑色背心紧紧裹着他的身量。瞧着是个笑靥明媚的娃娃脸,却不想浑身都是肌肉,口中道,“你可算是醒了。我才给师兄发了短信求救,差点以为白救了一场。”
她迷惑地眨眨眼,不解其意。
少年郎忽低红了脸,侧过头去,道,“春寒料峭的,你把我的衣裳披上吧。”
她低头一瞧,自己浑身的衣裳都湿透了。她紫金莲华的罗裙里还裸出一段腰身,更是令人看的清清楚楚。她虽然是邪魔外道,不在意男女大防的,此情此景还是不安地扯了扯少年郎披在她身上的棒球服,就着月色瞧见他黑色棒球服上绣的一朵金色团花。
金门宫。
她眼光一黯,立即对他即将赶来的师兄生出恐惧,竟连他怪异的衣裳言语都不放在心上。金门宫哪儿有人识不得她,这少年兴许年纪尚小,不大关心门派中事。她喉咙动了动,却半晌没说得出话,费力许久只能发出些“啊啊”的声音,既奶气又沙哑。
“你不会说话?”他问。
她用力摇了摇头。
江水冲走了她头上丁零当啷的发饰,耳垂上两颗翡翠坠子仍然在,敲在她脸上铺开凉凉的一片。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因为受了惊吓。”他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一脸关切似的摸了摸她的头发,“不要担心,师兄来了以后我带你去看大夫,要不了多久一定会恢复的。”
她想立即离开这里,但是碍于自己说不出话。于是她摇晃着双手巴巴地向他表现出想要离开的意思。也不知他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无论如何都会曲解她的意思。
夜愈来愈深,他在她身边生起一团火。火光窜在半空之中,堪与满月争辉。那月也明亮的像是一团火,只是光是清冷的,夜是冷清的。
他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呀,我是跟着师兄他们来历练……不是,是露营的,你一个小姑娘不要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很危险的,今天要不是我瞧见了你,你怕是就要淹死了。”小话痨本色尽显,随后笑道,“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路松安。”
她堪堪惊叫出口,然后因为嗓子喑哑做不得声。她凑上前去,就这灯火仔细看他的脸,眉头微拧,透过漫长的时光看清他的脸。
她未曾见过这样年轻,还穿的这么少的路松安,于是认不出来。她心想,如今他不过是一个少年,杀心顿起,指尖微勾,却带不起一分掌风。
是了,既然是多年以前,怎能只有他一人回到多年前。
她颓然放下手,有点无奈的牵起一个笑意。他俯在她身边连声问,“小姑娘,等我师兄来了,我再送你回家。你家住在什么地方呀?”
很久没人这样问过了。
一听要送她回家,她立即惊出了一身冷汗。生理上的激烈反应难以瞒过他的眼睛,他正要说些什么,只见那少女一双眸子湿漉漉地望向他,里边波光粼粼,怯生生地摇摇头。
他一下子脸就红了,低下头去。许久又问,“你叫什么名字?”锲而不舍。
她眨眼看着他,指着自己的喉咙,再次摇了摇头。
“不能说话写给我也是可以的。”他追问,非要知道不可,眼神亮的蛊惑人心。
她在地上随便画了两下,执意不告诉他名字反而惹人生疑。她抬起头四下里乱看。许久望向他背后的满月,忽地笑起来,连一双眼都弯成一轮月,抬起指尖写了皎皎两个字。
峨峨秦氏髻,皎皎洛川神。
路松安正看着她发怔。少女长发委地,骨骼轮廓无一处不纤细。白皙肌肤披就一层朦胧月色,脸庞端的如明珠生晕。
她抬起眼,像是从吓破胆的红眼儿兔子登时变作嫦娥。长睫大眼,眼角微勾而眼尾上扬,十分秀异。往下鼻尖嘴唇却略微圆钝,上唇还嵌了一枚细小唇珠,乖觉得很。
皎皎朝他微微一笑,他终于在自己的幻想中惊醒,无意夸她名如其人,转而问道,“师兄怎么还没来。”顺便紧张的蹙起眉头,掩饰羞愤。
其实连耳根都红的发烫。
皎皎情不自禁猜测他口中的师兄是谁,并对此浮想联翩。不知是那几个旧恨故仇中的哪一个。
“你要是困了就睡一会儿吧。”路松安安慰道,瞧见她狐疑的目光于是迅速解释,“我,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就救人救到底,等我师兄来了,我们就带你离开这里。”
适才落水,身体与心理一并脆弱不堪。皎皎一开始还打起精神听他说话,不多时便袭来困顿,以至于忽略了这位路松安身上种种的可疑行径。又因灵息浅薄,完全不能护体,忽地支撑不住,就这么直勾勾地栽到地上,陷入昏沉。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长夜寂静无声,见她睡着,路松安为她披好衣裳。暗色的泥沙合着她白生生一张脸,仿佛是珠玉一般的质地。如此盯着人家姑娘看实在轻浮,于是他选择解锁手机,打了两把单机。
快到凌晨一点钟的时候她呼吸转而变得急促。他凑近了细看,皎皎苍白的脸覆上一层红潮。她无意识的张开嘴,呼吸很困难似的,却因为喉咙受损,一时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忍不住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又摸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路松安从未有这样照顾别人的经验,吓个半死,可他身边也没有干净的水,更没有药,他把自己随身带的衣裳全都盖在她身上,心里当然知道是于事无补的。
在皎皎快要被他拿衣服捂死的时候,他这位师兄终于到了。
两个人忙忙碌碌地不知在做什么。皎皎睡的很不舒服,脑子昏昏沉沉,但却因此失了睡意。她眼也睁不开,只能瞧见影影绰绰的一层。他们师兄弟两个衣裳的样式如出一辙,她终于觉得困惑,金门宫怎么穿这样的衣裳,他们也入魔了?
也是,听说他们的创道祖师是位妖修,入魔也不意外。
那为什么还要拉着她不死不休。
路松安一叠声地催促他什么,在他身后站着的男人穿着一双铮亮的军靴,边角挂着细密的水珠。往上看是深色的迷彩裤子,一样的黑色背心。整个人个高腿长,气势挺拔,肌肉筋骨十分匀称又充满力量,最漂亮的是,后腰有一双腰窝。
他看向路松安,笑道,“你自己都不会水,倒是心地善良。”
路松安理直气壮,“她至多才十六七岁,见死不救,我可做不到。”
小姑娘的睡靥安静极了,连头带脸都被困在路松安穿过或未穿过的衣服之中,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颏,脸颊没有什么棱角,瞧上去像是发育不良。在黯淡的月光下显得苍白如纸,长发散落一地,柔弱的仿佛一巴掌就能拍死。
“她叫什么名字?”他忽然问。
“皎皎。”路松安回答。
他“嗯”了一声,催促正靠江边泊船的师弟。“给路师姐打电话,她情况不好,你们乘船,我御剑送她回去。”
皎皎一觉醒过来,入目白的晃眼。
可她自幼长在昆弥川,一年十二月,足有七八月都覆雪。她定了定神,睁开眼打量,凭她的耳力,可以听得见远处有人窃窃私语。
四处有一些她未曾见过的、上面的图案会变动的奇妙的盒子,很像是在魔罗境见过的传讯符。她动了手指,手背传来刺痛,她低下头去看,目光顺着透明的纤细管子往下延伸,原来是扎在她的手背上。
她不明所以。
如此纯粹透明的管子?是灵息幻化?她连着这管子的手虚浮无力,另一手于是过去捏了捏,谁知竟十分柔软,轻易就改变形状。上头是个材质略微坚硬的瓶子,连着管子不住地滴下些水,她蹙眉看着,这是什么?
是金门宫新的刑具吗?
她想要从自己的手背将针拔出,但是碰到的时候很有些痛。她不是个对痛觉很敏锐的人,想必这针可能伤了她的元气。
因此她不敢妄动,警惕地将那手放在原处。无事可做,于是她检查了一下身体的状况,是一如既往的优秀的金灵根,只是丹田之中灵息稀薄,连她十六岁的时候都比不上。
她皱眉,尝试调动天地灵息,谁知一道九转还丹法在体内运转一个大周天,竟一点儿灵息也没有增长。
灵根没问题,九转还丹法也没问题。
那么问题不是出在她的道基上,就是天地灵气稀薄。她此时尚未怀疑自己来到另一方天地,只觉得自己虽然好像回到年幼时,但道基不稳,无从修炼,于是以魔罗境功法牵引灵息,却刚刚在体内运转了一个小周天,不知哪儿来的警报器突然滋哇乱叫。
她吓得赶紧散去灵息,躲进被窝里装鹌鹑。是了,她在金门宫的地方练魔罗境的功法,这要是给人发现了,又要把她扔进水牢里。
有个白衣女子推门进来。她身上衣裳的样式很是特殊,一排竖扣,领口倒是裁剪精致。她的头发都拢起来梳进一个柔软的冠中,瞧见皎皎,还稍稍一怔。
“哟,你醒啦?”她很是自来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