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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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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子佩已经读完了《荆棘鸟上》,现在正站在椅子上,准备从书架顶层已经落满了灰的故书堆中把《下》给扒拉出来。顶层的书都是她父母早年间的收藏,现在他们认为这些和文件不同,是再也没有看得必要了,又舍不得丢弃或是卖废纸了事,便将他们一股脑儿草草堆在书架的最上层,一个和冷宫无异的地方。经过漫长的十多年,灰尘早已侵染尽了书页的每一个角落,书角开始泛黄发脆,轻轻一翻,悉悉索索声便欢快地响起,伴随着扬起的灰,好像这十多年的寂寥得到了些许慰藉。
她的指尖抚过一摞大概是妈妈早年间收藏的言情小说,抚过老爸大概是刚刚参加工作时购置的一堆理财类成功学的书,以及夹在其中的自己幼稚园时代的绘本,直到手上已沾满了每一本书上的积灰,那本神秘的《下》却到底是未曾出现。也许是它在书架上沉寂了太久,渐渐地与灰尘融为一体了。也许它只是想报复这十多年来的冷落,于是刚烈地从书架上纵身跃下,却不料自己跌倒了一道更加幽暗的,灰尘更加多,更加无人问津的窄缝里。
其实是可以上网看的。但是子佩还是执着于从书架上将它揪出来,却还是未能如愿。
她顶住了浓浓的好奇心,一直没有去搜过这本书的相关内容。那本《上》,则在某一次母上大人巡查时发现她竟大逆不道,竟敢在写作业时读闲书而没收了。她缠着母上问过很多次这本书的下落,可妈妈却表示当时气得随手一扔,谁知道它现在在哪个角落里吸着灰尘呢。
子佩想,也许,它是和那本失散已久的《下》团聚去了。
她渐渐地不再执着于麦琪最后是否能与拉尔夫携手余生,因为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不过有些时候她会好奇,这本书曾经是属于父亲还是母亲。她不相信那本书是母亲的,那个整日大着嗓门锱铢必较的妇女,在她眼中有时间读闲书还不如想想晚上该吃些什么,为这个问题她可是操碎了心呢;她不相信那本书是属于父亲的,他时常边吃饭边用油腻腻的手指蹭过随手摸到的纸屑,时常用只是草草地冲了冲都还没甩干的手一把抓过文件,如果是,她可不相信那本书会如此无暇,未曾沾染上他的爪印。
整本书上只有扉页上写着三个端庄飘逸的小楷:沈漱石。
沈漱石。这个名字在一宋子佩的脑海中盘旋了很久,虽然她可以肯定父母从未,从未提起过这个名字。有的时候子佩会在脑海中勾勒这位神秘的书主人的面容,她想,应当是一位面容清瘦的女孩,十七八岁多愁善感的年纪,她用修长而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着书页,心一直随着麦琪和拉尔夫求之不得的情感起起落落。当她读到拉尔夫得知麦琪准备另嫁他人却不愿拉尔夫为她主持婚礼那一段时,她一定伤透了心,于是手无意识地搓捻着书角,连页码都给磨得淡淡的了。这是全书除了姓名之外唯一她留下的痕迹,证明她也和子佩一样沉浸在这个故事中过。也许,这位沈漱石,是母亲年轻时的友人罢?关系不算远也不算近的那种。也许母亲和自己一样只读了上册,还没来得及读完两人就分开了,也没有再联系,沈漱石没有向她讨还,母亲也来不及去借下册。再后来,两人相忘,书也被束之高阁。
然而子佩错了。当年沈漱石其人,既黑且胖,手却出奇的小,还是一个出了名的无情人;打动她的不是麦琪与拉尔夫绝望的爱,而是菲数十年压抑自己的思念,同自己不曾爱过的帕迪携手余生,却又在帕迪死后才明了自己的心意;是帕迪一直默默倾尽全力爱着菲却只在死后才得到了菲迟到的回应。至于那磨痕,却是另一个人读到此处,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旧事,不知不觉竟在这本不属于他的书上留下了痕迹。
如果沈漱石听说了宋子佩的想法,大概会淡淡一笑,想着果然是小姑娘,尚带着天真的幻想。而沈漱石,从来就是太清醒。
倒回三十年前,这本书还是新崭崭的。高一上学期的第一次段考前沈漱石买了这本书,便顾不上复习,一逮着空就看——包括在考场上,等着老师发试卷的前几分钟。J中考试座位的安排是按年纪期初D考的排名排的,沈漱石坐在7班第一列的最后一个位子,毗邻着班级书架。沈漱石在快要考试前将书放在了书架上,考完试再拿下继续读。反正该复习的自己也看得差不多了,好像临时看的那几眼考试就会考一样。沈漱石如是安慰自己。
这不是沈漱石第一次在考前还在悠哉游哉地看书了。她轻轻翻着书页,害怕响声惊扰了还在复习的同学,虽然教室里也并不安静。忽然耳边响起了带点笑意,带点紧张的声音:“同学,这本书好看吗?我见你每场考试前都在看。”
宋闻达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沈漱石,虽然考试的时候他就坐在沈漱石的右边。在他眼里,每一场考试都值得他全力以赴——尤其是他刚刚被老师指派为班长。他对待试卷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小心翼翼的,他知道那是助他赢得老师欢心,同学青眼的敲门砖。只是在考语文的时候宋闻达隐隐感到左边那位胖姑娘的目光一直在恍惚地漂移着,在他左近转悠着。宋闻达还没有自信到相信这位女生是因为自己的魅力而对自己青眼有加,不过他以为她对他的答案兴趣更大些,这个想法令他气恼,因为他以为自己的答案是自己多日以来刻苦学习的成果,他人无权从他那剽窃了去,于是他恼怒地对那位胖姑娘数次报以谴责的目光,却终于在最后发现沈漱石的目光从未在他整洁的字迹上驻留片刻,而是越过了他,投向了讲台,或者是更远一点的黑板,再或者是,穿过了教室前的那面墙去了遥遥的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考试结束后,宋闻达悄悄向左瞥了一眼,见那位姑娘交了卷子后便匆匆忙忙地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翻了起来,之后几场考试也是如此,宋闻达方才明了,如此勾人心魄的竟只是一本书。
后来宋闻达也曾问过自己很多遍,为什么自己会鬼使神差地去问了沈漱石她在读什么书;明明旁人的事,他向来是不大爱去管的。其实还有很多问题也是宋闻达不明白的,比如明明这只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何况之后他同沈漱石并未深交,她也未曾乱他心弦,也未曾一丝一毫打乱他的人生轨迹,明明只是萍水相逢,明明她貌不出众甚至可以算是有点丑,他为何还会在不见多年后还会偶尔想起她的那双写满了倔强的眼,想起她旁若无人灿若明霞的笑。比如为什么后来他搬了很多很多次家,从浙南小城到烟雨杭州,再从杭州北上天津,千里之遥,那本《荆棘鸟上》一直执拗地跟着他,尽管那本书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不是在行李箱底就是在书架顶,一次也没有见过阳光,直到宋子佩将它于尘封的故纸堆中扒出。
他记得很多年以前沈漱石合拢书页让封面上“荆棘鸟”三个字跳入他的眼帘。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在等到估计无论阳光再怎么晃眼他也能看清封皮上的字之后她又摊开书继续读了下去。宋闻达也记得他当时微微怔了一下,但他已经不知道当时是后悔自己的唐突鲁莽多一点还是还是气沈漱石的淡漠多一点,他只记得自己在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继续问了:“同学你是几班的呀?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漱石。是高一(三)班的。”
意识到了这样一边看书一边和人说话是不太礼貌的,沈漱石把目光抽离了书本,微微仰起头笑道,“那你呢?你是几班的呀?”
沈漱石说:“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你的名字很好听。
沈漱石说:“十一班啊?我想想?啊,好像我都没什么认识的人在那个班。那,你是第一个。”
沈漱石笑着看向宋闻达。
突然之间她好像恢复了想要和人说话的欲望,或者说,是一种将要潸然泪下的冲动。也许是因为刚才的那段对话让她有了一种回到小学,回到幼儿园了的错觉,那时候好像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很简单,但问一句:“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吗?”时却总是怀着惴惴的心情,带着紧张,夹杂着忐忑,害怕对方一句拒绝会让自己忍不住滚下金豆豆。而被邀请的那一方呢,有时会踌躇很久,有时却又果断应下,但不变的是那份郑重,好像许下的是一生的承诺,好像这一诺下去,友情便可以历世事浮沉而不改。
她看向宋闻达有点腼腆的,不好意思的,有点紧张的面孔,她看着宋闻达温和的眼睛不知道自己的眼里同样亮晶晶地闪着光。她望着他,他看着她,一时间两人水都没有说话,也许都忘了罢。
她突然感觉她有很多话很多话想和面前这个人说,比如说,《荆棘鸟》这本书其实没有那么好看,至少它被誉为澳大利亚的《飘》她却觉得这本书还担不起这份美誉,不过也可能是澳大利亚本来文学作品也没多少?比如说,读了高中后沈漱石常常有格格不入之感,她想在校园里瞎晃,想抬起头看一看柚子树上垂挂着的黄澄澄的柚子,透过碎叶去看被剪成一块块的天空,想低下头去捕捉虫鸣悉索碎语,感受天地辽阔,却没有人陪伴她。沈漱石孤单了太久,她一直很想,很想和人好好说一场话,却还是不敢,怕见到旁人将她视作异类的目光。
最后沈漱石说出口的,也不过是轻飘飘地一句:“那你考试加油哦,祝你考出好成绩。”
这是一句很平常的祝福。或者说,这是沈漱石最常对人说的一句祝福。每一次考试前她都会逢人就说:“祝你考试考好哦!”,如果是关系再亲近一点的,她还会以戏谑地口气笑闹着:“大学霸快让我吸吸仙气!”,这样一闹,好像原本紧张的气氛就被快活的空气驱散了。
话一出口,原本沈漱石有些担心,怕宋闻达觉得她太敷衍了。想什么呢,沈漱石暗笑,她原本就不甚在意他人的眼光,何况对方又只是萍水相逢。不料宋闻达眼里竟有了笑意,他朗声说道:“好呀,你也是!”
接下来的几场考试前宋闻达和沈漱石都会互相道一声祝福。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只有这寥寥数语,却让两个人心里有了同样的一份笃定和踏实。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之后沈漱石收拾了东西准备走了,却被宋闻达拦住了人:“漱石,你、、、你那本书,可以借给我看一看么?”声音愈说愈低,到最后简直要汇合在渐渐嘈杂起来的人声里。
不过沈漱石还是听清了。她展颜一笑,说:“好的,一定!”
接下来的很多小事,无论是宋闻达还是沈漱石都已经只能记得零零星星的一些片段了。本来这些事也就是一些零零星星地一些片段,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也亏了他们两个经年不忘。下雨时宋闻达给偶然遇见没有带伞的沈漱石打伞,在期末考试将至的时候沈漱石那一句:“那么祝你考试顺利呀”和宋闻达随之的吐槽:“怎么你一见面总是就说这个。”,沈漱石把《荆棘鸟》上册借给宋闻达时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他选课都选了什么课,宋闻达在走回教学楼是见沈漱石走在前面想偷偷跟在她背后吓吓他,不料沈漱石突然一回头,迎着沈漱石促狭的目光宋闻达只好讪讪地说:“原来你反应这么灵敏的呀。”
都是校园里每天都在发生的事,好像也的确没有什么记得的必要。
那时候宋闻达记得得更多的,是他虽然是班长,但成绩并不好。沈漱石那句“考试顺利”好像一次也没有在他身上发生过效力,每次他看着自己十八九名的成绩在班主任面前都时常心虚。过于担忧自己的成绩使他不得不逼着自己将全部心力投入了学习的怀抱,却在偶然间得知了班级里同学对自己的评价:“只知道死读书的书呆子。”“太自私,太冷血了。”。刚开始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时宋闻达尚可以装聋作哑置之不理,日子久了,这样的话听得多了,也有人开始当面对他冷嘲热讽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好像自己真的就是那样一个冷漠无情的人,一个本来庸庸碌碌却还赖在班长的位子上不肯走的人,一个再怎么认真,哪怕是全班最后一个下了晚自习离开教师的人,也永远只能在考试中取得那点不上不下的成绩。他也感到了班主任对他的失望,在把他叫道办公室谈心结束之后常常用一声叹息做结尾,有点时候宋闻达也会去猜想那句湮没在叹息之后的原文是什么,是“农村出来的学生果然到了高中成绩就不行了”还是“你大概也就只能考这么点分了吧?”
也许是为了激励宋闻达,班主任并没有将他从班长的位置上撤换下来。只是宋闻达每次以班长的身份宣布事情的时候,总是带着深深的惶恐与自卑,总是害怕着台下子虚乌有的嘘声。
宋闻达和寝室里的同学关系倒还行。感激他的室友们并没有因为班级里的流言对他另眼相待,宋闻达时常在回寝室时给室友捎上些零食,平日里的杂活也总是抢着干。有时候宋闻达想,要是班级里的同学也同寝室里的几个哥们一样,说几句好话,帮着做点事就能对你也报之以诚心,或者至少不在背后说着风凉话就好了。
还好,还有沈漱石呢。宋闻达想。她不知道我冷漠,不知道我深深的挫败和无力,也不知道我的颓废。在她面前,我至少还是一个阳光幽默的男生,我们总还可以说一说、、、我也不知道会说些什么,但的确是些我在旁人面前断断不会说的话。
关于那三年沈漱石记得更多的,则是自己如何在泥潭中奋力挣扎,在黑暗中如何拼尽全力想要找到一束光,或者逼着自己幻想出一束光来。
沈漱石一直是一个怪人。一个格格不入的人。她一直都是。
她时常对着校园角落里一个飘满了落叶却没有鱼的湖发呆,走路的时候总是高高地昂起头,她是为了看到天空,但在旁人眼里这样的走路姿势着实怪异。她会走着走着突然抬手去接桂花树上突然落下的桂花,去捉在眼前晃晃悠悠的一朵一团柳絮,她喜爱教学楼前的那一片竹林,春笋萌动的时候,她记得哪一颗笋是在哪一天褪尽了笋衣。沈漱石只喜欢这些别人不太能理解也不想去理解的东西。
这是一个很沉默的人。这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这是过了十年,也许是二十年,当初的那些同窗在模模糊糊地想起沈漱石这个人,在时光的滤镜磨去了人对她相貌的嘲笑,对她当初略显怪异的举止的讽刺之后的评价。
也许这并不是一个恰如其分的评价,但少年时的沈漱石不会在乎,长大后的沈漱石也同样只会微微一下后便将它置之脑后,或许连那一笑都不会给。
那三年里其实许多人在背后对沈漱石的诋毁和嘲笑,她全都知道。她不在乎,却受了伤。但她从不说,更不哭,不闹。她如一个游走在校园之外的孤魂,对人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永远是淡淡的,哪怕那人正在用最恶毒的话语笑她胖,黑,笑她笨拙而特异的举止。但她一个人走的时候,就常常笑,是肆无忌惮地笑,是走着走着,脸上就如花初绽。有时候她仰头大笑,是因为她仰头时捕捉到了鸟曾经飞经的痕迹,有时候她低头抿嘴,是因为她看见了被踩踏得满是伤痕的绿地上又泛出了新芽。她的笑,全给了漫天飞舞着不知向何处去的柳絮,小池塘里最孤寂的一尾游鱼,竹林才破土的幼嫩新笋。
但宋闻达是见过沈漱石笑的。有一次他很认真地和漱石说:“漱石,我觉得你一定是一个很乐观的女孩子。怎么我每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总是在笑。”
沈漱石说:“你也是我见过最温和最善良的人。”说得好像她小小年纪就已经识人甚广一般。她也不知道多年以后宋闻达尽管已经不再是当年她心中文质彬彬的少年,不再对人轻易地报以真心,却还是时时想起,当年说这句话的女孩,她的脸上带着的全世界最真挚的笑容。
其实两个人在私下里的见面并不多,最多,最多算是点头之交而已。在高三之前,也总共说过不到十次话。但对对方总是怀着一份不知从何处来的信任。沈漱石不是没有耳闻关于宋闻达冷血的传言,但她好像是早已不再在意这些了;宋闻达不是不知道沈漱石的孤僻,却从未怀疑过她内心的热情。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小心翼翼地呵护这份信任。
进入高三后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学校现在的排球场,以前的湖旁边。宋闻达远远地见着了沈漱石在排球场边缘徘徊,也许是也想进去一起打球吧,宋闻达想。
不过这一次沈漱石没有像往常一样迅速地感知到他已经走近了便准备好一个狡黠的笑,而是等宋闻达拍了拍她的肩才反应过来。
“湖被填了。”沈漱石神色黯然。
“是啊。暑假前就开始动工了,要改建成排球场。也好。那个湖之前上面总是飘满了落叶——怪不好看的。”
“那湖里的鱼呢?”
“鱼?”
“原先湖里,是有鱼的。就一条。”
“一条鱼?”
“嗯。”
一直到体育课结束的铃声响起,两人道别,沈漱石都未发一言。这是宋闻达第一次觉得沈漱石这个人真是怪怪的。这也是他们最后的对话。之后再见,两个人都只是挥一挥手打个招呼便作罢了。不是没有两个人同行的机会。
分班之后宋闻达依然还是班长,因为新的班主任觉得他已经当了一年班长会比较有经验。经过上一年磕磕绊绊地做班长的经历宋闻达对如何做好这份工作也的确是得心应手。很快他发现只要他做出一副乐于助人的样子,班里的同学还是很友好的,比如说,他们从来不会拒绝宋闻达递上来的写满了字的作业本,也不介意宋闻达在晚自习点人时自动忽略了那些不知道散布在校园的哪一个角落的同学。相比之下好像和宋闻达在平时去吃饭的时候勾一勾肩搭一搭背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在宋闻达心里沈漱石本来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好友。这好友二字本来也说不上。也许她于她,只是落魄时的一时安慰。也许在沈漱石心里他的作用也是一样的。这样见面了淡淡的打一个招呼正合适,宋闻达想。难道这不是很贴合他们这样萍水之交的身份吗?原本,原本不是他多嘴了一句,他们本来就不会相识,本来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在茫茫人海中即使有过数面之缘也不过是相见不识。当然,她本身的性格也太特立独行了、、、不,是古怪。和古怪的人还是少些来往的好。当然不是因为大家都在背后笑她我才疏远她。当然不是。何况假如她自己一点错处也寻不着,又怎么会有人嫌她恶她?
也许是因为高考已在眼前,沈漱石也再没有找过宋闻达。她没有像以前一样笑着对他打着招呼,没有像以前一样会悄悄偏着头在人群中找他。她没有见了面就绽放笑靥,有时还要说一句“呀那本书你看得真慢,什么时候我才可以把下册借给你呀!”沈漱石只是淡淡的和他打上招呼后就会悄悄地汇入人群。其实这个招呼也是可以不打的,毕竟沈漱石对于那些关系不远不近的人,一向奉行的是如果对方不主动打招呼,她也不主动打招呼的原则。她想,到底她待他还是有过几分不同的。
从浙南小城搬到杭州的时候宋闻达从他高中的旧书里扒出了这本《荆棘鸟》上册。他惊讶于近十年的光阴好像没有在这本书坚强上留下任何痕迹,它还是干净整洁一如往昔。好久没看过书了呢,宋闻达想,或许它可以用来在高铁上解解闷?
于是这本书得以重见天日。一晃已经毕业九年了呢。宋闻达手指轻轻抚过扉页上端庄飘逸的“沈漱石”三个大字。毕业之后他只听说沈漱石去了北方读法律,至于她现在境况如何,在哪里高就,好像也没有人与他提起过。
早知道两个人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当年就应该还给她的。有一瞬耳边,好像想起了一个娇俏的声音:“闻达,那本书你看得真慢,什么时候我才可以把下册借给你呀!”其实我看书可以算得上是一目十行的哪一种啊,哪里慢了!宋闻达暗自发笑。他的目光落在了拉尔夫得知麦琪准备另嫁他人却不愿拉尔夫为她主持婚礼那一段上,好多年前的少年心事突然涌上心头:如果我看得很慢很慢,一直也看不完,每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会催着我还书,我们两个就有了话可以说下去、、、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少年宋闻达的想法了。
现在沈漱石的笑容忽然充塞了他的脑海。有和他开了一个小小玩笑的得意促狭的笑,有接飘落的桂花时明艳的笑,这一张张笑脸在他脑海中盘旋,最后汇成了沈漱石的背影,一个臃肿的,落寞的背影。
那本书宋闻达差一点就可以成功还给沈漱石了。那时候的毕业聚餐沈漱石班里和宋闻达班里定了同一个酒店的两个包厢。宋闻达第一次看见沈漱石不穿校服的样子。她着了一条红裙,张扬明丽,浑身散发着骄傲的光芒,这不是那一个在人前怯懦的沈漱石。他听到很多人说沈漱石一毕业就大变样了。他不自觉地摸了摸出门前塞在背包里的那本《荆棘鸟》,想着今天一定可以和她说上话,也许她还会愿意把那本《下》借给我。
沈漱石早早地就走了。她走的时候路过了宋闻达所在的包厢。宋闻达见到了红色的身影飘过,飘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其实他可以追上她,把书塞进她的手里。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怔怔地看着电梯门关上,红色的影子消失不见。
于是他也没有机会听到沈漱石一直想和他说的一句话。
宋闻达再也没有见过沈漱石。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沈漱石的哪怕是只言片语。有的时候遇见高中同学,他会带点期盼地希望对方会说,当年3班的那个沈漱石,现在怎么怎么样了。但是好像谁也没有提起过她。这样也没什么。她的经历本来就与他无关。他现在只想过好自己的人生。
也许是冥冥中有天意吧,宋闻达想,这本他也不知道经过数次搬家之后被塞到哪儿的书突然在某一天深夜被他从书桌上倚叠如山的文件中找到了。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翻开,只是盯着封面良久,又重新把他放到了书架的最顶端,夹在妻子早年间收藏的言情小说和老自己大概是刚刚参加工作时购置的一堆理财类成功学的书,还有女儿幼稚园时代的绘本之间。
那个他永远不会去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