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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空门 ...


  •   空安正式加入佛门的那天,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云朵依稀地飘忽在梵音寺的上空,不温不热的山中雾气融汇着香火盘旋在筑礼殿的屋檐之上,同一批斋戒了三日的凡俗弟子垂首敛目,等候成一列立在大殿的右侧。
      空安站在人群中,比起周围假装虔诚实则心中兴奋不已的同伴,显得随意而释然。幸而他相貌平平,举动不大,尚不足以引起监礼僧人的注意。
      佛历三千零一十五年五月,正是每年春秋各两次的入门大典上半年场的时候。
      人群在大主持的诵经声中呈现一派庄严肃穆,经声停止后犹有绕梁之势,接着授礼僧人列队而出,默默念叨仪式祝辞。
      大意就是:古早佛国在四千年前被灭,后幸有外僧释迦大祖统领众人回归正途,两千年前周王与当世六祖达摩达成一致想法,认为若要普及壮大佛法,势必要剪除复杂繁琐的收徒礼章,允许世人能在合理的门槛皆可修习佛法,遂有今盛大礼佛之世。
      絮絮叨叨一番教说,大住持开始为一个个前来修佛的俗民一一祝礼。
      空安与这些仅仅是在家斋戒几日的凡夫俗子不同,他已经在梵音寺呆了三年了。他排在末位,看着前面黑压压的僧众人众,开始四下打量。
      曾几何时要成为僧徒,需要有名望的住持师傅考察该人前十数年的所作所为,居处邻人对其品德为人的口述相传等,后来主要看此人对寺庙的帮助贡献,到如今,就基本就是价高者得的情形了。
      空安也不是那种无家可归的弃儿,他的父母一生勤勤恳恳,无奈不如富豪人家。江南地区的寺院少但民众甚多,每年新纳入的僧人数量却是固定的,故而权贵富者总是首当其冲,占据多数。
      或有人问:为何当世之人挤破头也要入佛门呢?
      有答者曰:入佛门,无须剃度无须戒酒色,能可成家,然则皇族见该大户入佛门者众多,便认为其乐善好施、醉心礼佛,多择为心腹重臣,故而权贵大家为了仕途官路纷纷以入一次佛门为己业。
      梵音寺位于淮北淮南之界,由于地势险峻而修筑在断崖之上,然而这山路再难走危险,也不能阻挡纷至沓来的俗民的脚步。
      空安的父母打理了一个偏院的闲散僧人,安排他住在这里好好表现,争取早日能争取到入门的机会。
      空安本是不愿入佛门的,他刚满十七岁,正考取了功名准备做个小小的官差,父母却执意把他送了过来。他刚到这儿,感觉自己如同弃儿一般,绝食斗争了起来。
      这个僧人也是个怪人,鲜少出现在人来人往的正殿。空安入寺后也不闻不问,绝食三日后这怪人却出现在了他面前,趁着他全身无力虚弱无比,给空安剃了度点了香。
      本是年轻气盛最好面子的时候,空安哪吞得下这口气,拼命爬起来想报复对方,手足过于无力,只好把怪人放在身侧的食物和水风卷残云解决。
      肚里有货了以后,空安重新思考了一番,才发觉正是这怪人救了自己。
      他开始跟着这僧人修行,这僧人寡言少语,大部分时候都仿佛没看到他一样各做各事,平淡得近乎无聊的生活让空安也逐渐不再多言。他曾尝试去正殿与他人攀谈,别人似乎也对他不理不睬,不甚重视。
      空安的直觉告诉他,还是要从收他的僧人身上入手。奈何僧人金口不开,他只好与对方生活方式保持高度一致,试图代入对方的角色学会对方的思考方式。
      慢慢地,他发现这个僧人从来不礼佛,不念经,也不抓着念珠打坐。每日早晚两套拳法,中午采桑劈柴,其余时间闭目静坐,双手也不合十,就那样搭在自己腿上,显得随意自如。
      空安走遍了个个院落,除了有人看守的藏宝阁,几乎无人阻挠他。随意出入各院的他发现,那僧人打的拳法,与寺院里其他人打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第一年没轮到入佛门,空安倒也没什么大难过,他学会了僧人的半套拳法,偷师了外门的罗汉拳,虽然无人指导只是依葫芦画瓢学个把式就是了。他出入藏经阁读了不少的佛史故事,毕竟武经的部分有住持的人把守着,也没必要冒这个险。
      第二年空安决定去找住持谈谈入佛门的事宜,却在大典那日被怪僧人反锁在了房里。当天晚上塞进门缝的不止有干粮饼还有一封家书。
      家书所言江南所有涉及佛门的权贵官宦都悉数被皇室抄了家,空安儿时的好友去年才当了一年官,由于家贫无人撑腰,被推出去当了权贵的代罪羔羊被满门抄斩。
      家书的背后有粗陋剪纸拼出来的一句话:梵音寺今日被查缴。
      空安读罢冷汗倒流,未想到父母的一步差棋居然保住了自己的命,不由感慨万千。
      第二年怪僧人依然给空安剃了度,当然空安内心是不愿意的,但二人交手数回合他实在不是对方的对手,只能乖乖束手。
      自然,怪僧人发觉了空安学了自己的招式,他咧开了嘴,空安默认那是一个微笑,自此以后每日三餐之前,二人必要打斗一番——谁叫空安寄人篱下必须由僧人带饭呢?
      空安明白对方是善意的,自己的空架子逐渐活了起来,愈发熟稔于心。不过,怪僧人还是不言语。
      空安虽不是生事之辈,但梵音寺倒也没什么争强斗狠之人,路遇的人要么视他为无物,要么跟他道声毫无灵魂的阿弥陀佛,没有人愿意去多搭理他一下。
      所有他害怕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住持也在他数度催促下仍不忧不急,嘴上说着“安排上了”,下一轮的大典却从来没有他的位置。
      日子渐次过,空安发现翻阅了几乎所有可以借阅的书,发觉大部分早已蒙尘,入口处的几本也只是给丢失念经文的僧人补用的,似乎没有人来这里读书。仔细一想,也是,都为功名利禄而来,谁会对这些经年旧物感兴趣呢?
      第三年,所有空安看到过的招式他都已熟练掌握了,不懂的地方他只要在怪僧人的每日练武中使出来就能被纠正——当然对方下的都是狠手,只有空安用他自己的无名拳法回击时他的力度才会稍有减弱。而空安也发现,无论罗汉拳五行拳等等拳法看上去多么虎虎生威,都被平淡无奇的无名拳法给击溃了。
      这一年,他没被剃成光头,真是可惜可贺。
      家书仍然偶尔到来,多是问问空安身体安好之辞,空安有个从商的哥哥,故而父母都由哥嫂二人照顾,无需多虑。
      前一日,空安早已习惯闲散的日子,看看书,打打拳,发发呆,劈劈柴,生活倒也自如,怪僧人却留下了一篇书信,里面附了大典的手券,大意是他要远行,空安可以入佛门了,无甚赘词。
      此时空安的头发已长了一年有余,可以扎束起来。好在目前仍还没有剃度的要求,所以他草草斋戒洗漱后,不悲不喜地前往正殿参与大典。
      大典持续进行,轮到还剩空安的十数余人时,住持那儿突然发生了骚动,原是檀香熏印不够了,前面几个富家子弟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这时,门口的一个僧人快步走来,拉着住持耳语数句。
      住持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必有某些错误,委屈诸位暂等一晚,明日再完成礼数。”
      那几个富家子弟还是不肯作罢,住持只好取了自己腕上的几颗珠子,作为信物发放给那几人。
      在这个过程中,空安一直呆在一旁看着,没有人注意他,也没有人问他需不需要珠子。富家子弟都是些珠宝鉴定的好手,知道老僧手里的非是俗物,纷纷收拾好走人。末了,空安眼见着整个正殿的人分散离开,洒扫的小僧从他的面前走过,直到扫帚挨到他才惊觉这里原来还有个人。
      晚上斋戒的饭堂也是十分地热闹,空安前去打饭,然而出示不出自己乃寺中人的凭据,硬是被赶走了。这回他知道自己并没有隐身的能为。
      然而他还是顺了个白面饭团出来,就着家里寄来的腌萝卜,在偏院里过得有滋有味。
      冷清是有的,空安一个人呆在这不小的院落里,想着三年来承蒙照顾的恩人。
      怪僧人也许真的是哑巴,也许只是藏身此处的高人,不能暴露声色,也许那张微笑难看的脸也是易容的,一切皆有可能。
      那是什么让怪僧人突然离开?
      又为何从来不会缺少的檀香不够了?
      比起自己,怪僧人似乎还要没有存在感。
      啃完饭团,空安远望着热闹的客僧院落,活动了一下筋骨,决定去藏经阁走一遭。
      也许今晚上他能够看到他一直以来不被允许看到的书册。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轻手轻脚踱到了藏经阁和藏宝阁的游廊外,探头一望,果然看守的僧众早已酩酊大醉,昏睡在门口椅子上。
      空安凑近一看,才发觉这几人并不是喝醉了,而是被放倒了,摆成了醉酒的模样。
      他寻思半晌,踏入了藏宝阁。
      藏宝阁比藏经阁大了不止一点,整体的架构更为合理,打理得一尘不染,一些□□法器还蒙着浣洗一新的白布。
      他刚从一侧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转身要走,脑后传来一阵寒风。
      空安以一个极为扭曲的姿势避开要害,只见寒光一振从他面前划过。腾挪游转间,他一手抓着书,一手顺势使出几招无名拳法。
      突然发难的人停了下来,将剑收入鞘中,饶有玩味地看着他:“不错,真不错。”
      空安感觉到此人并无恶意,眼前的青年剃着极短的寸头,使原本清俊的面旁多了几分硬气,他背着一把玄铁重剑,全身却没什么肌肉。
      “你不是梵音寺的人,”空安对对方的实力没什么太大把握,“也不是佛门的人。”
      “你难道是吗?”青年摸了摸脑袋,“我以为咱们算是同道中人。”
      空安心道:现在的毛贼都这么理直气壮了吗?
      “你如果是佛门中人,就不会没饭吃;你如果是佛门中人,就不会呆了三年也没个名分。综上所述,你不是佛门中人。”
      青年仍然自顾自地说。
      “嗯,在理。”空安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居然不好奇我怎么知道的?”青年有点失落,“其实我也只是蹭饭吃的时候顺手翻了翻名册。你在最后一页。”
      “嗯……你这不告诉我了吗……”空安说着,手又往书架上伸去。
      伸到一半被青年一下拍掉:“先来后到懂不懂?这些都是我的。”
      空安懒得与这强盗辩驳,旋身速进已抓了数册在手,每次青年举着重剑要砍来,他就把书推出去。事实证明,他的策略是正确的,那强盗爱书如命,一点都不舍得弄坏,故而一点儿也没伤到空安。
      两人正菜鸡互啄地在阁中追打着,外面突然响起惨叫“走水啦”以及无数哀嚎。
      “比预期的要早?完了!”青年收回剑,掏出两个口袋,一个扔给空安,“快!能装多少就装多少!”
      空安眼看着他把一摞摞的东西扔进那不大的口袋里,却始终没看到有满溢的迹象。
      另一边,一个僧人摇摇晃晃地从内间出来,在柴房处找东找西:“那单老五呢?今儿怎么没把柴留足够?那多不尽兴!看来明天得跟住持说说咱们不能再养闲人了。”
      话未毕,一道黑影从他面前掠过,视线从空中飘落到了地面,他看见自己的身躯仍僵立在面前,火光从柴房处窜出,向自己张开怀抱扑来。
      断掉的头面部伸出舌头下意识舔了一下地面。
      “是火油……”便咽气了。
      他如果撑的再久一点就能看到,梵音寺每幢院落的屋檐上都浮现出数十个黑影。
      他们有条不紊地举起火折子,任其直直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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