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1 章 ...
-
白露已过,北方秋意渐浓,南方仍旧天热。
正值黄昏,下了班的大人们手里提了菜匆匆往家赶。放学的孩子们还在慢悠悠地踱着,走到巷口便停下脚步,再也不愿往前走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永远也没完的话题。
薄暮依然缠绵,却不惆怅。
大院里面,这是一个寻常傍晚的开始。楼道之间逐渐热闹起来,拖鞋踩在地板上的趿拉声,锅碗瓢盆乒乓作响,油锅放菜时“滋滋啦啦”的声音,一切都显得默契十足。
天色微醺,落日红了脸,温柔地凝视着西街的人们。
窗前,司徒念背靠藤椅,神色专注,一只手慢慢摇着蒲扇,另一只手翻过一页书,绘声绘色地读道:
“……行者道:‘师父怪你为嘴,误了路程。快早收拾行李、备马,免打!’那呆子真个怕打,跳起来穿了衣服、吆喝沙僧:‘快起来!打将来了!’沙僧也随跳起,各各收拾皆完。长老摇手道:‘寂寂悄悄的,不要惊动寺僧。’连忙上马,开了山门,找路而去。这一去,正所谓:暗放玉笼飞彩凤,私开金锁走蛟龙。毕竟不知天明时,酬谢之家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末了,她嘴角上扬,双眼眯着,像极了电视里的评书先生,满意地转了转小脑袋,似是沉醉其中,更像是在回味。
这时,楼下传来一串轻扬的铃铛声。
司徒念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条件反射地跳起身来,书也不要了,一打开门就火急火燎地往外跑。
父女俩倒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这头司徒念刚开房门,那头厨房里立即传来司徒礼的声音。
“念念,饭快好了,快些回来!”
“好!”
地板光滑,司徒念过于欣喜,脚一滑竟差点在自家客厅里栽了跟头。
司徒礼听到这一动静,急忙从厨房探出头来,心疼道:“这孩子,急什么!每次都这么风风火火的,你陈想哥哥又不会跑!慢点,慢点跑!好不容易好了,别又伤着了!”
司徒念内心雀跃,头也不回,早就跑了出去,哪里还听得到他的嘱咐。
司徒礼摇摇头,这让人操心的猴孩子哟!
晚风忽起,房间里那本被落下的《西游记》,司徒念还没来得及为它插上书签,纸张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内页早被吹乱。
司徒念跑得飞快,就像一阵风,全然忘记了还没完全好利索的左腿,快到楼下时心急又踩空了一级阶梯,身体顿时失衡。眼看着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近,那一刻她才感到害怕,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幸好,老天爷还是有些眷顾她的,不舍得让她再打第二次石膏。
司徒念没有摔倒,被人及时扶稳了。
睁开眼时,当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司徒念先是松了口气,下一秒便忍不住笑出声来:“陈想哥哥!”
陈想可不像她这么没心没肺,脸上透露着些不淡定,显然被刚才那一幕吓到了。
他将她给扶好后,一边帮她整理弄皱的衣服一边问:“阿念,你跑这么急做什么?”
司徒念最喜欢看他这个着急的模样,便嬉皮笑脸道:“我来检查你今天上课认不认真啊。”
陈想没有抬头,似乎还不放心,自顾自地抓起她的手臂到处打量,生怕她哪儿真的受伤了,随口应道:“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吧,你的脚还没好,万一又受伤了呢?”
“早就好了,”司徒念听了,将伤腿抬高一些,朝他示意道,“不信你看。”
“来,你先坐下。”
说完,陈想扶她坐在阶梯上,然后弯身蹲在了她面前,按了按她的左膝盖。
“膝盖疼吗?”
陈想轻柔的语气和掌心的温度是三月的春风,悄无声息,却沁人心脾。
司徒念近距离看着他,莫名有些害羞,只是摇摇头,不敢说话,连呼吸也不知不觉放缓了一些。
紧接着,他把手移下至脚踝处,问道:“这呢,还疼吗?”
陈想认真的神情令她想起了骨科医生,她突然有些想笑。
“不疼了。”司徒念乖乖答道。
陈想抬头看她,那双眼像是要把她看透了,久久才抛出一句:“真的?”
司徒念还是忍不住笑了,点点头:“真的。”
陈想感到欣慰,看着她也笑了起来:“那就好。”
说完,他怔了一下,目光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
司徒念顺着陈想的视线往下看,发现他正盯着自己膝盖下方那道浅褐色的疤。那道疤不长不短,扭扭曲曲的,盘踞在膝盖上,乍一眼看上去十分突兀。
陈想轻抚那道疤,若有所思,悠悠开口,有些像是在自问自答:“你说,它怎么就好不了呢?”
这道疤,一直是陈想的心结。
小时候,他常常骑着自行车载司徒念出去玩。
那天,司徒念正在感冒。大人们都要上班,便嘱咐陈想呆在家里照顾司徒念。
他突然记起前几天同学提到后山的油桐树开花了,便把心里的想法跟司徒念说了,两人立即达成统一战线。
于是,陈想特意避开了大院里其他人,偷偷载着司徒念出去了。
路过石桥时,底下流水潺潺,远处一列铁皮火车呼啸而过。几只受惊的鸟从树林里飞了出来,在空中胡乱拍打翅膀。陈想一时分神,便往那边多看了几眼。
远方遥不可及,时而令人向往。
他看得入迷,全然忘记自己正骑着车。于是,车头失去方向,摇摇晃晃,迎着旁边的石栏板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哐当一声,陈想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而后自己已经摔倒在地。
他顾不得疼痛,赶紧回过头去寻司徒念,发现她正坐在地上,脸色煞白,直勾勾盯着自己流血不止的膝盖,一言不发。原来她摔下来时,膝盖不巧磕到路边尖利的石头,划开一道很深的口子。
陈想吓了一跳,赶紧扶起车载她去了医院。
医生在缝针时,许是伤口处上了麻醉,司徒念没有哭闹,一直静静蜷在陈想怀里。缝针结束了以后,陈想发现她已经在自己怀里睡着了。
他看着怀里的司徒念,睡得那么香,像极了一只温顺的小猫。
陈想忽然记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阿念时,她连话都说不明白。大人们教她喊“陈想哥哥”,她张口便是“参娘鹅鹅”,乐坏了大家,也逗乐了陈想。
司徒念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看见他笑,自己也跟着笑。
有人打开了收音机,那收音机的声音很小,里面有个女生在唱着歌。声音太小,陈想听不清歌词,模模糊糊的,只隐约听见了远方和眼前。
这时,司徒念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陈想哥哥”。
陈想听见了,嘴角上扬,心里默默喊着“阿念”,一遍又一遍。
大人们赶到医院的时候,陈想并没有被责备,因为司徒念抢先说是她自己偷偷跑出去玩时在外面摔伤的。司徒礼心疼女儿,自然不会想到其他方面,还十分郑重感谢陈想救了自己的女儿。
后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只是,司徒念膝盖上永远多了一道疤,陈想心里也永远多了一个结。
司徒念知道他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了,眼珠一转,拍了拍大腿,豪气十足地说:“不打紧不打紧,英雄嘛,身上总是会有一两道疤的!”
陈想被她逗笑了,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今天又读完哪一回了?”
一听这话,司徒念就来劲了,两眼发光,津津乐道:“第九十二回——三僧大战青龙山,四星挟捉犀牛怪!”
说来也有趣。司徒礼热爱国学经典,家里书架上尽是古代经典文学。司徒念从小便受父亲熏陶,喜欢阅读古文书籍。出乎意料的是,司徒念不爱《红楼梦》和《西厢记》,读了一遍就放在一旁。她唯独喜爱《西游记》,读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熟悉司徒念的人都知道她最爱《西游记》,心中的英雄是孙悟空。一开始,这虽然离司徒礼的预想偏远了点,但他还是比较满意的。直到他意识到孙悟空对女儿的影响已经超乎他的想象,才有些后悔。
每次只要司徒念在外面闯了祸,或者是有家长领着自己哭哭啼啼的小孩上门算账时,司徒礼总是无可奈何,只好不断给人赔礼道歉。幸好司徒礼的人缘在西街一向是好的,加上司徒念贪玩归贪玩,也还懂得点分寸,那些家长听到道歉后也就息事宁人了。有些人临走时还会损自己家的儿子几句:“真没用,竟让一个女孩子给欺负了……”
后来,只要有人来敲门,司徒礼就胆战心惊,生怕女儿又把哪个院树上的蜜蜂窝给捅了,亦或又跟哪家的男孩子打架了。
日子久了,司徒礼对自己女儿的标准由一开始的知书达理,逐渐变成了与人和平相处,平安顺遂,不要受伤,四肢健全之类的。
陈想忽然想起司徒念明天就要去上课了,仔细地叮嘱她:“阿念,你明天就要上课了。记得,在学校要好好学习……”
“要好好学习,不要闯祸,不要和男生打架,不要受伤,”司徒念一听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便揶揄他一句,“陈想哥哥,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我爸爸了。”
陈想叹了一口气,双手放在她的肩上,定定看着她,说:“阿念,我是认真的。我不想再看到你受伤了。”
司徒念歪歪头,朝他挤出一张笑脸:“好了,我知道啦。我已经很乖了。再说,这次受伤又不是因为跟别人打架,是被车撞了,我才在家躺了大半个月。因为这事,学校的功课都不知道落下多少呢,幸好有文文她们给我带笔记。”
司徒念开学第一天就在校门口被车撞了,于是她的假期就被宣布自动延长了。
她说的也有理,陈想无话可说,只好再强调一句:“总之,你一定记得,万事小心。”
“唉呀,”司徒念双手捂住耳朵,做出痛苦状,“我知道了,陈想爷爷!”
陈想无奈地摇头道:“你啊。”
说完,他将司徒念扶了起来。
“走吧,回家了。”
“陈想哥哥,你看那里!”司徒念忽然指向远处。
“什么?”
陈想一转过身,她立即就跳到了他的背上。
“陈想哥哥,我脚疼,你背我上楼吧。”司徒念厚着脸皮说。
陈想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顿时又好笑又好气:“刚才谁说自己已经好了?”
“唔唔,”司徒念抬头看天,继续装傻,“不知道呢。”
陈想抿嘴笑了笑,把她背紧了些,转身上楼。
“阿念,最近你爸爸在家煮了很多好吃的吧?”
司徒念听了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
“怪不得呢,”陈想笑道,“我说你怎么变重了。”
“人家哪里胖了……”司徒念小声嘟囔一句,气不过便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却没有用力。
“八戒,快走。”
陈想乐了,失笑道:“我是猪八戒,那背上的是谁啊?”
司徒念笑而不语,头倚着陈想,心里一片宁静,默默道:“你才不是猪八戒,你是最好的菩提祖师。”
晚上,司徒念正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忽然想起今天忘记给书本安书签了,便急忙把那本《西游记》找了出来。翻到今天结束的地方,正想夹书签时,她看见了第九十三回开篇的前两句诗,忍不住停了下来。
司徒念缓缓读道:“起念断然有爱,留情必定生灾。”
那时,她只觉得这两句诗有趣,却没有读懂其中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