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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4 章 ...

  •   中秋过后,斜云易散,却不彻底;偶尔卷了边缱绻在天际,贪恋人间最后一抹暮色,迟迟不愿离开。月亮出来时,透着些羽白,总让人难以分辨究竟是黎明还是傍晚。
      好不容易熬到了国庆,大家都显得异常兴奋。除了因为有七天的长假,这里面还有另一个缘故——宋博是在国庆节出生的。每到这一天,大院里的几个小伙伴都会聚在一起给他过生日。
      晚上,宋博父母准备妥当以后便出去散步了,自动给这群小孩子清场,也算是给自己放个假。
      司徒念到的时候,人差不多都来齐了,现场好不热闹。
      宋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头顶一个闪闪发亮的生日帽子,活脱脱一个真人版小熊□□,那憨憨的样子看上去喜感十足。他正忙着对付手里的洋芋片,一见到自己便激动得不行:“司徒,你怎么才来?就差你了!”
      司徒念忍俊不禁:“急什么,我爸爸刚才差点把我给你买的礼物当垃圾给扔了,出门前找了大半天呢。”
      宋博闻言,脸色骤变,跳到她面前,一惊一乍道:“真的假的?你找到了没?”
      “瞧把你给急的,”司徒念摇摇头,然后得意地朝他扬扬手里的礼物,“不在这儿嘛。”
      宋博接过她手里的袋子,打开一看,顿时双眼发亮,嚎叫起来:“我的天,《释梦》精装全套?!这可是宝贝啊,我找了好几家书店都没有找到呢!”
      司徒念展颜,笑道:“这个啊,是我爸爸去北京出差的时候买的,生怕他忘记,特地叮嘱了他好几遍呢。怎么样,未来的心理医生,我还算够义气吧?”
      宋博对这礼物爱不释手,脸上又笑出好几道褶子,朝她竖起了胖胖的大拇指:“真够义气!”
      “这还差不多,”司徒念用肘轻轻撞了撞他的胸口,“以后记得少为别人□□两刀啊。”
      宋博憨笑:“不能够啊……”
      正说笑时,陈想从里面房间走了出来,他也看见了两人。
      “阿念。”
      司徒念喜上眉梢:“陈想哥哥,你怎么从宋博房间走出来呀?”
      宋博抢先回答:“你还说呢,人陈想哥老早就到了。这不,我刚好有几道数学题不会,就陈想哥帮我看看。”
      “宋博,解题步骤已经帮你写好了,还有相关知识点我也划出来了。你到时看看,有什么不会的再来问我。”
      “谢谢陈想哥。”
      陈想微笑:“客气什么。”
      司徒念在一旁听着,等他们说完,便上前挽住陈想的胳膊,假装威胁他,阴阳怪气道:“陈想同学,我要去举报你给人家当枪手!”
      陈想一怔,继而抚额失笑:“你要是举报我了,以后谁帮你辅导功课?”
      司徒念思量他的话,努努嘴:“好像也是。”
      两个人全然忘了宋博的存在,一边聊着天一边自顾自的走了开。
      司徒念刚坐下来时,随意瞥了眼餐桌一边放着的礼物,突然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叹道: “天,这不会是iPod Touch 一代吧?”
      苏文在一旁连连点头。
      司徒念赞叹不绝:“这谁送的礼物?出手也太阔绰了吧?”
      在场的人纷纷摇头,表示不是自己的。
      司徒念扭头问苏文:“文文,你说宋博是不是偷偷瞒着我们去买彩票了?”
      苏文“嗯”了一声,附和道:“有可能。”
      宋博坐了下来,挥手打断她们:“欸,都醒醒!还早呢,你们俩别做梦了。”
      听他这么一说,司徒念赶紧追问:“那这是谁给你的礼物?”
      宋博随口道:“林柏絺。”
      “什么?!”司徒念和苏文异口同声喊道。
      见她们难以置信,宋博又重复了一遍:“林柏絺。”
      司徒念先是惊讶,而后神色一凛,立即环顾四周,警惕道:“他也来了?”
      “没有。”宋博耸耸肩,塞了一口鸡块,接着说,“我本来是邀请了他的,但他说有事来不了,就让他们家司机把礼物给送了过来。”
      “你竟然敢邀请他?”苏文靠近宋博,压低了声音,“就不怕俩猴头见面,一言不合就大闹天宫?”
      宋博不以为意,道:“喏,这不还有如来佛祖在嘛。”
      他指的是陈想。
      想起之前的事情,苏文仍心有余悸:“再怎么样也太冒险了些。”
      司徒念早就听见了他们俩的对话,没好气地敲敲桌子:“欸,你们两个,能不能别把我说得那么不堪,弄得我跟个女魔头似的。我平时可文静可乖了呢!对吧,茜茜?”
      说着,她顺手塞了一颗棉花糖进茜茜嘴里。
      茜茜今年刚上幼儿园,连话都还没说利索,估计也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嘴里吃着糖,只一个劲地点头。
      宋博和苏文一脸震惊,暗暗痛惜司徒念怎么狠得下心来欺骗一个小孩子。
      关键时刻,陈想出来救场。
      “要不我们先切蛋糕吧。”
      一说到这个,众人齐刷刷行动起来,拆盒子的拆盒子,点蜡烛的点蜡烛,不一会儿便把刚才那个小插曲给忘了。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祝宋博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
      唱完生日歌后,大家正吃着蛋糕,宋博忽然神神秘秘地从厨房里拿出一瓶洋酒来。
      “那个,今天是个举国同庆的好日子,要不我们来点酒助助兴?”
      大家发出一阵低笑,纷纷表示赞同。
      宋博依次给每个人倒酒,待到陈想时,酒杯却被一只白净的手给挡住了。他一脸纳闷,抬起头来,看见向来淡定的陈想双颊不知何时泛起两抹绯红。
      陈想赧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婉拒他:“我,我就不喝了。”
      这时,苏文忽然记起了什么,笑着嚷道:“哦,我想起来了!去年也是宋博生日,何明从家里带了一瓶红酒来。陈想哥只喝几口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众人一听这话,也想起了去年的情景,哄堂大笑。
      毕竟,作为大院里家长们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小孩子眼中的榜样,平时他们几乎是没有机会能见到陈想当众失态的。
      就连宋博也忍不住打趣道:“没事,陈想哥。你喝醉了,到时让司徒把你送回家就行了,反正上一次也是这样。”
      司徒念正抿了一小口红酒,刚准备往下咽,听到这话顿时呛住,咳得整张脸都红了。
      苏文一边帮她拍背一边问:“奇怪了,司徒,又不是说你,你怎么脸也红了?”
      何明这会子记忆力倒见长,插话道:“不对,我怎么听说司徒后面也醉倒了,还是陈想哥把她扛回家的?”
      话音刚落,众人乐开怀,纷纷揶揄起他们两个。
      “哈哈哈你们两个究竟谁酒量更差一点?”
      “这以后可不行啊……”
      “……”
      众人皆在起哄,场面顿时变得十分热闹。
      司徒念头埋得极低,双颊发烫,只一个劲的咳嗽,根本无力辩驳。一想起去年的情景,她愈发心虚,连头也不敢抬了。
      去年的国庆节,本来什么事也没有。
      大人们都出去看烟花了,家里面就只剩一群孩子。于是何明就趁着家长不注意,悄悄从家里捎了一瓶红酒出来。
      平日里大人管得紧,孩子们只能喝水和果汁。好不容易能尝尝鲜,大家伙都兴奋极了,其中就数司徒念最为大胆。
      她喝了一小杯红酒后,觉得没什么味道,也没什么感觉,就连连给自己多倒了几杯。
      喝得正起劲时,她扭头一看,发现陈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那晚风有些大,她怕陈想着凉,跟宋博打了个招呼,便扶着陈想回家了。
      陈想的酒量是真差呀,回去时整个人脚步轻浮,摇摇晃晃的,连路都走不直。好不容易到了房间,快要虚脱的司徒念用尽全身力气才把他整个人扔到了床上。就这么大的动静,他也没能醒过来。
      安顿好陈想后,司徒念估摸着他这一睡得睡到天亮,便去打了条湿毛巾来帮他擦脸。
      擦着擦着,司徒念忽然停了下来。
      看着熟睡中的陈想,她忍不住说了一句:“真好看啊。”
      司徒念眼珠一转,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想法,嘴角跟着微微上扬。
      她蹑手蹑脚地跑去把灯关了,约摸几秒以后,待适应了屋内光线,便摸黑小心走到陈想床边。
      陈想房间的窗户敞着时,正好可以看见院子里那株银杏树。那晚的月亮很远,躲在树后。风过时,树影婆娑,月光微动。
      她坐在床边,仔仔细细端详起陈想的睡容。平日里,她纵然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陈想看。再加上,好像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盯着陈想发呆,就一定会被他发现。今晚,她要趁着 这难得的机会,一次性看个够。
      在这之前,司徒念看惯了陈想学习运动时的样子,还从未见识过他喝醉的模样呢。他喝醉的样子还真可爱,这样的陈想,一改往日的从容淡定,有些失态,有些犯糗,但却更自在,也更真实。
      在这个时候,司徒念忽然觉得自己离陈想更近一些了。其实他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完美无暇,他也有缺点,也有小脾气。
      一直以来,她都习惯了站在陈想身边,仰望他,尊敬他,崇拜他。而在这一刻,她看见了更加真实的陈想。这份真实没有令她知难而退,反而让她觉得亲切。
      任何时候,只要陈想愿意对她敞开心扉,她也将毫无保留,接受他的全部,包括他的不完美。
      周围的温度并不高,司徒念却觉得自己的脑袋莫名发昏,脸越来越烫,心也跳得极快。
      像是中了什么魔怔,她不由得伸出手,微凉的指尖缓缓划过陈想的脸庞,在心里默念:
      “陈想哥哥,这是你的额头,你的眉毛,你的鼻梁。我要把它们统统记住,永远也不会忘记。”
      念着念着,她突然停了下来,觉得自己这个样子真好笑。
      这辈子她和陈想都不会分开,又怎么会忘记他的模样呢?
      最后,她的手指停留在陈想的双唇上,轻轻地来回游弋。那双薄唇自然抿着,同它已入睡的主人一般安静。
      不知为何,司徒念觉得自己脑袋越来越沉,心跳越来越快。她直勾勾地盯着陈想的双唇,直到看迷了眼。
      “陈想哥哥。”司徒念小声唤他。
      陈想没有反应,胸膛随着呼吸而规律地起伏着。
      司徒念不死心,继续推了推他的肩膀,陈想依旧没有醒过来。
      看样子他真的是睡着了。
      司徒念环顾一眼四周,再回过头来。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紧张,她总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她为心里那个越来越膨胀的欲望脸红,却也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没事,没有人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
      她使劲咽了咽口水,慢慢地靠近陈想。离陈想的脸越近,她的呼吸就越轻。
      她不知何时闭上了眼,两人的双唇互相触碰的那一刻,远处天边绽放了一朵烟花。
      当司徒念清楚地感觉到陈想双唇的凉意时,她的心被高高拎起,脑袋一片空白,闭上的眼睑微微颤抖,耳边只听得见一阵又一阵的烟花声。
      那一瞬间其实很短暂,但对于司徒念而言,足足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睁开眼,看见陈想仍然安睡如孩童。她没有离开,而是侧身躺在陈想旁边,头抵着他的头,眼波流转,小声道:
      “陈想哥哥,我错了。你不会怪我的,对吧?”
      这时,陈想转了个身,正好面对司徒念。两个人的鼻翼相抵,彼此间的气息若有似无地交缠着。
      司徒念忍不住想笑,乐滋滋地闭上了眼。
      目前为止,这是她的人生中做的最大胆的一件事,也是最开心的一件事。是的,司徒念很开心。她开心到想要大叫,想跟全世界分享这份喜悦,但她不能,这件事情太大胆了,她只能藏在心里,记住一辈子。
      司徒念不知何时睡着了,等她醒过来时,发现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而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
      她有些发懵,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是谁把自己送回来的。她使劲回想昨晚的事情,最终只记得一个事实:自己昨晚喝醉了,然后偷亲了陈想。
      “我的天呐!”
      司徒念抓狂地喊了一声,继而迅速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脸。过了几秒钟,又躲在被子里面偷偷笑了起来。
      “司徒,司徒……”
      几声叫唤把司徒念拉回到现实,她愣愣回答:“什么?”
      苏文纳闷道:“你发什么呆呢?”
      “哦,刚才我突然想到一些事情,”司徒念回过神来,发现陈想不知道何时离开了,便问道: “陈想哥哥呢?”
      “哦,他刚才说出去透透风。”
      司徒念点点头,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趁周围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出去。
      走到天台时,她远远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背对着她,正望着月亮出神。
      “陈想哥哥。”她走上前。
      陈想转过身来,看见她时,眉宇开朗:“阿念。”
      司徒念靠在栏杆前,托腮问他:“你怎么出来了呀?”
      “我怕,”陈想低头浅笑,随后道:“再待下去,会被他们灌醉。”
      司徒念心里有鬼,一时无语,只好看着远方出神。
      陈想侧头看着她,而后遥望月亮,笑容恬然,淡淡道:“喝醉这种事情,一次就够了。”
      ***
      十月三日,天晴无雨,时而有风。
      司徒念刚写完作业,闲着无事,便去找陈想。
      她一溜烟跑到陈想家门口,正准备敲门时,门恰好开了,开门的人正是陈想。
      “阿念,你怎么来了?”
      司徒念上下打量他一番,琢磨着他是准备出门,好奇道:“陈想哥哥,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陈想用手抓了抓头发,回答:“头发长了,明天就回校了,想趁着今天有空去理个头。”
      司徒念瞅了眼陈想的头发,寻思着确实长了不少。她一向鬼马精灵,眨了眨眼,脸上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陈想哥哥,要理发,还用得着出去吗,找我呀。”
      陈想还没来得及回答,已经被她推进了屋。
      陈想身上套着一件大大的旧褂子,有些茫然地坐在镜子前面,迟疑道:“阿念,要不,我还是出去剪吧?”
      司徒念心血来潮,哪里舍得放走这只送上门来的白老鼠,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胸有成竹道: “放心,我可是街口王师傅的关门弟子,得到过真传的!”
      陈想反抗无果,只好屈从。
      二十分钟过后,从陈想房间里传来一声哀嚎。
      看着陈想的新发型,司徒念气得直抓狂:“怎么会这样,明明两边都是对着剪的,怎么剪出来不对称呀?”
      陈想看着镜子里面有些怪异的新发型,沉默了一两秒,艰难开口:“我觉得,剪得,还可以啊……”
      司徒念顿时两眼放光:“真的吗?”
      陈想坦言:“虽然,看上去是有些不对称,但……还挺特别的。”
      司徒念听了,脸立即耷拉下去,内疚得不行。
      “陈想哥哥,我又弄砸了,你怪我吧。”
      陈想看她这乖乖认错的模样只觉得可爱,伸手揉揉她的耳朵,好笑道:“阿念,无论你做错什么事情,我都不会真的怪你的。”
      司徒念直视他,问道:“真的吗?”
      陈想双眼澄澈,表情平静。
      “真的。”
      “那,要不我再帮你修剪修剪?我觉得我可以把两边修到对称的……”
      “呃,我觉得现在这样子已经很好了……”
      “没事,反正我闲着也没事做……”
      “真的不用了,阿念……”
      “……”
      第二天早上,陈想回到教室时,同学们都注意到了他的新发型。
      他坐下来时,同桌随口说了句:“陈想,新发型挺别致啊,去哪儿剪的?”
      陈想正在整理书本,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嘴角不觉上扬。
      “街口王师傅的关门弟子。”
      ***
      日头过半,正是闲时,东风沾了秋水的清朗,捎着桂花的馥郁,穿堂而来,再绝尘而去。
      暄气未净,司徒念顺着风,溜达到了北郊。
      开学后,她有段时间没来这里了,说起来这还得归功于那辆撞倒她的车。
      司徒念还没走近,已经嗅到了空气中那沁人心脾的花香。
      她走到一户房子门口时,听到从里面传来一阵清越的钢琴声。
      司徒念站在外面听着,心想:“这是巴赫《康塔塔》第147号作品的终曲,乐正爷爷又在弹琴了。”
      可下一秒,她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虽然弹奏的都是古典乐,但乐正爷爷的琴声里面更多的是一种宁静和长远,那是只有在历经漫长岁月后才会有的心境。
      而正在弹琴的人,他的琴声含蓄沉郁,一如古典乐的风范,却稍显用力,少了几分厚重感。
      如果她没有猜错,弹琴的人应该是一个年轻人。
      司徒念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尽量避免打扰到那个弹琴的人。
      她走到客厅门口,发现乐正爷爷并不在,一个年轻的身影坐在钢琴前面,正十分专注地弹琴。
      司徒念倚着门,很耐心地继续听他弹琴。
      最后,当琴声停止时,门口传来几下掌声。
      那人愣了愣,转过身时,看清来人后,一脸茫然。
      “怎么是你?”
      在这里见到林柏絺,司徒念心里的意外不比他少。但很明显,她更经吓一些。
      司徒念摊手,有些无奈:“呃,这个地方还是蛮小的。”
      林柏絺皱眉:“你来这里做什么?”
      司徒念反问:“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你先说,我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你。”
      “那你慢慢决定。”
      “你……”
      “念念,你来了。”
      两人正胶着时,一位老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正拿着几份琴谱。他看上去约莫七十多岁,虽已上了年纪,仍精神矍铄,穿戴整洁,气质儒雅,丝毫不显老态。
      司徒念甜甜开口:“乐正爷爷。”
      乐正川笑着朝她招手:“门口风大,念念,快进来。”
      司徒念走进来时,对着林柏絺做了一个鬼脸,把他气得半死。
      乐正川朝林柏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过来。
      “来,小絺,我来介绍你们认识。”
      “不用了,乐正爷爷,”司徒念摆手道,“我们认识,他是我同学。”
      “是吗?”
      乐正川看向林柏絺,他只好点点头。
      “还真巧呢。”乐正川微笑。
      林柏絺指着司徒念:“乐正爷爷,你也教她弹琴吗?”
      乐正川听了,看向司徒念,眼里满是慈爱。
      “我啊,从念念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就开始教她弹琴了。”乐正川顿了顿,心生感慨,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念念都这么大了,小疏看到该有多欣慰。”
      乐正川和司徒念的外婆钟离疏曾在同一个交响乐团任职,乐正川担任钢琴师,钟离疏是大提琴手。
      两个人不仅是音乐上的知己,也是一生的挚友。
      乐正川年轻时一表人才,曾远赴德国留学深造,毕业后回国任职,许多女人对他心生爱慕,但都无济于事。
      他一生未婚,孑然一身。知晓往事的人都清楚,那是因为他已经心有所属。
      钟离疏早年丧偶,一个人独自抚养女儿长大。友人曾经想撮合他们在一起,但被钟离疏拒绝了。
      乐正川知道后,既不恼,也不怒,仍一心一意对她好,对她的家人好。
      别人都说他这样不值,但只有乐正川心里明白,能爱上像钟离疏这样的女子,是他的幸运。
      前几年,钟离疏因病去世。乐正川形单影只,侄子想要接他一起去英国,被他婉拒了。
      这片土地,有他爱的人,也有他的魂。
      司徒念知道乐正川又想起外婆了,怕他难过,立即扯开话题:“乐正爷爷,你不是不收学生了吗?”
      “这个啊,”乐正川想了想,徐徐道,“说起来,小絺其实也不算学生。我以前是他父亲的钢琴老师,跟他们家有些交情。后来他们一家人出国了,也就没有什么联系了。前段时间我突然接到他父亲的电话,他希望我能继续教小絺钢琴。想来我平时也没什么事做,便答应下来了。”
      司徒念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小絺在美国时接受过专业的钢琴指导,他的水平很好。”
      司徒念看向林柏絺,朝他笑了笑:“看不出来,你还挺有艺术天分。”
      林柏絺不屑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乐正川轻轻拍了拍司徒念的肩膀,和蔼道:“念念,爷爷很久没有听你弹琴了,去,弹一小段吧。我去准备些茶点,待会我们去花园里坐坐。”
      司徒念点头,走到钢琴前,坐了下来。她想了想,手指放在了钢琴上,缓缓弹奏起来。
      琴声空灵悠远,日影飘忽,许是周围过于宁静,人的心也慢慢跟着安定下来。
      跟着她的琴声,林柏絺走过了山,踏过了水,看见了镜中花,也捞起了水中月。
      也许只有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他才会有如此感受。
      林柏絺静静端详着正在弹琴的人,不知不觉走神了。
      这样的司徒念,和平时似乎有些不同。
      她似乎很追求琴声中那种虚空的感觉,平淡,无人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结束了。
      司徒念转过身来,开口问他:“你以前有听过这首曲子吗?”
      林柏絺明显没想到她会跟自己说话,木木地摇头。
      “好听吗?”
      “啊,”他从摇头变成点头,“嗯。”
      司徒念没有接话,反而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起身朝着内院走去。
      林柏絺二丈和尚摸不着脑袋,却也鬼使神差地跟在她身后。
      他刚一踏入花园,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美吗?”司徒念背对着他。
      林柏絺折服于眼前的胜景,忍不住发出赞叹:“美,真美。”
      已经到了秋天,乐正川的花园仍然生机勃勃,众芳争艳,让人有种错觉,以为现在还是春天。
      乐正川平日里不好交际,只热衷音乐和花草。在他看来,花草的性情比人有趣得多。
      钟离疏走后,他几乎连琴也不弹了,大概是因为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知己已经不在了。
      此后,他更是把一门心思放在养花上,把小小的花园打理得别致有趣,活色生香,连专业的花农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手艺和心思。
      飒爽的秋风掠过时,那漫在空气中的花香迎面而来,顿时令人觉得心旷神怡。
      司徒念又问他:“你喜欢什么花?”
      林柏絺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指着前方的盆栽,说:“那种,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司徒念看向他指的花,微微一笑:“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
      林柏絺一愣:“什么?”
      她定定看着那盆淡雅的兰花,嘴角含笑:“那是兰花,看样子你不怎么懂花。”
      林柏絺以为她又要笑话自己了,急忙争辩:“怎么可能,我在美国见过的花可多了……”
      “不过,”司徒念抬头看他一眼,轻而易举地降住了他,“你赏花的品味还不错。”
      林柏絺没想到她是要夸自己,本来燃起的战斗气势瞬间蔫了下去,小声地应道:“嗯,那是当然了……”
      “跟我来。”
      司徒念领着林柏絺走到一株树下,上面结的花小巧玲珑,明艳动人。
      “这叫什么?”
      林柏絺尝试用手攀一长枝来探香,却发现没什么香味,还被枝上的小刺给扎了一下。
      “这是海棠。”
      “海棠,”林柏絺喃喃道,“名字还挺好听。”
      司徒念顿了顿,继续说:“听说,还有一种花叫秋海棠,也叫‘断肠花’。”
      “断肠花?”
      林柏絺想起自己小时候得过阑尾炎的经历,忍不住皱眉,嫌弃道:“听起来很痛的样子。”
      司徒念失笑:“断肠,在中文里面有伤心难过之意。秋海棠象征苦恋,古人称它为断肠花,借此来抒发男女离别的悲伤情感。”
      林柏絺听了直摇头,道:“这花寓意不好,还是不种的好。”
      “一个外国回来的人,居然这么迷信……”
      说着,司徒念继续向前走去。
      林柏絺紧跟上去,追问着:“那你呢,你喜欢什么花?”
      司徒念笑而不语,继续往前走,一直到最深处几株花树前才肯停下。
      那花皎洁如玉,白得冷清,凌霜傲放,沾尽秋色之幽深。
      司徒念看失了神,自言自语起来:“莫怨东风当自嗟。”
      林柏絺不明所以,郁闷道:“你在说什么呢?”
      司徒念看向他,问:“你知道《红楼梦》吗?”
      林柏絺寻思片刻,看着她,不确定道:“TheStoryoftheStone ?”
      这次轮到司徒念惊讶了。
      “你,竟然知道?”
      林柏絺点点头:“以前上课时老师有提起过,我家里的书架上也有这本书。”
      “那你有读过吗?”司徒念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林柏絺摇摇头,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只能如实回答:“没有,以我的中文水平,能看懂普通的中文书本已经不容易了。”
      “嗯,也对。”
      “我们不是在讨论花吗?这跟那本书有什么关系吗?”他好奇地问。
      司徒念复抬头看花,眉头轻蹙。许久,淡淡开口:“《红楼梦》里有一位奇女子,她容貌倾城,有旷世诗才,性情高傲,虽然有时候伶牙俐齿了一些,但心地善良,对人从不虚情假意。可惜,这样一个极好的人,最后却被凡人辜负了。”
      林柏絺很努力才听懂她的话,问道:“然后呢,她跟这花有什么关系?”
      司徒念接着往下说:“在一次夜宴上,她抽到一枚花签,上面画着一枝芙蓉,就是这种花。”
      林柏絺端详起她脸上的表情,猜不透那是什么情绪,便好奇地问:“她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最后,”司徒念垂眸,“在她生日当天,她心爱的人和别人结婚了,她死了。”
      “那……”
      林柏絺还想说点什么时,忽然被人打断了。
      “念念,小絺,过来喝茶吧。”
      “太好了,去喝下午茶咯。”
      说完,司徒念兴奋地转身就跑。
      乐正川准备的茶点都是用院子里采摘下来的花制成的。
      茶叶选的是早前夏天晒干的茉莉花,搭配着山农每天早晨从山上挑下来的泉水,泡出来的茶色泽金黄,茶香宜人,味道甘醇,饮后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点心有两样,一样是买回来的玫瑰酥,另一样则是自己做的抹茶桂花糕。北郊靠山,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有桂花,到了秋天大家都喜欢捣鼓桂花糕,挑选新鲜的桂花,和着细细的糯米粉和抹茶粉,再裹上少许蜜糖蒸十几分钟,放凉了就可以吃了。这桂花糕吃起来滋润松软,清新爽口,风味极佳。
      “小絺,喜欢这茶吗?”乐正川问林柏絺。
      林柏絺点点头:“喜欢,跟我以前喝的红茶有些不同。”
      乐正川眼里流露出慈祥的笑意,和蔼道:“你喜欢就好啊,念念可是最喜欢茉莉了,这批茶叶还是她帮我晒的呢。”
      林柏絺听了,有些惊讶地看向司徒念。
      司徒念抿了一口茶,心情看上去颇好,似笑非笑:“你不是问我喜欢什么花吗?喏,就是这个。可惜,今年夏天走得早,你没眼福了。”
      林柏絺没有说话,扭过头去,喝茶的速度默默变慢了。
      这时已经下午,太阳不知藏哪儿去了,风大了些,吹得花园中间的月季花簌簌作响。
      司徒念随口道:“乐正爷爷,你看,今年的月季开得真好。”
      乐正川双眼眯了眯,笑道:“是啊,今年月季开得确实好,尤其是红月季。可惜你妈妈腿脚不好,不能过来看了。”
      司徒念听到这话,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看向乐正川,眼底一丝奇怪的光芒闪过,犹豫着开口:
      “乐正爷爷,我妈妈,她喜欢月季吗?”
      “是啊,你妈妈最喜欢月季了,”乐正川顿了顿,反问她,“你不知道吗?”
      司徒念有些意外,又有些失落,道:“我还以为,她会喜欢淡雅一些的花呢,像洋桔梗。”
      乐正川摇摇头,表示否认:“你妈妈不喜欢洋桔梗。我还记得她以前每次来我这儿时,只守着那几株月季,其它什么花都不看。”
      “那为什么妈妈跟爸爸说她喜欢洋桔梗呢?”
      乐正川沉吟片刻,缓缓道:“我想,那是因为小疏希望微微喜欢洋桔梗吧。”
      司徒念一脸难以置信。
      乐正川见她这个样子,忽然摸摸她的头,叹气道:“念念,你外婆是一个很要强的女人。她的一生,不仅对自己很严厉,对自己的孩子也同样严厉。对于你外婆而言,一个女生最重要的是艺术修养和气质。因为这个,她很小就把微微送去学芭蕾,除了学习和跳舞,不允许她参加其他的课余活动,就连零食也不准她吃。你妈妈从小到大都很懂事,也很聪明,不管是跳舞亦或学习,她都是最优秀的。你妈妈看起来亭亭玉立,不苟言笑,活脱脱你外婆年轻时候的样子。但其实……”
      说到这里,乐正川突然停了下来。
      “其实什么?”司徒念抓住他的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但其实,你妈妈,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严肃的孩子。她只是过于拘谨,过于自律,到最后连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都忘记了。对于你外婆而言,花本身便是华而无实的存在。可以说,作为一个女孩子,你妈妈连喜欢花的权利都没有,更何况明媚艳丽的月季呢?正是花一般的年纪,人却过得那么克制,又怎么会快乐呢?”
      所以,后来微微在遇上那个人以后,才会那么轻易就沦陷了。
      这句话,乐正川是在心里说的。
      司徒念心里五味陈杂,说不出什么感受。
      听起来,她像是在重复她妈妈的过去。但似乎,又多了一分幸运——那便是,她从来都不需要为自己的妈妈而活。只是,她不明白,一直以来,妈妈看见自己时的厌恶究竟从何而来?难道是因为外婆吗?
      司徒念还在走神,蓦地眼前出现一只手。
      “喂,醒醒!”
      她回过神来,发现身边只剩下林柏絺一个人,有些糊涂:“啊,怎么了?乐正爷爷呢?”
      “里面电话响了,乐正爷爷接电话去了。”
      司徒念还未能从刚才的话中缓和过来,整个人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哦,这样。”
      林柏絺忽然撞了撞她的手肘。
      “又怎么了?”她显得有些不耐烦。
      林柏絺扬扬下巴,示意她扭头。
      “看那里!”
      司徒念有些无语,但还是照做了。她扭过头去看,发现附近的山腰上升起了薄雾,颇有仙境之风。
      她嘟囔着:“不就是起雾了吗?这里靠山,起雾很正常。大惊小怪。”
      “不是啊,我是指那里,那栋房子!”
      为了避免司徒念看走眼,他还特地用手指了指方向。
      看到那栋房子后,司徒念脸色变了变。但她立即掩盖了下去,转过头去,依旧云淡风轻。
      “然后呢?那栋房子怎么了?”
      林柏絺用手撑着下巴,一脸严肃地回答:“那栋房子,我见过。”
      司徒念纳闷:“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没有,”林柏絺摇摇头,“我在美国出生,今年第一次回国。”
      司徒念双眼顿时瞪得老圆:“哦?这么神奇?人家宝哥哥在梦里见过林妹妹,你难不成也在梦里见过这栋房子?”
      “我是认真的!”林柏絺急得只能用跺脚来证明。
      司徒念听了,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既然这样,那要不,我们就去那儿看看吧。”
      “啊,不太好吧?那房子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司徒念白了他一眼,嫌弃道:“大男人,婆婆妈妈的。你不去,我自己去!”
      说完,司徒念“咻”的一声跑了出去。
      林柏絺根本没来得及思考,也跟着她往外跑。
      “喂,你等等我!”
      乐正川正讲着电话,只见两人火烧火燎地跑了出去,忙喊了一声:“你们去哪儿?”
      空中飘来一句“乐正爷爷,我们出去一会儿,很快回来”。
      乐正川看着两个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竟然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
      两人一路飞奔,不一会儿便跑到了房子前面的空地上。
      那栋房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外墙上的绿漆都掉得七七八八了,锈了的大门紧闭着,透着一种不欢迎任何访客的意味。
      林柏絺神情凝重,站在门口,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房子。
      司徒念看他认真的模样,忍不住打趣起他来:“你确定你有见过这房子?”
      林柏絺双唇紧抿,用力地点头。
      “那要不,我们进去看看?”
      林柏絺想也不想地就反驳她:“怎么进去?你又没有钥匙。”
      司徒念狡猾地笑笑:“山人自有妙计。”
      说完,她就走到门边,对着那个铁锁一阵捣鼓。
      没一会儿,司徒念朝林柏絺招手,示意他过来。
      林柏絺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走了过去,当看到她手里开了的锁时,惊讶地下巴都快掉了。
      “你怎么做到的?”
      “你管我。”
      说完,司徒念开门准备进去,被他给拽了回来。
      “你干嘛?打算直接进去吗?”
      司徒念耸耸肩,无所谓道:“不然咧,这里又没有人。”
      林柏絺这时一本正经起来:“在美国,未经主人同意进入私宅,人家有权利拿枪射你的。”
      “哦,”司徒念满不在乎,“那又怎样,这里是中国,我们强调的是‘来者是客’”。
      说完,她一脚踏了进去,任凭林柏絺在后面干瞪眼。
      司徒念刚走到院子中间时,林柏絺也从后面跟了上来。
      她强忍住笑意,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幸灾乐祸。
      “怎么,这会子又不怕人家拿枪射你了?”
      林柏絺干咳几声,转过脸去,别扭地说:“我好歹是个男生,真要有人举着枪,我也不会让子弹落你身上的。”
      这人估计是美国大片看多了。她心想。
      院子里放了一张藤制卧椅,司徒念用手掸了掸灰尘,然后径直躺了上去,伸了个腰,懒洋洋道:“现在你已经进来了,想看就看吧。好好看清楚,出现在你梦里的房子究竟长什么样子。”
      林柏絺本来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环顾四周,打量起了院子。
      这栋房子的外形和周围的房子大同小异,并无什么出彩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与其他人的房子相比,这里显得特别寡淡。
      北郊靠山,地理位置好,家家户户都爱种花,每到花开的季节,一眼放去繁花十里,好不热闹。
      而这家人,院子的左手边只栽了一棵梧桐。那梧桐长得高大,气势直冲云霄,已经过了葱郁的季节,叶子从翠绿转变成墨绿,枝叶也不再像盛夏那般茂密了。
      林柏絺顺着往下的视线,看到司徒念睡在树荫下,一副与世无争,闲人勿扰的样子。
      他喉结滑动了一下,他自己也说不明白,遂转身去看另一边。
      院子的右手边支了一个葡萄藤架,只是架子仍在,那葡萄藤却早已枯萎了,只剩下一些干了的枝条,毫无意义地缠在上面。葡萄藤不远处放着一个很大的水缸,林柏絺探头去看,以为里面会有水,结果发现只有一些干了的落叶。
      起风了,葡萄藤架弱不经风,被吹得好像有人在小声哭泣。几片干瘪的叶子和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白色小屑落在林柏絺的肩上,他随手拂去。
      这时,司徒念突然睁开了眼睛,幽幽开口:“你知道,这栋房子里面发生过一件奇怪的事情吗?”
      林柏絺头也不抬:“什么事?”
      “这里原来住着一个老母亲和一个儿子。有一年,儿子在外面带回来一个女生,老母亲对女生印象很好。一家人其乐融融,打算第二年结婚。老母亲觉得家里太过冷清了,便让人在院子里支了葡萄藤架,还让人搬了一个水缸进来,里面养着一条草鱼。老母亲说了,这鱼要留着儿子大喜的时候吃……”
      说到这时,云挡住了太阳,风仍不止,林柏絺莫名觉着身上有些冷。
      “然后呢?”
      “葡萄种好了,还没结果呢,树上长了很多小小的白色虫子,喷了农药也不管用。喏,就是你衣服上那种,那是它们的卵。”
      一听到这里,林柏絺开始用力拍自己的肩膀,觉得还不干净,干脆把外套都给脱了,使劲抖落个不停。
      司徒念接着说:“那条鱼一开始怎么不肯吃东西,非但没有长大,反而奄奄一息。就在老母亲觉得它要死了的时候,这鱼又活了过来。原来,它喜欢吃那些被吹掉在水里的白色虫子。后来,那条草鱼越来越肥,越来越精神,尤其是那对眼珠子,黑溜溜的,转呀转个不停。”
      她歇了歇,继续讲:“儿子大喜那天晚上,老母亲就把那条鱼给杀了煮汤,特地把鱼头留给了媳妇。过了不久,媳妇就怀孕了。十月怀胎,媳妇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老母亲抱起来一看,吓得脸都白了……”
      “为什么?”
      林柏絺感觉有种异样的感觉正在胃里面翻滚,脸色难看得很。
      “她孙子的眼睛跟那条草鱼的一模一样,黑溜溜的,转呀转个不停……”
      还没等她说完,林柏絺已经俯身开始干呕。
      “哈哈哈哈……”
      司徒念躺在卧椅捧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笑什么!”
      林柏絺吼了一句,又是生气又是委屈。
      “你莫不是个傻子?我说什么你都信?你怎么那么好骗……”
      林柏絺看向她,眼里竟然有一丝期待:“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刚才说的都是假的?”
      看样子他被吓得不轻。
      司徒念捂嘴偷笑:“当然都是假的了,就你傻傻的没听出来。”
      司徒念从小到大读过不少书,日子久了,自己就喜欢编些故事来糊弄人。这些故事里面有些是她自己想的,大部分是根据自己读过的书改编的。她刚才讲的那个故事,就是从一篇看过的文章里面得来的灵感。
      从小到大,她都骗了不少人,唯独陈想。一则陈想读过的书并不比她少,有时她讲到一半就露馅了;二则,每每对上陈想那双明净的眼睛,她瞬间就失去了胡扯的勇气。
      看着林柏絺瘫在地上一副生无可恋,委屈巴巴的模样,司徒念心里乐开了花。
      她从卧椅上下来,走到大厅门口,掏出了一串钥匙,打算开门。
      “等等!”林柏絺喊了她一声。
      司徒念一怔,扭过头:“怎么了?”
      “你你你怎么会有钥匙的?”他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这里是我外婆家,我有钥匙很稀奇吗?”
      说话间,司徒念已经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林柏絺定定站着,脑回路还没能转过来。
      “还不进来。”
      他刚进大厅,司徒念对他说了一句:“洗手间在走廊尽头,去洗把脸吧。”
      司徒念说得对,他现在的确是需要清醒一下。
      林柏絺走到卫生间,掬了一把清水,冰凉的水泼在脸上,瞬间让他回神了不少。
      他走了出来,才开始注意到房子里面的不同。
      屋内装修摆设一如院子的寡淡,只有几样简单的摆设,看不到什么俏皮装饰品,有的也只是几幅毛笔题字。
      值得一提的是,房子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打扫得干干净净,书架上的书原封不动,就连走廊的窗都很少灰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还有人住呢。
      林柏絺走到大厅时,发现司徒念正拿着一个相框发呆。
      “这里为什么这么干净?”他问。
      司徒念回答:“乐正爷爷有这里的钥匙,外婆去世以后,他经常会过来打扫。我爸爸每个月也会过来两次。”
      “你妈妈呢,她怎么不过来?”
      “我妈妈,她腿不好。”
      “对不起。”
      林柏絺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
      “你不用说这个。”
      该说的是我。
      她一直盯着相框,忽然眨了眨眼,似乎有什么心事。
      “这是你外婆和妈妈吗?”
      “嗯。”司徒念轻轻点头。
      相框里面,钟离疏坐在一张木椅上,仪态端庄,露出淡淡的微笑。钟离微那时约摸十八岁,正是最美好的年纪。许是学习芭蕾多年养成的习惯,背脊挺得直直的;细削的脖颈上一张小脸轻轻抿着唇,似乎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当时她还在犹豫着该不该笑。
      两母女乍一看长得有几分相像,但仔细观察,便发现两人的气质浑然不同。钟离疏的气质是内敛型的,尽管她在微笑,眼神却拒人于千里之外;而钟离微,也许是因为正值青春,平静清澈的眸子下隐藏的是某种不安分的情绪。那就像是一把干柴,只需要一个火引,就能将它点燃。
      “你妈妈跟你外婆长得挺像的。”
      司徒念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他的眼睛,像是在找一个答案。
      “那我呢?我像我妈妈吗?”
      两个人现在的距离很近,近得几乎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近得林柏絺看见司徒念右边的耳垂上有一个小小的黑痣,近得司徒念发现林柏絺原来比自己高出那么多。
      林柏絺摇摇头,双眼锁住她,或者被她锁住,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回答她:“不像。”
      司徒念眼珠转了转:“那我外婆呢?”
      林柏絺觉得自己简直快要耳鸣了,但这些不能被发现,他继续淡定地摇头。
      “不像。”
      司徒念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转身把相框放回原位。
      既然都不像,那我像谁呢?
      “好了,我们回去吧。”
      锁好大门以后,司徒念转过身来,看见林柏絺正背对自己。
      “不好!”她猛地大叫一声。
      “怎么了?”
      林柏絺被她吓了一跳,急忙回过头来。
      司徒念双眼闪烁,嘴角抽搐,一脸惊恐,用手指着他:“你你你,你的肩膀……”
      “我的肩膀怎么了?”林柏絺连声音都在抖。
      司徒念用手捂住嘴,双眼瞪得老大,表示进一步的恐慌:“上面的虫卵,长出白色的虫子来了……”
      “WTF!”
      林柏絺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死命地拍打着自己的肩膀。他下手那么重,感觉那肩膀不是自己的一样。
      司徒念仍然捂着嘴,身体不停颤抖着,最后终于没忍住,放声大笑:“哈哈哈哈……”
      林柏絺听到她的笑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忽地回过神来。
      “司徒念,你又骗我!”
      说着,他气冲冲地朝她跑了过来。
      司徒念灵活地躲开他的攻击,拔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笑他:
      “哈哈哈,你就是个大傻子!”
      好景不长,她才没跑几步,左脚的凉鞋带竟然断了。
      毕竟,就连她今天出门时也没算过自己会在石子路上跑步吧。
      林柏絺不知道她怎么就停了下来,赶紧从后面追了上来。
      眼前司徒念闭着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要报仇就快点吧。”
      他低头扫了一眼,瞬间明白过来。
      司徒念闭着眼,见林柏絺很久都没有行动,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她发现地上放着一双男生的球鞋,而林柏絺光着脚已经走了一段距离。
      还真是个大傻子啊。
      司徒念无奈地摇摇头,然后穿上了那双球鞋,手里拿着自己的凉鞋慢慢走了回去。
      司徒念回到乐正川的小屋时,林柏絺已经坐在花园里了。
      他双手枕在脑后,眯着眼睛说:“走得真慢!”
      “你穿大几码的鞋试试,看你能走多快。”
      林柏絺没有说话,虽然被怼,心情却莫名觉得很好。
      “我今天弹的那首曲子叫《平湖秋月》,你回去把它学会。”
      “为什么?”
      “到时候让你领教一下什么叫‘天壤之别’。”
      林柏絺“切”了一声,脸上依旧挂着笑。
      这时,外面传来两下喇叭声。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林柏絺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两句诗来。
      他在心里叹了一声,随口道:“我走了。”
      司徒念没有理他,坐在光滑的地板上,舒服得摆动着小脚丫,抓紧时间来珍惜辞夕入夜前的最后一点明亮。
      林柏絺垂眸,起身准备离开。
      “再见,阿絺。”
      他身体晃了晃,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头来。
      “你还没跟我说‘再见,司徒’呢。”司徒念盯着自己脚上那双不合脚的球鞋,嘴角微扬。
      林柏絺手指头动了动。
      “乐正爷爷叫你小絺,那我以后叫你阿絺吧。”
      她念的是絺字的另一个读音,zhǐ。
      林柏絺暗暗握紧了拳头。
      “再见,司徒。”
      说完,他赤脚走了出去。
      这时,最后一丝亮光被吞没。绛紫色的天幕上出现了一颗星,有人唤它长庚。
      乐正川送林柏絺出门,返回时看见司徒念一个人坐在地板上,双手撑在身后,正对着天空出神。
      “微微?”
      他有些恍惚,随后清醒过来。
      “不,那是念念。”
      ***
      林柏絺回到家时,佣人正在摆桌。
      “佩姨,今晚吃什么?”他随口问了一句。
      “今天吃清蒸石斑鱼,酒酿……”
      “把鱼撤掉。”
      佩姨一阵诧异:“为什么呢?今天的鱼可新鲜了……”
      “撤掉。”
      “可是……”
      砰。
      林柏絺的房门已经关上。
      佩姨无奈,只好将鱼撤下。
      林柏絺进房后,把从美国带回来的几个箱子翻了个底朝天。
      他从美国带回来的行李几乎就没动过,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在这儿久住下去。
      半个小时后,林柏絺坐在地板上,满头大汗。
      “终于找到了。”
      他手里拿着一张发黄的照片,因为年代久远,上面已经开始出现一些小斑点。
      那次被傅尧捉弄过后,他气不过,就偷偷溜进他们家,拿走了放在他父亲书房里唯一的照片。
      事后他曾想过放回去,只是母亲连这点时间也不留给他,就带着他匆匆回国了。
      林柏絺看着照片里的房子,嘴里振振有词:“什么做梦,我就说我见过这房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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