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我弄丢了》痴拙

2、一尾鲫鱼

　　我开始注意到那条鲫鱼，可以说是出于偶然，也可以说是因为缘分。
　　有个人工湖坐落在校园里。它地理位置极好，处教学楼、寝室、食堂三地交通要冲，为每日众师生的必经之地，人来人往甚是热闹。若此湖风景秀丽水波清澈如被蓝藻侵占前的太湖，再辅之西湖周边的人文景致，必能为校园增色不少。然而这仅是小清新学生们的一厢情愿罢了，这水偏是一潭死水，呈油腻的荧光绿色，令人不由怀疑食堂里泔水究竟流向何处。湖底的水泥地是万万容不得水草扎根的，它们可是顽固得很呢。水量随季节变化大，夏季旱上小半月便有片片饱经风霜的水泥地露了出来。及至暴雨骤降，不消一晚湖水便可盈满如初。春季的暖阳难以给湖水带去半点生机，就连湖畔垂垂老矣聊做点缀之用的垂柳也不愿将才吐翠的嫩枝探入湖中一试水温。这水，可是名副其实的死水了。在这洋溢着少年朝气的校园里，它显得那样不合时宜。
　　能给这湖水增添几分活气的，也只有那几尾常在湖中游弋的红鲤鱼了。说是游弋，其实它们也仅出没在湖边靠近台阶的小小一隅。是哪一位好事者向湖中投的鱼早已不可考，但从体型来看，这些鱼显然已在湖中度过了漫长岁月。湖水既浅且脏，但因无江鱼常恐电击网捕之虞，又有闲时学生的面包供应，这些鱼倒也在这湖中享尽了鱼之乐。清一色的水红色，给这暗绿的湖水平添了几许暖意，也给了这湖得以存在的理由。
　　吃完饭至自修的短暂间隙，常有二三学生爱在湖畔台阶上，或站或立，向湖中投以面包屑，以观鱼争食之景。其实也没甚看头，不过是鱼嘴一张一闭，一大团面包屑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赏鱼倒也并非主要目的，重要的是湖边闲聊的时光，一搭没一搭的无非是学生间的八卦。某班的谁和谁有了新进展，谁和谁分手了，谁又新晋成了校园男神女神，诸如此类。鱼是这些闲话的最好听众，它的嘴生来即是为了那一点干粮而非做传播谣言中伤他人之用。眼见着鱼的无忧无虑，脆弱的少女心免不了伤怀一番，空发议论，以为人间大小烦恼填胸臆，不若生而为鱼自在清净方不负岁月静好。殊不知鱼所以少烦忧，便是因为它有食即可，并不热衷于在茶余饭后自寻烦恼。
　　一座桥将湖拦做两半，一大一小。大湖坐落在校园的心脏地带，不免看尽了人间繁华。相较之，小湖则处于食堂边缘的蛮荒之地，加之四周皆为泥地，出入甚不方便，自然饱受冷落。况且我曾亲见食堂大妈将洗碗水到入池中，湖水更添油腻，对它的嫌恶之情不由又增了几分。这样丑陋且狭小的湖，风雅之人是不屑赏玩的。鱼也势利，情愿安居大湖一隅尽享嗟来之食，小湖因而显得愈发凄清。
　　我说我与这条鲫鱼相遇是偶然，只因那日打桥上过，正是暮春时节，心血来潮欲捉一朵柳花，冷不防见它如一支黑剑自在穿梭于小湖的绿水间，在湖面上留下不易觉察的道道纹路。视力向来不佳如我，目光竟在刹那之间触及这样一条颜色稍显灰暗的鱼着实令我吃惊。说是缘分，只因每日有数千学子从此桥上过，唯我有幸而见它。由此我每每经过湖边总会找寻它的身影，若干次探寻不到，心中竟有隐隐的失落。
　　总之，以上便是我与鲫鱼相识的经过。也不好说相识，毕竟只有我识它而它却不知我是何许人也。我也只知此鱼生性孤僻，不喜同群鱼打交道（至少我以为如此），唯好在小湖周边游荡。我敢说它对湖边的每一株树每一颗草都极其熟悉，不然草木不会无端在鲫鱼游经时频频点头致意。
　　曾对此鱼食物来源好奇不已，小湖既属蛮荒之地，面包一类细粮是断不会有的；死水亦无物产可供鱼食，鲫鱼自然不如红鲤鱼那般膘肥体壮。靠那些许洗碗水如何维持生计？我不知鱼的标准身材应如何，唯恐它因缺食而营养不良，特从寝室中取面包一袋，准备给它开开洋荤。岂料此鱼并不领情，反倒避面包如避猫，疾游至湖另一端，生生在湖面上划出一道皱纹。如不是小湖过浅，我猜它定然会一个猛子扎入湖底，以示不愿再见我之心。我的一番好心竟被它误会，难免有愤恨之情。然而细想之下也不能怪它，人多狡诈，焉知那美味的面包下没有隐藏着一只锋利的鱼钩？身为一条鱼，自当有一条鱼的警觉。又想，我送面包虽是出自对它的关心，然而对一条有尊严的鱼来说，此举似在侮辱它，笑它无法自食其力。我只好作罢，不复萌此念。
　　说来真是好生惭愧，与此鱼相识既久，关于它的身世我竟一无所知。见它肤色仪态与红鲤鱼殊异，想来并不属同一品种；或是变异也未尝可知？深灰的鳞色若在那艳丽的浅红中将会显得格格不入，况且它也不会像大湖中的同类一般，见人便在水面上忽沉忽浮，做出种种憨态可掬的姿态以换取食物。也许，正因为鲫鱼学不来同类的生存之道才被众鱼所不容？抑或是它个性清高，见不得同类低三下四的媚态愤然出走，只身来到这小湖中愿做鱼中一高洁隐士，以显其志趣高远？只恨我不通鱼语，不能向它求证。以人之心度鱼之腹，本来难有结果。只是每日见它一鱼在小湖中独来独往，不由也替它寂寞。
　　这一切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罢了！在它饱览小湖周围恬静安适的风光时，怕也没想那么多。鱼不知人的烦恼，人又何尝知道鱼的闲逸。但自此我与此鱼建立友情后（恐怕这只是我一厢情愿，它并不想与一个凡人结交)，便时常在小湖独坐，被扣上了一顶“爱在小湖边发呆”的帽子。读书无聊，作为调剂的闲言碎语自然也免不了。我被扣上的帽子已多，这小小一顶早已不放在心上，只是奇怪诸人是否选择性失明，未曾向湖中这欢快的身影投去过一束目光？也许，如灰鲫鱼一般既无靓丽外表，又不会摇尾乞怜的鱼在他们眼中难以称之为“鱼”？也罢，人心之难测胜于鱼，我亦不愿将有限的精力投入揣测他人所思之中，不如与鱼长作伴，与它一同笑世人庸俗无趣。
　　总之，如我之前所说，人间大小烦恼多是自寻。有鱼相伴非为不可，又何必纠缠于人间种种。非我消极避世，只是身在学校，唯求静心读书不负我十二年之功，实不乐于分心被卷入各种八卦及新闻之中。然苦于念书枯燥，静心者少而玩心重者多，校园又是小而又小的一处地方，芝麻大点事便可传得满校风雨，直比西瓜还大。听到有什么夸张的新闻，笑一笑变好，不必太当真。少年正处最是张狂爱闹，欲一闯天下以示己才能过人的年纪，却被约束在校园和父母的唠叨之间，难免滋生几许叛逆之心，狂傲之气，看不惯人间总总，最爱嘲讽。人又是群居动物，对于同窗有些过激的观点纵然不敢苟同也不愿表现在脸上，不过唯唯诺诺几声表明自己的忠心，唯恐一言不合被冠以“怪人”的名号，从此难以在校园内有立锥之地。久而久之，偏激和怪诞倒成了正统了。整天沉迷于学习无法自拔的学霸是书呆子，优哉游哉打球谈恋爱恶搞的是德智体全面发展，在别人口中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永远是不得而知的。流言和传闻在任何地方威力都可大过核弹。
　　对着鲫鱼，不由起了一点敬佩之心。它有勇气逃离千篇一律的生活，逃离堕落着的同胞。寂寞的秋夜，喧嚣的午时，一条鱼兀自安静地过着，不以众鱼喜为喜，以众鱼悲为悲。
　　日随月走，步履匆匆。我和鲫鱼相见的时辰依旧仅限于吃完饭后在桥上踱回教室的短暂时光。在心底，我视它为知己。有时也羡慕它的自在潇洒，有时也期待能如它般心灵清净，在纷繁的谰言中给心灵留下一片净土。甚至想，这鱼会不会仅是我的一个幻觉，世间那存在飘逸风流之鱼如它！然而我也只敢在心里悄悄表示对它的理解，赞赏。羡慕归羡慕，我终究还是群居动物中的一员。我不过只是海底无数沙子中的一粒罢了，虽然怀揣着欲入蚌壳修炼，换得珠圆玉润的一身肌肤的心愿，却终究还是眷恋群沙的温度。毕竟，蚌壳太黑了。
　　和鲫鱼相识也有大半个学期了。无论怎样，日子该怎么过还是该怎么过。上课，吃饭，睡觉，上课，听听八卦，偶尔传播下段子，过着和千千万万学生一样的生活。每一天仿佛都是前一天的机械重复，无非是讲课内容不同，八卦不同段子不同而已。成绩、排名宛若看不见的轻绳，操纵着你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也只有在那条特立独行的鲫鱼面前，我才感到一丝放松。见到它轻捷敏锐的尾在湖面上掠过，道道皱纹随之舒展开，不由感到心中的那一潭死水好像也泛起了涟漪。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爱喂鱼吧。鱼虽无言，却可安抚人破碎的心，在它们面前，你知道自己永远是安全的。你会感到，自己不再是排名榜上的一个小黑点，不再是鲜红的分数边上若有若无的几行批语，也不是别人传闻里的那一个你自己都认不出的怪人。难得的放松和悠闲让你暂时回到了童年，找回了内心深处的自己。
　　校服由红白相间的秋校服换成了红白相间的短袖。接着期末考试至。再接着就是暑假。
　　回校时正是烈日灼灼。偌大的一个校园，难觅几片绿荫。转过熟悉的拐角，突然发现，熟悉的小湖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学校里新建的排球场，看起来舒服多了。“湖呢？湖去哪了？”不由一阵失魂落魄。
　　“还能去哪里了，被填了呗。你不觉得这样清爽多了吗？”
　　“湖里的鱼呢？”尽管，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鱼？哦哦，你是说那几条红鲤鱼啊。管这些做什么。”同学露出一副“你就是那个爱对着湖面发呆的怪人啊”的恍然大悟的表情。
　　不顾异样的目光，我直奔原先的湖域。盛夏，草木岿然不动，似在哀悼消失了的老友。我在鲫鱼曾经游过的地方反复踟蹰着，想想象出鲫鱼曾经的心情。忽然好想笑自己的天真。不管湖被不被填埋，不管这湖什么时候消失，这鱼，总会有回归它宿命的一刻。
　　其实一直以来你都知道，有一尾怪鲫鱼在你心底游弋，只是你给它的空间向来太少。这是一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鱼啊。总是害怕别人见了她平凡的皮囊、朴素的衣裳会嫌恶它，所以你只好不情不愿地把心灵里最逼仄之处的一潭死水用来安置它。可它依然在你心底游得那样欢快，挠得你心痒痒。渐渐的你连那一点空间几滴水也不愿给它，它终于闷死在了湖底。直到这时你才发现，少了它，就不再是完整的你。
　　我相信我和这条鲫鱼的相遇不是偶然，不是缘分。注定有一个时刻我会把目光投向它，发现自己的内心有一条被束缚着的鱼。不同的是，鱼游的再活泼欢快，也永远不能游出这个小湖，而我即使背负太多，也还有广阔的天空可以遨游。
　　鲫鱼走了。我想，也许它是明白我的心的，就像是它让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无论它在或者不在，我都会在心里为它留下干净整洁的一块区域，在那里它可以自在游弋。我会带它遨游在它不能到达的远方。
　　可是，那好像很难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