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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初入金陵前事可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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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秦淮灯火灿,楼台亭榭绕河堤。
金陵城是北梁旧都,城内一片烟火繁华的热闹风貌。入目皆是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繁华的市井商贾云集,酒旗招摇。以秦淮河为纽,灯影桨声,画舫凌波,朱雀桥为带,灯火如昼,游人如织。
沿着秦淮河往上行百步,一处宅邸紧邻夫子庙坐落于城中最富庶的地段,占地颇大。一眼望去高门大院赫赫辉煌,入内花草水榭层层叠叠,小楼亭台此起彼伏,回廊挂落绵延远去,青砖朱瓦,画檐若云。
蓝汝英跨入门内,府上管事匆匆跑来,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禀报这些时日府上的大小事宜。
禀报完后小心翼翼瞄了她一眼,躬着身子道:“小姐,老爷昨夜宿在了清华楼。”
等了片刻,才听到前头传来淡淡一句:“这种事,以后不用向我汇报了。”
穿过大堂,后院花草丰茂,假山溪石错落有致,长廊两边是扑簌簌的梨花,美得惹眼。
蓝汝英召来侍女,声音柔和地问:“阿玦呢?”
侍女道:“回小姐,小郎君正在西厢书房练画呢。”
蓝汝英笑道:“又在练画。”
侍女应和道:“可不是,小郎君是下了苦功夫的。日后一定会成为书画圣手!他年纪这般小,画出来的画连我这种俗人见了都觉得特别灵动有趣呢!”
蓝汝英忍俊不禁,也开起玩笑来:“那我让阿玦送你几幅当嫁妆如何?也许日后高价也买不到。”
侍女羞道:“小姐!”
两人这边气氛正好。经过后花园时,一位容貌姣好的女子由丫鬟搀扶着从园中走出,沿着回廊迎面而来。
蓝汝英眼底的笑意霎时消散的一干二净。
那女子见到蓝汝英,面色也不好,紧紧抿着嘴唇立在原地,身形僵硬。
蓝汝英步调不变往前走着,两人身形愈来愈近。她视线未斜,就这样直直擦肩而过,似未见到此人。
女子不甘心地盯着她的背影,忽听到她仿佛一时好奇问侍女道:“父亲呢?”
侍女答道:“家主在夫人生前住的清华楼里。”
蓝汝英几不可见的翘起唇角,扬长而去。
身后那女子双手绞紧,红肿的眼泡含着两汪泪水,却死死咬着嘴唇不出声,而肩膀轻轻抽动个不停。
蓝汝英来到西厢外,迎面袭来挟裹着花草香气的徐风,这是一处独立的院落,背面竹林环绕,院中琪花瑶草。
湿润的草地上,七八只雪白可爱的兔子挤成两团嬉闹玩耍。
她正要进去,忽被竹林旁新立起的篱笆吸引了注意。
侍女道:“对了小姐,昨日陆家少主又来府上找您,这食铁兽正是他从蜀地寻来送给小郎君的。”
竹篱里一只浑身软肉的动物正敞着白白的肚皮啃着竹管,虎头虎脑的模样分外憨态可掬。
侍女又道:“您不在府上的这段日子,他都来找您三回了,小姐。”
蓝汝英收回目光,未置一词。
“姐姐!”一名俊秀的少年坐在窗边,听到动静抬头望过来,双眸登时一亮,“你回来啦姐姐!”
蓝汝英轻笑,快步走进屋内,腰肢立即被少年环住。
蓝玦仰着头对上蓝汝英的眸子,双眼弯弯地笑。经年坐于轮椅上,他早习惯了仰视一切。
蓝汝英蹲下身,摸摸他的头,笑道:“猜一猜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蓝玦依恋的拽住她衣袖,连连叫道,“啊!是画吗!谁的?难道是梁后主?!姐姐你真好!”
身后侍女忙将手中画轴递上。
蓝汝英摇摇头道:“不是梁后主,这回出门没遇上一幅真迹,下回我再带给你。是那位去年声名鹊起的桃庵居士,你看,这幅是他最擅长的花鸟工笔画,阿玦喜不喜欢?”
蓝玦黯然一瞬,听到名号又激动起来,“喜欢喜欢!”
画卷被小心翼翼展开,露出雀鸟啄桃的景致。蓝玦眼睛一亮,似要从轮椅上跳起来,最终只是紧紧握着拳头挺直了脊背,白皙的面颊透出红晕。
“姐姐,是他的!画的真好,这是我收藏的第一幅他的画!姐姐你真好!听说这位桃庵居士最喜爱画桃花,他住的地方都栽满了桃树!你看,他的笔触极其细腻,连树上每一片叶子的纹理都细致秀丽,他的画……”
他双眸熠熠生辉,兴奋地说了许久,颊边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眼珠子都恨不得生在画纸上。
说着说着他又难过起来:“姐姐,为什么才华横溢的人总是命数波折、早早离世呢?桃庵居士这样,梁后主也是。”
蓝汝英摸着头安慰他,似被他感染,眼眶也微微红起来。
为什么——她的弟弟就要不离轮椅,捱着病痛的身子,缩居于蓝府一角,山不能行,水不能游,万水千山的无数风光不能亲临看一眼——他本该有双健全的腿。
望仙楼。
这家酒楼矗立于秦淮河畔,几乎日日人满为患,飘出的酒香似乎嫌弃巷子不深,大肆招摇的往每一处犄角旮旯里钻,勾引着形形色色的游人,生意好得出奇。
一楼大堂中,跑堂小二两条细得过分的长腿甩得飞快,像一双竹筷长了两条胳膊顶着一个脑袋穿梭在满堂桌椅间。
他端着一叠空盘子跑到后厨,歇下来擦擦汗,嘴皮子飞快道:“坐东边角落那小姑娘怕是脑瓜子有问题,点了一桌全鱼宴全都喂了她那只猫!重点是她那猫也忒能吃了!还要再添菜!快快,再上两盘鱼!”
东边角落里,阿苦一身玄衣,暗红的云纹描边样式简朴,及腰的长发简简单单被红绳束起,鬓边两缕鬈发垂下微微挡着眉峰。坐在光线不大明朗的位置,像隐形人一般没引起任何人投来的注意——要不是那只大黄猫。
隔壁一桌身材精壮的汉子正在喝酒谈天,时不时侧头瞄她一眼。
“要不是上届奇货大会正巧撞上蓝夫人当众自刎没开成,我这宝物也不用压在手里三年等到如今了。”
“嗤,又来了又来了。奇货大会上珍宝比比皆是,你这破烂能卖得出去?哪来的信心。”
“哼,阴阳怪气,我看你是在嫉妒。”
“嫉妒你品味庸俗?”
“别吵了!带你们来是让你们开开眼界,不是让你们斗嘴现眼的。”
“二哥,听说三年前这蓝夫人突然发疯是因为中了邪,是真的吗?”
“慎言!这里是金陵城,管好你的嘴。”
“嗤,这种风言风语你也信,还敢在人家的地盘上嚼三嚼四胡说八道,果真是没脑子。”
“你少说两句!你们两个,出门在外莫惹事端。金陵城内最近来人众多,江湖世家、三教九流各路人马都有,有些人莫要招惹,能避就避,不要乱出风头。”
“二哥,我们牛气帮虽然比不上那些一流宗门,但也不弱吧,何必……”
“闭嘴!最爱惹事的就是你,当心哪天我缝住你这张嘴!”
“嘻嘻嘻嘻嘻,蠢货。对了二哥,我听说,这回奇货大会上有蓬莱仙岛的……好好,我住嘴,当我没问。”
“世上真的有仙岛?!”
“唉,也许罢。不过修仙之人不愿入世,谁也不清楚他们是个什么面目。”
“听说前朝那位了不得的国师就是来自那里?北梁才覆灭多少年,他应当还在人世罢?”
“嗤,这种没根据的话你也信。二哥方才还说仙人都不入世的!”
“是不愿,不是不能!”
……
阿苦单手支腮,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人闲聊,偶尔夹起一筷子鱼肉喂到大王嘴边。
她是昨日随阿二来到金陵的,阿二不爱出门,她今天一整日都是独自在外面瞎晃悠。
这些年她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塞上风光,踏过雪山之巅,行过深山老林,赏过江南水乡,天涯四海居无定所,偶尔在某处小住暂留,却从没来过金陵。
前朝古都,享受过纸醉金迷,沉浸过温柔乡中,经历过战火肆虐,重生于止戈兴仁。这座城池的伤痕已被繁华掩盖,于细微中才能窥得一丝过往痕迹。
她发了好一会呆,见桌上新添的菜碟又空了,抱着大王准备起身。突然一堵小山似的黑影罩了下来,是隔壁那桌一直在偷偷瞄她的那个块头最壮的汉子。
这人长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颧骨,黝黑的面色,圆瞪的虎眼,不笑时恁的吓人。
他憋着黑红的面膛,语气一横道:“姑娘,我一见你相貌就知咱俩有缘!在下牛气帮文青书,不知姑娘芳名?”
隔壁桌上传来嗤嗤笑声。
阿苦皱眉,绕到桌子另一边走。
酒楼大堂忽然响起一阵喧哗,一行身着白衣的妙龄女子从门口婀娜走来。
“万花宫?”
“全是美人……”
“连万花宫这种不爱涉足江湖的宫门都来了?”
“倘若她们能摘掉面纱就妙极了……”
“哎,她们宫门出了姬无忧那事,就戴面纱这条宫规管的最严,别想了。”
没有理会周围传来的评头论足,这行女子面罩薄纱,唯一露出的双眸仿佛看不到旁人。她们紧跟在领头女子身后,不言不语的上了二楼。
方才搭讪那汉子坐回原位,正跟同桌人小声道:“领头那姑娘真是肤白胜雪,虽只露出一双眼睛也是美极。我一见她眼神,就知我跟她有缘!”
阿苦想了想,默默坐了回去。
楼下众人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万花宫弟子下楼过。
隔壁桌那二哥又在发怒:“还不快给我滚回来,坐下!我方才说什么,说什么!有些人不能招惹,万花宫是什么背景,啊?你是觉得那玩意在你身上多余吗?不想要了!”
“真真是色胆包天……”另一人嗤笑。
嘈杂了片刻,大堂内忽然一静。
所有人目光齐齐射向一处,正在谈天的人视线经过门口,语声也是一顿。
一位年轻男子冷冷站在门口的阴影中,削尖的下巴微微上抬,一脸不耐烦的神情。
他仿佛习惯了这种无言的尴尬氛围,吊着眼梢一扫,向东边一处空桌走去。
“陆久!!!”
平地一声怒吼炸响整座酒楼,二楼突然跳下一个肌肉虬结的中年汉子,咚的一声稳稳落在青衣男子身前几丈。
他右眼原是戴着眼罩,被他唰的掀起,露出一个可怖的黑洞。
“陆久竖子!你杀我兄弟,挖我右目!你这阴险歹毒,猪狗不如的小人!老天有眼让我今日又遇上你,该是你以血还血的时候了!”
二楼匆匆跑下来几人,纷纷抽出长刀立于汉子身后,看样子是同一伙人。
周围食客让出一个圈来,又开始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言谈间似对那青衣男子多有不屑。
陆久抱臂站着,烦躁的情绪挂了满脸。他用眼尾视人,冷冷道:“你是哪里跑出来的喽喽?老天有眼?呵,恐怕过了今天你剩下的眼睛也要没掉。”
他搭在臂弯的手指微微一动。
中年汉子额暴青筋:“你!”
众人惊呼:“小心,这厮又要暗器伤人!”
陆久轻嗤一声,眼风扫过周围,忽然顿了顿。
正当此时,对面壮汉骤然拔刀!横刀一挥直劈他天灵盖!
“当!”
一柄长剑横空插入,猛地挡下这一刀!
噔噔噔!壮汉连退数步,面色涨红,大刀铮的一声落地。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他虎口碎裂,指尖微颤,血丝缓缓顺着指缝滴落在地,显然是握不住刀了。
来人信手挽了个剑花送剑入鞘。那人容貌俊朗,气质翩翩,动完手后甚至彬彬有礼地道了个歉:“在下贸然插手,实属抱歉。”
他又道:“陆久是我长门山庄弟子,若有得罪,我代山庄向阁下赔个不是。不过在下身受父命要将他带回山庄,须得全须全尾才好,还望阁□□谅。”
他言辞恳切,气质温润和煦,挡在陆久身前,衬得对立两方面色都不好看。
陆久无情道:“滚开。”
壮汉咬着牙关道:“陆长行。”
陆长行不滚,依旧在陆久身前挡着。他望向壮汉极为有礼地笑着,作出一副洗耳恭听之态。
壮汉阴骘地盯着陆久,又瞟了瞟陆长行,想到长门山庄在武林中的地位,心知今日怕是取不了陆久狗命。他深吸一口气,不甘心道:“陆久这厮卑鄙无耻,丧尽天良,做尽恶事。有道是天道好轮回,相信长门山庄应该不会包庇这种祸害?”
陆久低低笑了起来。
陆长行面无表情道:“这是山庄内事。”
言外之意是干外人屁事了。壮汉颌骨作响,侧面咬肌横突,他不着痕迹瞪了陆长行一眼,狠狠啐了一口,挥手道:“走!”
身后小弟跟着他鱼贯出了酒楼。
围观众人见没热闹可看,纷纷散了,坐回原位后又开始喝酒谈天,仿佛这里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陆久盯着一处眯眼看了会。
陆长行转过身,拍他肩膀,道:“小久,你在看什么,跟我回家。”
陆久又看了一眼,放下双臂,理也未理陆长行,扭头走了。
“小久!”陆长行无奈地追了上去,“弟弟!吃了饭再走罢,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阿苦站了起来,愣愣地看着陆久走远。
她听到旁边有人说:“这厮能做出血洗自己堂叔一门的恶事,着实丧尽天良,为何陆家还要包庇这种烂人?”
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如何,陆久走起路时重心偏右,左脚轻轻拖地,背影一瘸一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