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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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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蓝河实在是没想到,他和叶修会接二连三地见面。一次是在蓝雨大楼的电梯里,他去找财务报销,叶修由黄少天作陪去签卢瀚文的新歌合同;第二次是在一部电影的首映会上,蓝河与导演合作愉快,便欣然前往,谁知在里面只打了个酱油的叶修竟作为神秘嘉宾空降会场,两两相望,顿时尴尬无言,从头到尾连一句招呼都没有打;第三次,就是现在,在这个七月流火、秋风渐起的季节里,在这家位于S市的录音棚里。
“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这里。”叶修笑得耳后别着的烟都要掉了。
“少蒙我,”蓝河咬牙切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兴欣去年就换办公大楼了,要是连录音室都没有我就直播吃钢琴!”
“有的有的,”叶修心想我哪儿舍得你吃钢琴,但他太喜欢看蓝河这个样子了,像炸了毛的猫,让你只想捏捏他的脸,在他的肚皮上滚一圈,而且经年未变,韵味悠长,“但你也知道,S市交响乐团是全国最好的嘛。”
这句话确实不假,毕竟现在乐团的主要成员刚陆续从蓝河租用的房间出去。
“而且这家录音棚我没来过,所以就提前过来踩个点。”叶修看着他,问道:“你结束了?”
“啊……嗯……是、是的。”蓝河仓促间低下头,眼睛胡乱瞟着,直到看见叶修一直揣在口袋里的手。
“一起去吃个饭,好吗?”叶修问。
后来笔言飞劝蓝河,既然打定主意觉得两个人分开才更好,如今七年都过去了,都熬过多少对小夫妻结婚又离婚的,就不要再恋恋不舍了。这话蓝河没法接。他无法拒绝这个时候的叶修,谨慎的,用祈求的语气,试探着彼此间的距离。我们当年分开,明明是为了让你变得更自由啊。
两个人规规矩矩地去吃了饭,饭店是新晋男神周泽楷开的粤菜馆,环境清幽,口味正宗,吃完后又提议到外滩散步消食。蓝河用看他像看智障,盯得叶修发笑:“走走走,就算有人围观也是看我,你怕什么。”
蓝河被他激得无语,瞪了他一眼,率先出门。叶修掐了烟,扬扬嘴角,也紧随其后。
傍晚的外滩是游客聚集地,多得让蓝河脑子发麻,分分钟想把叶修揣进口袋里打包带走。叶修在后面却走得不紧不慢,发现有人偷拍他,他还对着镜头笑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蓝河在前面回身等他,气得发笑,又默默感叹叶修在人际关系上有时候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这人在和粉丝相处上是把好手,出道这么多年既不让接机,私下里也不搞什么回馈,但这帮歌迷却还对他死心塌地,连偶然撞见了都不去求合影。与一众圈内朋友处得也很好,虽然偶尔嘲讽得让你想跳起来打他,但转念又会发现这人说得还挺对,也没和谁闹过什么矛盾,连正经的绯闻都没有,唯一算是黑料的也是前几年因为他频繁拒绝假唱活动,连春晚都不参加,最后让经纪人陶轩和公司领导雪藏了一年。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叶修已经快走两步跟了上来,两个人继续并肩而行。蓝河假装在看风景地看着这人的侧脸,看他已经褪去少年时的锋利和青涩,只剩下一派成熟自如的神色,那双眼睛即便是疲惫时,也亮得像星辰。
蓝河捏住指尖,想走过给他一个大力的拥抱。想说我错过你好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错过。
天越来黑,他们慢慢往回走,在公交站前停下。挂着电影宣传的背景板混在车水马龙里,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语言和杂音,蓝河默默看着,叶修走到他身边,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我是说离开S市。”
“明天下午的飞机,到B市。”蓝河翻出手机,一边调出微信一边回复他。
“我们去看电影吧。”叶修说。
“啊?现在吗?”蓝河被问得措手不及,迟疑地看向他。
“对,今天。”叶修说话间已经点开美团开始搜索附近的电影院。“就看这部,”他说,点点下巴向蓝河指了指广告牌上的《海洋之歌》四个大字,“我一直都想看,正愁没人陪呢。”
蓝河还是有点懵,扭着眉毛看叶修选座位:“去年得学院奖的又不是它……你凑什么热闹。”
“怎么不凑热闹。”自年初初见后,叶修第一次揽住蓝河的肩膀,仿佛普通兄弟一般肩碰着肩,“一起看看评委们究竟有多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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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修的位置选得好,正中间,左右都没人,两个人捧着爆米花和可乐,在电影放映前的广告里慢吞吞地找座位。感谢晚场,感谢奥斯卡。
爆米花夹在座位中间,蓝河吃个不停,像只屯粮的松鼠,叶修也不和他争,在微博上发了个打码的电影票聊作宣传,又翻起了剧透。蓝河瞥了一眼,默默地把爆米花抱走了。
龙标的BGM一响,放映室的灯光渐次熄灭。海浪声伴着悠扬的凯尔特音乐,叶修看见蓝河的脖颈微微地向前倾着,眼睛里映着在蓝色的、粉色、黄色的——温柔的光影,他快速抹了一下眼角,蜷起手指抵在唇边,默默地笑得很开心。
【此地之间,此刻之间
南来间,北往间】
“我都等不及要见新出生的宝宝了。我们会是最好的好朋友,是吗?”男孩儿抱着海螺,望着几乎陷在浅粉色的星空里的母亲,认真地、小声地问道。
“当然了,”母亲说,“你会是全世界最棒的哥哥。”
叶修恍惚想起几年前《归去来兮》刚上映的时候,楼冠宁在采访里提起过他对作品的理解,他说其实好的作品,无论是电影,小说,还是音乐,都是有内核的,是有感情的,这种感情不是角色的感情,而是创作者的感情。笔在我手,我们总要留下一点存在过的痕迹。
主持人接道,就像现在总在说的,初心,就是要知道一切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
楼冠宁顿了一下,说道,其实和所谓初心无关,是做出的一种选择。在一定程度上来说,其实讲好一个故事很容易,讨好一群人也很容易,我们团队选择的是将心比心,让小孩觉得这个世界其实很有趣,虽然会有坏蛋,会有失败,但你可以勇敢的打败他,同时也能让成年人觉得这是个好故事,这里的某个情节,某一刻的心情,想告诉以前的我。
将心比心,主持人说,这个词说的特别好。
楼冠宁笑,所以我一直强调,好的作品是有内核,有感情,有温度的,读者和观众是能感受到的,这是时间也带不走的。这也是我和我的团队一直坚持的,包括我们的配乐蓝河老师,今年公司年会的时候,我们特意请他过来一起喝酒。
主持人很专业地说,据我所知,这样充满理想主义的动画公司至少已经有两家被收购了,而且从现在的市场反应来看,相比创意和故事,其实营销更重要。
楼冠宁笑说,对,这本质上也和公司的构架和长远的战略规划有关系,毕竟已经有最好的商业模板了,我们还是个小公司,还在学习阶段。但营销过度也不是什么好事,要把握好尺度吧。
主持人问,但是作品越火,知道的人越多,利润才会越来越高呀,有了钱,你才能实现更多想法。
楼冠宁笑得更无奈了:“没错。但这和大家都唾弃的流量明星有什么区别。把这种对待明星、对待娱乐圈的套路带入到作品和角色中,是对创作这件事最大的不尊重了。”
“您这是在影射谁吗?”主持人也笑了,问道。
“我怎么不知道?”楼冠宁理了理衣领,闲神定气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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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故事渐渐步入尾声,化为悬崖的巨人缓缓苏醒,大笑着,带着他的猎犬缓缓走向金色的极光,蓝河咬着可乐的吸管,已经全然忘记了他怀里的大桶爆米花。这的确是蓝河会喜欢的故事,叶修看着身为海豹精灵的母亲和丈夫、孩子们拥抱、亲吻,最后不得不离开。
他也忍不住想要鼓掌,为这个简单得不知该从何处说起的故事,为抛开了3D和景深的、充满创意的、用色大胆的画面,为仿佛被天空洗涤过的音乐,为某些反骨的、自我的、倔强的坚持。
当片尾曲响起时,剧场里少量的观众依然不愿意离去,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蓝河只好拉了叶修率先离开。工作人员提着垃圾桶站在出口处等待,蓝河站在一边,摇摇还剩三分之二的爆米花,迷茫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叶修失笑,把它抢出来抱走了。
他站在安全通道里,注视着蓝河回身又看了一眼荧幕。
【绝非安宁,亦或平静
再次寻爱
顽石之间,风暴之中
草地之上,海洋之滨
我与歌声交汇相融】
“……就算是输给它也好啊。”蓝河可怜地吸吸鼻子,“哪怕是《盒子怪》呢。”他听见他的声音哽咽,“我还是不甘心啊。”
昏暗中,叶修往前迈了一大步,给了他一个带着甜腻的、迟到多年的拥抱。
9.
叶修一直有个微博小号。
也没和谁说,只关注了几个比较看好的独立音乐人,还有几个猫猫狗狗的宠物博主,再加一个专门用来了解政治红线的央视新闻,不过使用频率和微信朋友圈一样,只有在百无聊赖地等人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刷一刷。
不过,特别关注有一个,悄悄关注也有一个。
但这项功能对叶修来说没什么卵用,一方面是系统的锅,另一方面是他关注的人在近两年已经很少公开发表什么意见了,这人以前还会用某个叫“绝色”的小号发个电影感想小论文,现在基本上只有健身、抽奖和转运了。
但在蓝河离开S市的第四天下午,叶修手机界面上的特关消息提醒百年难得一遇地早于苏沐橙的人工提醒,让他在录音休息期间,及时看到了蓝河的最新动态。楼梯间的感应灯灭了,屏幕的白光猛地刺得叶修眼睛发酸,他移开嘴边的烟,慢吞吞地点进去。
【蓝桥春雪V
[允悲][允悲][允悲]折腾一天终于找回了我的B站密码_(:з」∠)_
好久不见啦各位。
原创凯尔特风「惊雷」B站:网络链接
作曲/编曲/PV一图流:蓝河
灵感来自几天前和朋友一起去看的《海洋之歌》,在这里也算给大家卖个安利。非常温柔的、适合小朋友们的动画,故事简单生动,充满了奇妙的凯尔特神话传说,画面的颜色和构图非常独特,我个人非常喜欢。
它让我想起了自己还对音乐充满自由和热血的学生时代,也想起了很多难以言语的遗憾,还有那时想要尽力掌握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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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间网络不好,蓝河发布的链接叶修等了好一会儿才打开,眼睛向下扫,看到了全曲长六分钟的标识。等待的间隙里他已经抽到了第三根烟,唐柔询问的微信挂在屏幕顶部两秒钟后自动消失,叶修叼着烟猛吸一口,锁屏后扔进裤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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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叶修与唐柔分道扬镳,一个飞往H市做专辑的最后录制,一个去X市准备演唱会彩排。机场里苏沐橙一个人提着行李小跑到叶修面前,笑嘻嘻地看着他不说话。
“……你是明天的飞机吧?”叶修看着她,隔着墨镜都能感受到他的无奈。
“嘉宾也是要彩排的嘛,”苏沐橙单手拖着行李,拒绝了叶修的助理——月中眠的帮忙,“我也没有刻意等你呀,只是时间凑巧而已。”
“哦。”这些小事上叶修一向由得她,只默默瞥了眼苏沐橙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感慨在追八卦这件事上就没有明星和普通人的区别。
三个人到了宾馆,月中眠出面为苏沐橙取了房间钥匙,然后紧紧地跟在她身后,以防出现狗仔断章取义,说什么华语天王和去年“联盟”最佳女歌手深夜开房,多年感情终于坐实,那就太让人糟心了。
把苏沐橙送到目的地后,月中眠又转过头帮叶修检查房间安全,这位大爷有时候虽然过得糙了点,但在整理行李等涉及私人物品的情况几乎从不用他上手,他也乐得省心,忍不住觉得自己的偶像真是娱乐圈的一股清流。
月中眠手脚麻利,但苏沐橙比他还麻利。月中眠前脚刚关门,叶修正打算去冲个热水澡,苏沐橙的电话就来了。
“你别装了呀,我发给你的视频链接看了没有呀?”女孩儿的声音甜美狡黠。
“蓝河的吗?我看见了。虽然陪他看电影的人的确是我,但凯尔特音乐就是他心里的朱砂痣和白月光,他所谓的遗憾和未来说的都不是我。”叶修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道。
“我可什么都没问呀?我明明只想和你讨论一下哨笛在编曲里的作用而已的。”
叶修坦坦荡荡地回道:“反正你早晚都要问。”
“真无聊。”苏沐橙拉长了语调,“不过没关系,”她又雀跃起来,“现在正逢他苦闷失意,又重遇了你这个人生真爱,而且天气刚刚好,你可以约他去依瓜苏瀑布!没有哪个gay能拒绝那里!”
“……苏什么瓜?”电话另一端的人一脸懵逼。
“依瓜苏!依瓜苏瀑布,”苏沐橙的兴头被浇灭了一半,“你们两个没看过《春光乍泄》吗?黎耀辉与何宝荣本来要去看依瓜苏瀑布,结果中间吵架,后来又在一起,结果又分开,最后黎耀辉自己去了,他在瀑布下说虽然走了很多弯路,但他还是过来了,只是觉得有些难过,因为他始终认为,站在这儿的应该是一对。”
叶修拉开窗帘望向窗外,宾馆临近海岸,已经微微泛白的天空下,水波荡漾,几乎能闻到咸湿的海风的味道。这部电影对他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他有把握对蓝河也是。当时在叶修的小地下室里,那天应该是愚人节,蓝河晚上没有课,两个人吃过晚饭后偶然谈论起几年前过世的演员来,又一时好奇,便互相推托着在音像店租了这部“久负盛名”的片子。
电影的开篇确实让他们看得相当激动,但随着剧情的发展,又渐渐提不起兴趣——他们正坠入热恋,对伴侣忠诚,又脾性温柔,他们没有办法理解何宝荣为什么会一次一次地离开,也理解不了黎耀辉对他总是会包容和留恋。蓝河看到何宝荣第一次被揍时就睡着了,叶修坚持到他伤好后再次出街。再睡醒时已经是凌晨,DVD还在循环播放,黎耀辉在夕阳西下和小孩儿一起踢足球,笑得疏朗开怀,而电影外面的他们头靠头地依偎在沙发上,蓝河睡得很安静,手背微凉,掌心温热。
“然后你想让我和蓝河也站在那儿,互相说一句:‘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我就知道,这种圣经你们怎么可能没有看过嘛。”苏沐橙笑,“怎么样,这个想法我有很久了,现在终于能有机会实现啦!”
“……”叶修无奈笑道,“让你大失所望了,这片子我们看到中间就睡了。”他移开目光,他把手机夹在耳边,抽出烟来点上,“我早就和你说过,我们两个在审美上和直男没什么差别的。”叶修顿了顿,“这几年里也尝试着重新看了很多次,但直到现在还没有顺畅地看到过结局”这种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但能想到以前,也算是件好事情吧。”苏沐橙说道,“不过有点担心他会不会钻牛角尖啊。”
“不会的,”叶修顿了顿,想起了那天在外滩上,蓝河看着他,那是一个要做出某种决定的眼神,笑道,“不会的,他其实很讲道理的。”
“就因为喜欢讲道理我才怕啊……诶不对!”苏沐橙忽然发现了什么,高兴得仿佛能转起来,“你想通了吗?”
“……我怎么不知道我没想通什么。”叶修日常无语。
“哈哈,”女孩儿开心地笑了很久,“真好啊。我也要努力为你们保驾护航!”
叶修笑着答应她:“那你要加油了。”
七年了。他与蓝河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10.
蓝河摇头:“我不去。”
北方的十一月已经是大雪纷飞,而在祖国南端的G市还是一如既往的湿热。蓝河顶着早高峰进了蓝雨大厦,冷气一吹,魂都要吐出来,他最近一直都在忙着给电视台元旦晚会的红歌写曲,被折磨得连脑子在哪儿都要忘了。结果刚噎完罗森买来的包子打算进录音室,就碰见晃晃悠悠正来找他的毕言飞,问他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看叶修的演唱会。
“谁的?”蓝河吓了一跳,心想这他妈是什么世界啊,前七年都好好过去了,怎么自打今年见了面就不可收拾,像进了系统文被点了偶遇技能点,全世界的人都在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地给他们助攻,“不去不去,我不去。沉迷工作,没时间。”
毕言飞诧异:“元旦的那个你不是已经写完就差录了吗?”
“呃,”蓝河不知道该怎么答,人半靠在墙上,指甲下意识地抠着门框,“也这几天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说起来你之前不是约了曙光吗?或者问问知月,她肯定会去,实在不行的话就网上转手呗,加价都有人买。”
毕言飞叹气:“曙光他老豆昨天晚上住院,今天一早就回老家了,”毕言飞一边翻手机一边说道,“大春要带雷鸣出差,系舟在休假,知月人品爆发自己就抢到票了。卧槽我自己一个人去叶神的演唱会,也太惨了吧。”
“去约你初恋女神?不是有说什么‘无叶神不青春’?”蓝河提议。
“我初恋一直是苏女神好的伐。唉她之前在X市做了嘉宾,G市不会再来了吧。”毕言飞再叹,“唉你就来呗,要交货也不差一个晚上,同为叶神的脑残粉,这几年我好像就没见你去过他的演唱会。”
蓝河语诘:“……我那是欣赏叶修的音乐,不叫脑残粉好吗。他的演唱会我去过好几场的,只不过懒得跟你们晒票根罢了。”这倒是实话,就算分手后他也去过几次,只不过是看台票或者靠后一点的场地票,但现在毕言飞手里的还是蓝河当时卖着老脸托千成才拿到的内部票,近得简直能看见叶修的胡子,哪怕只是镜头扫到,也能让蓝河尴尬到当场死过去。
“哦那你就当再来一遍青春?”
“……算了吧,我的青春像鸟一样不回来了,再见了您嘞。”蓝河摆摆手,逃也似地钻进了录音室。
11.
穿过安检,蓝河再次压低了帽檐,躲在人群后面等毕言飞买水和应援物。观众三五成群地在他面前走过,工作人员来来往往地维持秩序,他想不明白自己是要躲着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躲着。
等了好一会儿,毕言飞才顶了个会亮的公主发卡,手里拿着粘贴和四把应援棒飞回来,高兴得像去郊游的小学生,而且还是发现要牵手过马路的是心仪许久的小姑娘的那种开心,蓝河默默退后了一步,企图逃离他的魔爪——
“你是傻逼吗女生才戴发卡!你买了你自己戴!!”
“哈哈哈哈哈哈哈但是你戴好看啊哈哈哈哈哈哈你还记得你刚来蓝雨的时候还是一头白毛嘛哈哈哈哈哈!”毕言飞并不放弃,但应援棒耽误了他的发挥,被蓝河反手砸回来。他捡起来吹吹灰,可怜道:“唉,妈妈不要你了。”说完毫无羞涩地戴在了自己脑袋上,才叫蓝河拿一下应援棒:“贴个贴纸总没问题了吧?”
虽然还是有点蠢,但比发卡好太多了,在蓝河拒绝与放飞自我之间怀疑人生时,笔言飞已经撕了一张“叶”字贴在了他的左脸颧骨处。
那东西触感冰凉,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了蓝河的脸上,痛感从指尖一路飞奔到脊椎骨,又兵分两路,在心脏和脑子里接连爆炸。有什么热辣的东西蓄在眼眶,蓝河捂住鼻子吸了一大口气,才勉强镇定下来。
“……太蠢了。”蓝河说。
“得了吧,芒果台的《变形记》看过没?真香定律说的就是你这种人。”毕言飞一边说一边也给自己贴上,左脸“无敌”,右脸“最俊朗”,入乡随俗得彻底,搞完又拍拍蓝河的肩膀,带着人往前走,“唉,一晃你也长大了,到了脸皮薄的年纪了,爸爸真是又欣慰又惆怅啊。”
“是哦,毕言飞大大也不天天叫嚣要在胸口文心电图了,爷爷也很骄傲啊。”蓝河嗤笑,黑历史谁没有呢。
笔言飞痛心疾首地用应援棒敲他:“……老蓝,咱们都是搞艺术的人,能别这么土吗,什么叫心电图,我那明明是心跳,心跳!”
二人边吐槽边往前走。他们的座位有点偏,但离舞台极近,连灯光上的一点点污渍都能看清。蓝河左手边的是几个小姑娘,人手一只大炮,一边聊八卦一边调参数。毕言飞右手边的座位原本空着,临开场时才有人进来,都带着帽子,前面的一直都在压低声音说话,蓝河和毕言飞默默对视了一眼又默默分开,像傻子一样躲在应援棒后面,在一片红火里偷偷瞄着,蓦然间四个人八目相对,又都笑了——是喻文州和黄少天。
偶遇偶像的激动分散了蓝河的注意力,黄少天健谈,三只脑袋立刻凑在一起吐槽了一阵近期坑爹的合作方,又相约有空去尝尝哪家新开的奶茶店,蓝河憋着一口气想问能不能合影,又怕有粉丝引起骚乱,忍得实在辛苦。喻文州看了两眼,提议趁着开场前最后的一点光,拍张合照纪念一下。
举手机的是喻文州,角度找的极好,光影下黄少天做了一个鬼脸,后面两个也笑得见牙不见眼,连拍了几张,蓝河收到照片后还不忍放手,躲在毕言飞身后放大看,结果发现自己身后也坐了两个全副武装的歌迷,最后一张照片里的两个人已经摘了口罩,竟然是肖时钦和戴妍琪,还对着镜头笑了笑。
蓝河一头撞在毕言飞后背,恨不能当场死亡。
正说着,全场灯光渐次熄灭,黑暗中能看到舞台上有人影闪过,他们快速、整齐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出预备动作。蓝河收起手机,心中默然。
要开场了。
开场曲是一首叶修几乎有七年没有再唱过的老歌《天击》,观众的热情瞬间被点燃,蓝河的耳朵差点没被左边的小姑娘们喊聋了。这是首极为冷门的、代表叶修早期风格的快歌作品,苏沐秋的词,叶修的作曲,吴雪峰的编曲,他们三个当时疯狂放飞自我,从押韵到复调都天马行空,但凑在一起却又形成了恰到好处的效果,如今再听来,也能感受到那些还未散尽的少年意气。
热闹过后,鼓点声渐远渐弱,渐远渐弱,快结束时,又忽然响起了一串竖琴小调,悦耳空灵,接着又加入宝兰铃鼓和哨笛,最后是高亢的小提琴入场,引出了下一首快歌《落花》。
此刻来看,叶修似乎是非常享受舞台的,他穿着亮闪闪的、夸张得让人汗颜的演出服,跟着伴舞跳过了开场舞以后气息仍然稳健,闲神定气地和歌迷互动,接下来他还会找观众点歌,请出嘉宾,或者自己弹弹钢琴、吉他,再给出一些新的、从未有过的惊喜。
但很多年前、早些年时、第一场演唱会上的叶修,不是这样的,或者说还没有这样迎刃有余。那时候韩流正盛,他被陶轩逼着染了一头黄毛,耀眼得逼人,又叛逆又少年,苏沐橙和化妆师、造型师都觉得好看得不行,他自己却难得局促,不习惯地时而摸摸脑袋,耳尖都在发红。蓝河隔着模糊的彩信图片笑得要昏过去,第二天晚上也给他发了张彩信,少年顶着毛绒绒的银发,有一撮还挂在额前。明明像个混迹街头的非主流,却又笑得青涩。
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时候啦。那个时候的叶修穿着西装在台上跳着动作简单的街舞,每说一句话都会引起台下的尖叫,像一把锋利的刀剑;那个时候的蓝河顶着三十多度的高温从G市奔到帝都,握着一根荧光棒坐在VIP位置,面上冷静得像个见过大世面的富二代,心里哭得像个傻逼。再也不会有那样年少轻狂的时候啦。
万幸的是,总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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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场的嘉宾是孙哲平,这位不在歌坛久已的前辈一出现,全场立刻沸腾起来。孙哲平独唱《再睡一夏》,间歇的时候把原本的大提琴换成了二胡,风格陡然一变,接着又加入扬琴,灯光落在升降台,叶修换了衬衫和牛仔裤,专心致志地敲鼓——曲子由舒缓轻快的情歌变成了
混杂了嘻哈饶舌的中国风《流云》。叶修唱过主歌后,鼓点逐渐加快,达到极致后全场间停一秒钟,舞台前方的烟火轰然升空炸响,整个体育场明亮若白昼,鼓点、吉他和贝斯重新加入,《再睡一夏》的副歌重新开始,《流云》的副歌改了节奏,直接插进来做了伴唱。
这首改编到极限的歌曲将演唱会的气氛推向高潮,官方摄像机一排一排扫过,被收进去的明星数不胜数,叶修最开始还会转向荧幕前调侃两句,多了后就懒得说了。台下应援棒摇曳得像海洋,稀奇古怪的表白灯牌,全场不停的大合唱,叶修一边唱一边挥手,虽然能看出有些疲惫了,但嗓音不哑不倒,高音不躲,低音不跑,整场下来质量极高,连蓝河也忍不住要叫好庆幸——这一切要归功于陈果,以代言养歌的同时,还减少了叶修演唱会次数,让他得以继续专心写出高质量、高传唱度的歌曲,如此良性循环在如今的乐坛,或者说是娱乐圈里,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舞台和灯光暗下去后,所有人都在大声地喊着“安可”,蓝河也站起来混在里面又叫又喊,反正这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就算最后可能会被收录进现场DVD里,那又怕什么呢。叶修在舞台的最中央沐浴着光,调整着耳反往前走,笑道,终于你们可以只看着我了。
台下的粉丝立刻一片沸腾。他笑着等了一阵,虽然应援灯铺天盖地,观众的热情一浪高过一浪,但他站在台上,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太大声了,盖过了伴奏,也盖过了时间呼啸而过的风声。
“熟悉我的歌迷朋友都知道,我出道之前,曾经在G市待过很久,”他说,“所以我每年都会回这里来开演唱会。这一次入乡随俗。”
叶修没有说名字,但舒缓的钢琴声渐渐响起,连毕言飞也跟着喊了一长串的“哦哦哦”,后面至少跟了十八个感叹号。蓝河象征性地挥着应援棒,“无敌最俊朗”几个字和着灯光一起映在他脸上,搅得他心里五味陈杂。
【君莫笑我轻狂痴傻
只敢在梦里问朋友
我不过目光的困兽
在光影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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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有路途太意气崎岖
只会有蹉跎和自由
如今想与你喝茶算是奢求
余光像山高一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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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删的照片
与两张影票纠缠压框底
似听你呼吸
玉兰我替你剪多次
土陶也换白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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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莫笑我软弱,好似有疲倦
梦里眷恋多蜿蜒,擦肩都不敢
我知你我总要走,不过几年
也曾真想与你共白首
.
我们当初放手,都遮掩真假
那些煎熬和铠甲,又如何丢下
你我反复斟酌,斟酌什么
风亦相背亦无言
亦与你说说笑话
.
万水千山,不过闭合缺口
你我跨过又错过】
蓝河知道的。也记不起来第一次听的时候是什么滋味。它叫《君莫笑》,蹩脚的歌词没有阻止它成为当年最火的粤语苦情歌之一,同一张唱片里的《千机》更是大放异彩,词曲编唱mv俱佳,它们和其余的八个兄弟让叶修狂揽那年联盟奖五项大奖,推着他又一次站在华语乐坛的最顶端。这张同名专辑卖得很好,粉丝说里面有兴欣的月色。
的确很好啊,蓝河想,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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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唱会结束后,所有歌迷陆续退场。黄少天、喻文州几个人去后台找叶修闲扯,约了夜宵,问蓝河和毕言飞要不要去凑热闹,或者签个名也行,两个人谢绝了。不过毕言飞开了车来,两个人倒不着急出去,或者说,这个时候是越着急越出不去。毕言飞慢悠悠地啃起了之前买的热狗,吐槽说这可是天河,又不是体育馆。
蓝河出去的时候开能看到陈果还守在正门的出口处,亲自引导歌迷去门口的大巴,它们会送歌迷到各个地铁站,还不停地嘱咐,要结伴回家,注意安全。有粉丝认出她来,又递了很多拜托她转交给叶修的礼物。蓝河与她擦肩而过,跟着毕言飞去停车场找车。
回去的路上,空调声隔绝了外界的熙熙攘攘。蓝河坐副驾驶上刷微博,看到已经有人把《天击》和《落花》传到网上,还上了热搜前排,掀起了巨大的怀旧热潮,少年时代的热血青春,那些刷不完的习题,上课的小纸条,坐在前排的男孩儿和女孩儿,和磁带里永远听不腻的叶修。
“他终于和时光一同加冕。洪水泛滥之时,耶和华坐地为王。”
……这也太中二了吧。蓝河忍不住笑声来,抹了一把眼睛。
12.
12月末,元旦前的星期五,《偃师》更名《海山》,制作阶段终于结束。几个平日里人模狗样的总监经理疯狂呐喊,把会议室的桌子拍得震天响。成品超出预期的出色,楼总也高兴,手一挥,在原本的全公司团建下又追加了奖金和年假。
蓝河是配乐,又和音乐总监合作多次,一个部门里熟得不行,自然列席;出乎意料的是叶修也在,而且没有推辞,周围人听说后叫得更欢了,蓝河捂着耳朵,笑骂道:“瞧你们这出息。”
“虽然都是活的叶神,但听叶神的演唱会和跟叶神一起吃饭,这区别可大了啊老蓝,”总监拍拍他的肩膀,“就像你在公司遇见黄少,和跟黄少一起吃饭,能体会到了吧?”
蓝河笑笑没说话。其实一起吃过工作餐的明星加起来哪怕有太阳系那么长,也都不如一个叶修让人激动兴奋。
热闹了一阵,其他人陆续收拾东西,蓝河也快速扣上电脑,把外衣挂在臂间,跟着人流一起出去,然后在休息室里坐下。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忙着收拾工作的尾巴,没人会来这里,他长舒一口气,在自助购物架前翻出两盒汤达人,掂了掂最后还是放回去一个。
今天开了一天的会,中午大家都没怎么吃好,现在流水的菜品端上来,也被像饿狼扑食一样转了个圈就空了,而且这群人吃着也不耽误喝,几个回合下来,这一桌两箱啤酒已经空了,白酒也开了盖,还有几位女士喜欢的清酒和红酒也满上了。蓝河抽空瞄了一眼地上的纸箱,又借故起身过了眼隔壁桌正和楼总聊天的叶修——很好,全场数得出来的玉米汁,满满一大扎都是他自己的。
义斩的团建讲究的就是个实在,楼冠宁作为老板也不讲话,也不需要什么部长、小组长过去敬酒,纵然这一桌上蓝河不是每个人都认识,但一段饭下来也是吃得又满足又开心,看他们吃着吃着就乱成一团,编剧去了模型部那桌,灯光的又过来抢了一锅鸡汤,另一边美工的已经有人喝多了,玩起了游戏,连配音总导演也过来跟音乐总监碰了个杯,带着蓝河也跟着喝得微醺。
他摇摇晃晃地去放了两次水,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楼冠宁带着钟叶离邹云海几个人一起举杯:“我们的目标是?”
“告别奥斯卡!”
蓝河驻足在喧闹间,站着为他们鼓掌。
13.
团建不像年会一样有节目安排,所以不到九点就回家的回家,续摊的续摊。楼冠宁穿上大衣送着叶修往出走,问用不用先给助理打个电话叫他把车开过来,B市夜晚的温度虽然只在零度以下搭个边,但风还是很大的。
“我又不喝酒,就让他先回去了。”叶修笑笑,晚高峰车量多,他可以自己慢慢开回去。
“这次辛苦叶神了。回去也慢点开。”楼冠宁把他送到门口,目送他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回神的时候听见有人好像在嗡嗡地小声唱歌,楼冠宁身子转了一圈,发现有人正蹲在台沿下边的阴影里,楼冠宁好奇地跨过去,这人也抬头和他迷茫对视,嘴上不听,耳边还贴着手机。
“……蓝老师?”
楼冠宁嘀咕了一声我的祖宗,连忙把人扶起来:“没事吧?”蓝河踉跄地站起来,冲他傻乐一下,回道:“没事没事,我在给我朋友打电话。”
电话那边人听到了对话,立刻扯起了嗓子喊道:“喂喂是哪位兄弟?这傻逼喝多了,麻烦您送一下吧!我人在外地呢!”
“车前子少他妈逼逼老子,我只是有点多!有点你知道吗!我能自己回去的哦!”蓝河冲着话筒骂了一声,人又往回跌了几步,坐在了水泥石台上。他打了个哈欠,冲楼冠宁挥挥手,“不用管我的,我记得我朋友家住哪儿的呀。”
楼冠宁打了个喷嚏,跺跺脚问他:“真记得?”
“记得呀,”蓝河打了个嗝,“朝阳区棕榈泉……诶呀不对,朝阳区潘家园……”
行吧,楼冠宁心说记得就好,他嘱咐蓝河别乱走,一边打电话叫司机过来,一边回酒店,里面文客北也醉着等他抬出来呢。蓝河冲着黑夜吐了口气,脑袋疼但整个人亢奋得不行,刚刚是谁和他说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有点冷,他想,忍不住跳上台阶,蹦蹦哒哒得以为自己在走直线,嘀嘀咕咕地唱。
“冬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天空多灰,我们亦放亮。一起坐坐谈谈来日动向,漠视外间低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