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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苦鸳鸯阴阳两相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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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家大小姐离开后,秦丰回到卧房中休息。
将睡未睡之际,徐三娘端着药碗款款进门。
“夫君,喝了药再睡罢。”
秦丰撑着手坐起来,背靠在软垫上,目光柔和地望着徐三娘。
“三娘,让你费心了。”他就着徐三娘喂药的汤匙喝了一口,顿了顿,默默咽下满嘴苦味,执着她的手道,“都说了,煎药这种活交给下人就好,你歇着。”
徐三娘笑了笑没说话。
一碗汤药很快见底,秦丰昏昏沉沉躺回床上,徐三娘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角,道:“夫君,你好好休息,晚饭时我再来叫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色?我去后厨讲一声。”
秦丰摇摇头,呢喃道:“三娘,三娘,若我能早些遇到你……”
不知是累极了还是病着的缘故,他很快陷入沉睡,右手还紧紧握着徐三娘的手不放。
徐三娘坐了很久。
窗外太阳开始西沉,斜阳透过镂空的窗棂探进来,在地面洒下一层沉甸甸的金光。再过不久,夜幕又要降临。
她慢慢挣开紧紧握住她的那只手,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墙上的画突然猛烈拍动起来,如果有人细看,会发现画中人眼眶湿润。
睡梦中的秦丰毫无所觉,他唇畔带笑,似乎终日来终于有了场好梦。
梦里是初春柳堤河岸畔,鼻尖都是青草湿润气息,他独自踏青闲逛,一个窈窕身影倏地映入眼帘。
此一面萍水相逢,似万千梦里遇见。
秦丰慢慢歪过头,唇角凝着一抹笑。
秦氏布庄一夜之间处处白绸素缟。
他们的当家的——秦丰死了。
镇上的人议论纷纷。
“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年纪轻轻的,也不知是得了什么恶疾,就一病不起了。”
“唉,他媳妇也是够可怜的,这才刚嫁过去多久,不到半年就成了寡妇。”
“我觉得,说不定就是那女人克的!你们还记得以前跟她有婚约在身的那个薛乙吧?病怏怏的,也挺年轻,说没就没了。跟她有关系的男人就没一个长命的!”
“哎呦,真晦气,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还有这一茬。”
……
外边的谣言似乎与徐三娘没什么干系,她沉默地坐在桃树下的石凳上,一身素缟,妆容清淡,柔弱的仿佛一朵可以任人摧折的玉簪花。
旁边石桌上有一叠黄纸和一壶酒,还有飘零的花瓣。
她张了张唇,渺渺的歌声回荡在院子里:“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哼着小调,拿起石桌上的黄纸烧了起来,眼角流下几行清泪,脸上却没什么悲痛欲绝的神色。
歌声凄凉婉转,家仆听见了纷纷绕着走,没人在这时候来打扰她。
黄纸渐渐烧完,留下的灰烬被几股打着旋儿吹来的风吹散了,地上只剩一点灰暗的痕迹。
徐三娘呆呆坐了会,手慢慢伸向桌上那壶酒。
“喵——”一声猫叫突然响起。
圆滚滚的一坨肉球来势汹汹冲徐三娘飞来,速度快的只在眼角划过一抹黄色残影。
砰的一声,桌上酒壶重重落地洒了一片。
徐三娘看看地上那壶酒,又看着桌上这只猫,怔了片刻。
一个一身黑衣的小姑娘不知从哪儿蹿出来,抱起桌上的猫,道歉道:“对不住,没吓着你吧?它太皮了。”
大黄猫前肢扒着小姑娘肩膀,仿佛能听懂人话,不满地喵了一声。
徐三娘“嗯”了声,视线瞥过这个忽然冒出的小姑娘,观她肤色冷白瞳仁漆黑,脸蛋尚有些稚气,未长开的五官藏住几分惊艳,化为可怜可爱,这幅容貌——她不认识。
“你不是秦府的人。”徐三娘道。
小姑娘乖巧地点头:“我是受人之托来吊唁秦老爷的。那人说他曾经受过秦老爷的恩惠,帮他开了间画铺,无论秦老爷是出于什么目的,他受到的帮助都不是假的,理应要来祭奠一下。”
徐三娘呼吸一滞,紧扣在衣袖上的指节开始发白,“那,那人?”
“对了,他还托我给你捎句话。”
徐三娘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姑娘,听到她语气严肃、字正腔圆地说:“他说,生死有命,对不起。”
“……”
小姑娘抱着猫,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还没走出院子,徐三娘颤声叫住她:“别走!”
她转过头望徐三娘。
徐三娘紧紧盯着她,眼里水光弥漫,眼前只能看到隐隐绰绰一抹黑色。她张了张唇,只有哽咽溢出,突然失了声。
那姑娘往徐三娘身旁看了一眼,微笑着挥挥手道:“徐三娘,往前看吧,你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的,过不久你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母亲。”
徐三娘哽咽声一顿,神情恍惚,手掌情不自禁放在小腹上。
那姑娘转头走了,徐三娘没再叫住她。
她在树下呆呆站了会,慢慢蹲下身来,双手抱着腹部,把自己蜷成一个球,喉间渐渐溢出轻若细蚊的啜泣。
“夫君……”
树上桃花被微风吹过,飘落在徐三娘身上。不远处有个沾了泥点的酒壶,壶口滴答滴答有液体渗入土里。
树影渐渐移了方位,她脚下有个小小的坑,慢慢聚了一洼水。
一个透明的身影伸出双手,无济于事也仍在不断为她擦着眼泪。
然而他在哪里,他在说什么,他在做什么,徐三娘也不会知道了。
旁边院墙上,一身黑衣的姑娘坐在墙头,腿上趴着那只大黄猫,玄色裙裾拂过鞋面,裙角晃出细小的弧度。
她想起那天晚上,她蹲在屋檐上发现这只鬼的时候。
“自从我死后,没有人能见到我,没有人能听我说话,谁也不晓得我还留在这人间,我心里的苦闷无人倾诉,独自漂浮于尘世,寂寞的不得了。”
少女望着远处灼灼盛放的桃花,叹息道:“所以说,什么‘等来年花开我娶你’这种誓言最没用了,话本里凡是出现这样的情节,最后都是娶不成的。”
阿苦未入大门,便听到丝弦作响。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她走进去,果不其然看到阿二抱着一把三弦正在拨奏。
唱完一曲,阿二抬起头,懒洋洋道:“回来了。那话痨鬼走了?”
“好久没听你拨三弦了,”阿苦道,“是啊,徐三娘放弃轻生,他心愿已了,入轮回了。”
一串低音从指尖泄出,阿二轻轻后仰,眯眼远眺天边聚散的白云,半晌似叹非叹道:“好,入轮回了好,不为前事所累。”
阿苦歪头瞅着他,从背后拿出一副卷轴,展开递到他面前,笑眯眯道:“阿二你看,这是薛乙作的画,没想到他还挺有名的。”
阿二垂眸,盯着那幅画。
阿苦道:“薛乙号称桃庵居士,名气虽然不及你,但画工也着实不错。我方才去秦府时看到了这幅美人葬花图,知道你喜欢美景美人,喏,送给你。”
阿二睇她一眼:“学会顺手牵羊了?”
阿苦仰着脸含笑摇头:“薛乙送的,他死后那些画卷都被秦丰拿了去,他说他不想让它们留在秦府。”
阿二接过卷轴,指着上面的美人轻轻笑了一声:“这是徐三娘?那话痨鬼倒是痴情。”
阿苦单手撑着脸,乌黑的瞳仁凝视着画中美人。徐三娘……下毒是为了薛乙,痛哭是为了薛乙,而轻生又是为了谁呢……
阿苦幽幽地叹气:“最怕是痴情给错了人。薛乙死了,秦丰死了,徐三娘差点也死了,所以插足
别人的姻缘就是在玩命呐。”
阿二怔了下,而后伸手拍了拍她的头,竟差点笑出泪来,道:“你说的对,阿苦真聪明。”
傍晚的时候,气温有点凉,正是家家户户烧火做饭的时辰,街上行人不多,稀稀拉拉各自走着。
蓝汝英单手支腮,坐在窗边,唇角含笑听着对面掌柜展示他那三寸不烂的口舌。
“姑娘,您看这笔法细腻婉转又不失尊贵大气,描绘精细、设色瑰丽,且画中所有人物俱形态各异活灵活现,一个精妙绝妙也不足以形容呐!正是前朝梁后主真迹,不愧是有画圣之称……”
典藏铺的掌柜嘴皮子磨了半晌,也不见对面这位有何动静。不由歇下来偷觑一眼,余光从对方衣角的妆花缎扫到手中绣帕的花鸟纹缂丝,悄悄舔了舔唇,接着道:“单说这作画用纸,也就达官贵人才用得起,乃梁后主尤为喜爱的澄心堂纸,姑娘你看……”
这时一个声音插进来道:“好的我看清了,这不是梁后主画的。”
掌柜话音立时顿住,眯眼向声音来源瞟去。
窗外不知何时俏生生的立了个美貌姑娘,怀中抱着一只猫,双眼望着他手中的画。
这姑娘五官无一不标致,眉眼灵动却似蕴着一层薄雾,收回视线后留在心底的印象竟只有那抹冷白的肤色。
他便忍不住多瞄了几眼,到嘴的话也将锋利劲儿咽回肚子温和了许多:“呦,小娘子也喜欢梁后主的墨宝?来来来,不如进屋子坐坐,我这幅切切实实是真迹,小娘子不了解可以听我叨叨几耳朵,关于这幅画的来历和品级。”
蓝汝英侧过头,看了少女两眼,温和地笑了笑。
窗外少女弯着眼睛回她一笑。
掌柜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胡子,正要再说,却听少女细声细气道:“你看,卷轴左下角的草叶上有只小虫。”
掌柜一瞧,果真有只绿豆大小的黑色瓢虫,他赞道:“妙极,连只小虫也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少女点头:“是很逼真。因此这幅画不是梁后主的真迹。”
掌柜微微皱眉:“何以见得?”
少女回道:“萧乾这个人,性喜洁,最恶虫,对虫子他连多看一眼都嫌弃,又怎么会去画呢。”
蓝汝英又侧眸看她一眼,眼中含笑。
掌柜被她三番四次地反驳,本就不多的耐心也被消磨掉,连连冷笑道:“姑娘是梁后主何人,能晓得这些?我从未听过这一说,也未有史料记载过梁后主怕虫。再说,凡是鉴别画作真伪应从笔迹与笔性、用纸、题跋、印章、装裱等方面来考辨,岂有你这等无理的托词?”
说完他赶紧瞄了眼坐在窗边这位非富即贵的大小姐面色,见对方神情恬淡,微微垂着眸子似在思索,以为她是正在考虑画卷真伪。
掌柜再接再厉正要多说几句,就见对方站起身,含笑点了点头,又冲外面少女一笑,走了。
掌柜愣了一下,连忙大声喊道:“哎,姑娘!姑娘!”
眼瞅这位肥羊头也不回地走远,他沉着脸去瞪坏他好事的小姑娘,窗边哪还有人影?只能咬牙恨
声几句作罢。
阿苦抱着大王在晚风中溜溜达达,偶尔会发呆忽然停下脚步,这样优哉游哉转过街角的时候,猝不及防与一名年轻道士大眼小眼互相瞪着打了个照面。
她反应迟钝的冲对方头上那朵罗花看了好几眼。
“妖女,是你!”
年轻道士反应奇快,他身负长剑,一身白底火云纹宽袍,腰束巴掌宽的红玉蹀躞带,胸前绣朱鸟图腾,头上戴红竹实花,乍一眼像是要飞进万花丛中的蝴蝶,与其禁欲死板的气质相搭起来十分违和。
阿苦“啊”了一声。
小道士板着面孔,一字一句正气凛然道:“既然又让我碰上,今日我定要替天……”
一只猫忽然横空劈来。
“砰!”他脑袋一仰,耳鸣阵阵,被砸得眼冒金星。
等眼前小星星散掉的时候发现那妖女早已撒丫子跑成了远处一个小黑点。
“妖女!你,你竟敢暗算我!”
徐悟济一擦鼻血,转头四顾没看到那只重量级的“暗器”,眼看妖女愈跑愈远,他狠狠皱着眉头,抽出长剑急追而去!
这妖女非人非鬼,她留在这人间,就是违背天道轮回!
徐悟济心道,那日他六师叔心存轻视才让她侥幸逃脱,今日让他碰上,他定要伏妖驱邪!
二人在街上你追我逃,行人只察觉到一阵怪风伴着黑影吹过,谁也没有多做留心。徐悟济紧逼不让,追在阿苦身后奔出城门来到无人的郊外。
眼见此处不会误伤他人,他握紧剑柄,心道这妖女倒还识趣,猛地挥出一剑直劈对方后心!
阿苦察觉身后有异,匆忙一躲,被打在肩头,整个人飞了出去。
徐悟济勾唇冷笑,收剑入鞘,正要走过去察看。
却见那妖女一个打滚从地上爬起,呸呸吐掉嘴里吃进去的土。一边袖子冷不丁掉下条白花花的胳膊,她二话不说拎起就跑,边跑边将那掉下的胳膊又塞回袖里,还一心二用转头瞅他好几眼。
徐悟济大吃一惊,追上去全力挥出一剑,只见对方这回竟不闪不避,生生捱住那道剑气,借力一蹬飞出更远。
徐悟济:“……”
他见那妖女忽然不跑了,远远躲在一棵粗壮的树干后面,露出个脑袋好奇地望着他。
徐悟济收起长剑,忍不住骂:“你躲什么?我眼睛是瞎的吗?!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阿苦黑漆漆的瞳仁一瞬不瞬盯着他。
他冷笑一声,剑气伤不了这妖女,但他还有法宝可以收了她!
从怀中掏出师门送的八宝净妖盘,此宝物可净化天地间任何邪祟,但极耗真气,今日为了降妖驱邪他不得不耗费一番。
他将指尖划破一道小口,滴血落于罗盘表面,催动真力,八宝净妖盘乍然迸现出一片金光。
阿苦仰着脖子,见那罗盘向自己飞来时情不自禁后退几步,却发现它熠熠金光照到自己没有任何不适感。她眨眨眼,试探着伸出手,将八宝净妖盘从空中摘了下来。
徐悟济:“……”
他大声道:“这不可能!”
这妖女没有一丝活人生气,分明是一副寿元已尽的面相,他驱邪伏魔的八宝净妖盘怎么可能收不了她!
徐悟济面容僵硬,入世以来难得陷入手足无措的尴尬境地。他瞄瞄自己的佩剑,又瞅瞅落于妖女手中的法宝,眉头纠结。
这时,他见那妖女好奇地摸摸抠抠八宝净妖盘,然后——竟然恬不知耻地将它收入自己挂在腰间的布袋中!
徐悟济怒不可言,嘴皮子抖了抖,良久才发出一声非常没有先见之明的大喝:“你这妖女!好不要脸!无耻之尤!还不把我的宝物还回来!”
阿苦摸了摸布袋,直勾勾地盯着他。上回打斗,她左臂被另一名道士折断,而这小道士似乎是在全程围观,只动口不动手——于是恍然大悟。
他打不过她。
徐悟济背脊挺直站在原地,忽见那妖女脚步轻盈地向自己走来,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玲珑精致的小斧,对自己咧开一个笑:“你过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