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裁春山》苏蛰

6、第二章 一剑霜寒 4

　　唐小璇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这漫天的纯白仿佛没有尽头。
　　忽然，有沙子迷了她的眼。
　　待她睁开眼睛，却见夕阳下连绵起伏的沙丘向着远方延伸，好似凝固的海浪。偶尔刮来一阵阵旋风，挟着黄沙打在她的脸上。
　　唐小璇四下张望，远处依稀可见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
　　她背对小璇，静静伫立着，长发如墨，身姿绰约。

　　“哎——那边的姑娘，这儿是哪里啊？”小璇高声呼喊，但声音立刻消散于无垠的沙海。
　　她朝着那背影追去。可沙地松软，每跑一步都分外吃力，那身影看着不远，可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面无形的墙，女子的身影始终在前方不远处飘荡，步伐从容，不疾不徐。

　　唐小璇力竭，被脚下的黄沙绊到，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再抬头，便看见一只白玉样的手伸到她的面前：“没事吧？我拉你起来——”
　　她定睛一看，竟是阿姐唐一琬。

　　她从未见过阿姐这样的装扮，唐一琬身上不是青锋修士的服饰，而是换了一身白色的道袍，衬得她仙气凛然。
　　原来前方的那个白衣女子便是阿姐。
　　小璇拍拍身上的沙子，问阿姐：“这里究竟是什么鬼地方啊？除了沙子还是沙子。”
　　唐一琬听到她这样说，浅浅一笑：“小璇，这里就是你的识海啊。”
　　唐小璇呆住。

　　识海是修士的精神核心所在，元神便栖居于识海中央。
　　其名识海，是因为它通常是以水为形，水乃生命之源，不管是一个小水洼、小水潭，还是大江大河，它总得有点水啊？
　　那识海里这漫漫黄沙是什么意思？
　　似是感受到小璇的疑惑，一琬看向远处，语气平静地解释：“你的灵力闭塞不通，就像是没有甘霖浇灌这识海，这里是一片荒漠不足为奇。”
　　小璇自嘲一笑，是啊，一个天赋残缺之人，难不成还指望识海里水源丰沛？
　　但是——
　　她忽然想起之前和魇怪一战的畅快，抬手向着空无一物的沙海一挥。
　　一株嫩绿骤然破开沙砾，顷刻间就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在小璇脸上投下一片阴凉。
　　她的眼中忽地迸发出光彩，一跺脚，脚下干涸的沙地猛地沁出清泉。
　　小璇右掌虚握，周身再次剑气纵横，寒芒凛冽，冻结虚空，又是那一招“梦霜寒”。
　　“阿姐，你看！我不是天赋残缺，在这里，我无所不能！”

　　唐一琬伸手握住小璇的右手，眼神温柔而坚定。
　　那双眼睛里仿佛有一片沉静的瀚海，映照着万古的星光。
　　“小璇——”她开口，“沙上楼阁，风吹即散。虚幻之力，无法斩断真实的枷锁。”
　　话音刚落，二人身旁的那棵巨树，霎那便化作黄沙散去。

　　唐小璇和唐一琬四目相对。
　　小璇轻声道：“你不是我阿姐，对吗？”
　　唐一琬点点头：“对，我并不是你的阿姐，我在这里守护着你的识海，只是样貌化作你最信赖之人。”
　　她又莞尔一笑：“我在这里守了很久，也等了很久。小璇，见到你，我很高兴。”
　　小璇声音发颤：“我喜欢留在这里，一旦离开，我就只是一个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的普通人。”
　　“虽然残酷，但那是真实——小璇，只有真实才能创造奇迹。”她的声音依旧是唐一琬的声线，语调却平和悠远，“再干涸的沙漠也有生命存在，表面上黄沙漫漫，地下仍有暗流涌动，我在等你的识海掀起惊涛巨浪。”
　　小璇怔怔地看她：“会有这么一天吗？”
　　“唐一琬”抬手，指尖带着一种温润的光泽，点在小璇的眉心：“回去吧，小璇，回到真实，你才会创造出那一天。”

　　从她的指尖传来一股温和而坚定的推力，唐小璇身不由己地向后跌去，脚下的沙漠寸寸碎裂，化作虚无的漩涡。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阿姐渐渐模糊却充满期许的目光。

　　青冥宫内药香弥漫，窗外树影婆娑，月光如水，自窗棂静静淌入。
　　躺在榻上的唐小璇，睫毛剧烈颤动了几下，终于睁开了眼睛。

　　桓志刚放下药碗，看见唐小璇直愣愣地在看天。
　　他先惊后喜，扑到榻前：小璇师姐，你果然醒了！

　　原来小璇已经昏迷五日。
　　桓志听说她受过魇怪的袭击，生怕她已经变成一个空壳子。
　　好在他师父青冥长老给唐小璇诊脉后，确认她元神安稳，并断定她这两日就会醒。

　　唐小璇起身，终于看清桓志的脸，肚子恰在此时发出一声巨响：“桓志，有没有吃的？感觉我这五脏庙都要饿塌了——”
　　“我早有准备。”桓志匆匆出门，带回来一份清粥小菜。
　　“你身子虚弱，还是得清淡饮食。这一碗是山药粥，一直温在炉子上，现在吃正好。再配上我腌制的酱黄瓜，神仙尝了也赞不绝口。”
　　吸饱了酱汁的黄瓜条卧在碗底，透着一种琥珀般的润泽感，光看着就流口水。
　　唐小璇接过碗和筷子，感动得热泪盈眶：“桓师弟，你真是我的亲弟弟！”

　　桓志粲然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这点小事算什么。当初要不是师姐让我拿你扎针练习，那套金针十要，我怎么会那么快就掌握呢？”
　　“又提这事，我本身没那么怕疼，给你练手不过是顺便的，还是你自己有天赋。”
　　一碗粥下肚，小璇感觉五脏庙又燃起暖暖香火。

　　等她祭好了五脏庙，桓志把药碗递过去：“药还没凉，师姐趁热喝。这几天我每天都熬上一碗，今天终于不用倒了。”
　　唐小璇接过那碗乌黑的药汁，这药看着就很苦。
　　她最怕苦了。
　　药还没喝，她的眉头先皱起来。但是，良药苦口利于病——
　　小璇准备一口闷了，桓志忽然又伸手摁住药碗：“师姐稍等，我差点忘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一层一层打开，露出六块糕点。
　　小璇惊讶：这不是福记的桂花冻米糕吗？

　　桂花糕按理说只有秋天能吃到，但是，某些糕点铺子有特殊的糖渍工艺，能把秋季采摘的鲜桂花用蜂蜜、糖浆加上少量灵草一起密封处理，保存在特制的容器中。这样处理过的糖渍桂花，能完美保存其色泽、香气和口感一整年，方便随时取用。
　　现下仍是早春时节，紫桃坞的福记糕点就有这种秘法，桂花冻米糕便是他家招牌，也是唐小璇的最爱。

　　“这是杜姑娘托人送过来的，说你爱吃，吃完药若是觉得嘴里苦，就吃一块。”
　　小璇哪里还犹豫，抬手就把那碗药屏息灌下，从桓志手里捻起一块桂花糕。
　　糕点入口即化，那秋日的馥郁花香，化作舌尖一抹清甜的柔软。
　　嘴里明明是甜的，小璇却鼻子一酸。
　　她吸吸鼻子，这一切竟如此真实而又如此珍贵。
　　桓志奇怪：“味道不对吗？怎么师姐你看上去要哭了？”
　　“好吃，很好吃。”小璇又拿起一块桂花糕塞进桓志嘴里，“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等桓志走了，屋内重归寂静。
　　虽然他叮嘱唐小璇仍要好好歇息，但是她刚从长达五天的昏迷中醒来，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小璇闭上眼，总是下意识去回味，回味那四象仙法流转的畅快淋漓。
　　她干脆起身，走入清冷的小院。

　　青冥长老将她安置在药阁后的一间小屋，小屋和药圃毗邻，屋外是一个小院，院内有一株老杏树，枝头缀上点点花苞，有几朵已经率先盛开。
　　小璇漫无目的地走到树下，弯腰拾起一根掉落的树枝，树枝细韧，握在手中，比她的竹剑还要轻。
　　她原本要每日练上五遍《守拙九式》的，这几天竟荒废了……
　　此念一起，唐小璇下意识手腕一抖，枯枝破空。
　　没有如梦中那般凝空滞气的灵力光华，只有枯枝划破空气的微响。

　　以枯枝代剑，她缓慢而认真地练起玄极山最基础的招式。
　　她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感受中，仿佛天地间只有她和手中的枯枝，别无他物。

　　不远处，在药阁回廊的阴影下，姜璃负手而立。
　　他一个时辰前刚刚结束闭关，没在悬镜阁看到小徒弟，反而看到师弟李冲盈。
　　姜璃没想到闭关这几日唐小璇竟发生这种事，所以立刻到药阁探望，碰巧看到了小璇练剑的这一幕。
　　月光将小璇的身影拉得细长，她的动作越来越流畅，和收徒那日相比进步斐然。

　　恍惚间，姜璃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一个月夜。
　　那时的他还是个少年，也在这样的月光下挥汗如雨，一遍一遍练习着守拙剑招。
　　师尊就倚在一棵梅树下闭目养神，偶尔抬眼看他，目光温和。
　　“阿璃，”他记得师尊这样说，“剑道至简，不在招式繁复，而在心念纯粹。”
　　那时他不甚明了，只觉得师尊的话甚是玄奥，知道后来他剑道有所成，才渐渐明白其中真意。
　　此刻，姜璃看着唐小璇拿着一段枯枝练剑，仿佛进入一种无我之境，忽然觉得这孩子的剑意里，有种与师尊一脉相承的纯粹。

　　最后一式即将结束，小璇旋身收势，枯枝斜指地面。
　　一片杏花花瓣悠悠飘落，沾在小璇紧握枯枝的虎口处。
　　她看着那片花，怔了怔，一滴泪无声滑落。
　　姜璃没有看到这滴泪，但是凭着剑修对气息的敏锐，他察觉到小徒弟的气息发生了剧烈变化，有悲，有怒，有恨——

　　他想起刚才和冲盈师弟的密谈。
　　“师兄，你那徒弟……她魂魄早该离散，却被一道极强的封印结界强行锁于体内……所谓“天赋残缺”，不过是因为心脉有缺，灵力无法经由心脉运转……她凭一己之力击败魇怪，精神力极为难得，绝不是根骨不佳……只可惜，心脉不补，大道无望……”
　　这一切，小璇知道多少呢？

　　他原以为唐小璇于修行并无太多执著，她的刻苦，或许只是对他这个师尊要求的遵从。虽然收徒之时他说过，要助她寻找自己的道，但他也确实想过，若小璇当真志不在此，便也为她寻个安稳去处，平安一世也算是全了师徒情分。
　　然而现在看来，她并非不在意，并非不向往。
　　既然心向往之，做师父的岂能坐视徒弟的道途断绝于此？
　　姜璃又看了一眼唐小璇单薄的身影，转身融入更深的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说

　　小璇表面躺，实际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