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唐书》荷叶蒸蛋

34、太虚

　　三个月后，是夜，天晴无云。

　　开封平逢道上掠过几道黑色的人影，他们行路匆匆，步伐轻盈，身后跟着几位白衣素襟的才俊，仔细看去像是那八荒四盟的子弟。就在那几位翩跹白衣掐着剑诀逼近那些黑衣人时，月华乍现，凛风四起，接着便是一道混着十足内力的声音传入他们脑中。

　　“止！”

　　在瞬间的僵直后那为首之人抬起头来，地上的一片落叶轻轻飘起，一个人已然站在他们身前。欣长消瘦，戴着斗笠，一袭黑袍配上那泛着寒光的长剑，月光斜斜地落在他肩头，带着说不出的寂寥。

　　“你是……血衣楼的人？”为首的男子皱眉说道。

　　戴着斗笠的男人并不言语，拇指抵着半出鞘的长剑，寒风吹过他墨色的长发。在短暂的沉默中那为首的男子紧皱双眉，掐着心法，一剑递出！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看清了来人斗笠下的眼睛，明明是一双多情桃花，却泛着刺骨的冷意，像是太白沉剑池的水，凛冽刺骨。

　　那瞬间长剑出鞘，亮如白昼！

　　那人左手一挥轻巧化去自己的攻势，右手持剑逼到了自己身旁。他侧身躲过剑锋，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人的长剑，莹白剔透，云纹错落，像极了世家公子手中的花架子，但那波及的剑气却划碎了他的前襟。

　　“止！”戴着斗笠的人收了剑势站在他们面前再一次喝道。

　　可那些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们哪可能乖乖听话，见一人不敌便群攻之，各式八荒绝学合着往那人身上丢去。

　　太白的无痕剑意，丐帮的大酒醉拳，移花的明玉醉心决，天香的芳华一瞬。几片树叶被风卷落，飘扬的花瓣携着厉风藏剑而来。那人左手立指放于胸前，感受着随之而来的拳脚和绵延剑意，左侧又出现一个移花幻影。

　　眼看着花色将近，剑气将至，两柄飞剑却携着墨色而来。那黑袍人双指合并掐着心决，眨眼间两道飞来剑气冲散原先来势汹汹的花色，一柄剑破去那水色幻影，一柄剑架住来人的醉拳，最后三道剑气抵挡住绵延剑意。最后他握着手上长剑，踏着月色一跃而起，在短暂的沉吟后那剑锋上竟结出一个道家印来！

　　“退！”

　　随着这一声，他将那结印猛地送出，带着利风朝那几人迎面而去，霸道的剑意犹如磐石一般让他们动弹不得，结印则逼着他们一退，再退！

　　“小心！”那为首的太白弟子扶住身旁步伐踉跄的女子，正疑惑着对方唯有剑意没有杀意的攻势时，一声破空笛啸响起，卷着万树银花而来。

　　有人乘风踏雪，携清风明月，摇曳红枫却晃了谁人心神。

　　黑袍的人身形一晃躲过那三枚碎骨钉，只须臾间便敛了剑意，阖眸静心，掐着念决朝那愈来愈近的人送去。那股气息极冷极快，却在与折扇相触的一瞬间化成了温润暖意，如破开的水球般朝四周散去。那时间风云骤变，百鸟齐鸣，桃香四起，端的一副冬去春来的曼妙光景。

　　“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太虚玄宇阵，师弟好悟性。”

　　那人轻声一笑收了折扇，屏息凝神，无谓那盈盈桃香，无谓那暖春风光，他周身气海萦绕，最后缓缓伸出一指朝天送去，极轻极缓，却势如千钧！苍天补，四极正。指法名为补天指！

　　片刻间，三月春风和满天桃色都在一指下渐渐消退，化成无边的气流散在空中。

　　黑袍人察觉到身后之人破阵，虽早已料到，却没想会如此之快。正这么想的时候，那人便在几息之间追上了自己，身后红叶扇步步紧逼，带着劲风扫向背脊。

　　他召出双剑抵挡，又听得身后侧传来暗器破空声响，一排千叶针泛着冷月的寒光扫向面门！

　　“止！”

　　电光火石之间他终是停下了脚步，墨色蔓延的同时，巨大的透明罩应声而起，离渊不破，百川成海。

　　但他知道，自己明明有更好的反制方法。

　　四秒后，那一排千叶针极速落下，在回首的瞬间斗笠被谁人一手摘下，四目相触，月光落在了那人的眉眼上。那真是一副极为俊秀的容颜：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绝二。

　　“好久不见了，师弟。”唐青枫站在不远处带着浅笑看着眼前一袭黑衣的徐归卿，心中是百感交集。

　　“……唐青枫。”墨色消散，徐归期唤了声眼前人的名字，微微侧身避过他的目光。

　　“三月不见，师弟武艺愈发精进了，方才那太虚幻境实属惊绝，如能回师门修习一番，必是能将我困住的。”唐青枫摇着折扇意有所指道。

　　“我回不去。”徐归卿索性背过了身道。

　　“师弟只说了回不去，却没说你不想回去。”唐青枫敛了笑意向前一步道，“归卿，阿笑在那日后总自责没看好你，文秀山向张梦白请意下了真武山寻你，还有……”

　　“唐青枫，你回去吧。”这一声极轻，轻的像是要散在了风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叹。

　　唐青枫握紧了手中的折扇，他紧皱着眉心望向那极为熟悉却又极其陌生的青年，最后在身后赶来的脚步声中朗声问道：“上善若水任方圆，你本可以逃脱！”

　　“……我不愿，也不想。”徐归卿说完后便施着轻功而去，凛风拂乱他三千青丝，徒留下满天飞絮落在枯树枝头，生出千万朵梨花。

　　那赶来的太白弟子看到这一幕正欲提剑追上，却被唐青枫拦住了身形：“不必，让他去吧。”

　　“唐盟主，可是……”那人看着渐渐没在风雪中的人影皱眉说道。

　　“无事，交给我处理就好，我认得他。瞧这天气怕是要下大雪了，你们快些回去吧，我有些事先行一步。”唐青枫说完这话便朝开封城内赶去，虽是一个方向，动作却比他们快了三倍。

　　血衣楼 影月阁

　　“你今日的棋步乱了，是心不定，心不定则神乱，神乱则无做为。徐归卿，再去练练你的心性吧。”白发的老者如此说着站起身，衣袖一挥，那棋盘上的子便按着黑白两色落回了棋盒中。

　　“是，先生。”徐归卿垂首默默站起身，跟着侍从的步伐将那位先生送出了门。在等到阁楼中只剩他一人时，他重新坐回到那张棋盘前，莹白玉手拈起一颗黑子定定地出神。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候，那阁中走进了一名男子，一身紫衣，容貌绮丽，眼睑下还绣着一朵紫色乌头花。他瞧那盯着黑子出神的人看了半晌，最后带着一声轻笑走了过去：“也不用这么劳心伤神，先生说你于道法上悟性极高，故没有将你送去总坛修习血衣楼的杀人术。你来这里其实还不亏，就当换个组织，体验新生活。”

　　“药呢。”徐归卿将那黑子放下，转身看着薛无泪道。

　　在这三个月里，他经历过痛苦，绝望，厌恶，反感，但在一切情绪都改变不了现实的如今，他早就习惯了在面对薛无泪这样蓄意挑衅的言论时，依旧冷静自持。

　　“哼，无趣。”薛无泪从袖中拿过一个白色瓷瓶朝徐归卿丢去，后者微微抬手接住那冰冷的瓶身，不多言语便起身要走。

　　“太虚玄宇阵，你悟出来了却还差些火候，所以困不住唐青枫。但阵法若是困不住人便没有用处，一周内你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先生决意要带你去万雪窟，别在关键的时候掉链子。”薛无泪回首看着那已走至门口的人，在短暂的沉默后，他终究点头回应了一声。

　　薛无泪看着那消失在门口的黑衣人影，脑中想起初见他时的样子，是一点就着，经不起半点挑衅的模样。而现在……活像是死人多口气，连药人都会因疼痛而嗷上两声，他却不会。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徐归卿因为触犯青龙会门规而去领罚，七七四十九条鞭痕落在身上，血迹顺着雨水流了一路。他拿着草药在药房外磨药的模样被薛无泪撞了个正着，他一直都是这样的，自己配药自己上药，除了那白瓷瓶中的药以外。他坐在低矮的屋檐下，面对着滂沱雨势，将磨好的药粉分批撒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像不知疼痛般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当时薛无泪真想问他一句：痛吗？但他作罢了，因为那时候的徐归卿已经不会回答这样无关要事的问题了，对任何人都是这样。他一个人练功，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完成任务，一个人从各个时辰回来。

　　明明生了一双多情桃花，抬眼间却只见了七月飞雪。

　　徐归卿开始时总做梦，梦到林中小屋，梦到真武，梦到文师兄，笑道人，梦到唐青枫。后来他不做梦了，因为做梦太耗精力，而他的精力总也不太够。

　　他回到自己的房内，换下了黑色的衣袍，打了热水洗漱一番便躺在了床上。但一闭上眼，黑暗中就全是那人的身影，全是夕照之香的味道，奉命拦截的他怎么也想不到来人会是唐青枫，恐怕青龙会也是料到这一点，所以才会派他去拦截那追上来的八荒弟子吧。

　　“……”

　　他翻了个身从枕下摸出一个剑穗，双环扣，琉璃石，还有那枚小小的枫叶。莹白的指尖一遍又一遍拂过水色的流苏，他想起那人话语中藏不住的挽留，心中便是一阵酸痛。

　　两月前，徐归卿前往徐海协助萧四无逃脱，一夜兼程后途经平阳道，便寻了处僻静的旅馆休整。那时候的萧四无简直同废物一般，什么洛阳萧家四无公子，什么上天入地寻小李，一心一意杀叶开。原先天分极佳的少年郎却因为一本大悲赋和那些虚名挫败至此，徐归卿将他丢至一旁便没去管他。

　　“你就是薛无泪捡回来的那个小子？听说你在道法上造诣颇高，常人言大道至简，太上忘情，这一看你确是那副样子。”萧四无阖眼倚在床头说道。

　　“过誉了。”徐归卿走至桌边，抬手捻过那潮湿的烛心，房里便在瞬间亮堂了几分。

　　“哼……二龙首让你过来的？”萧四无侧过头冷哼一声道。

　　“是。”徐归卿放下剑匣回应道。

　　“她还说了什么？留我一命还有用，拿去试试其他的武学？或是做成傀儡？呵，我看她早有那想法了。”萧四无勾着嘲讽的笑容，双手在不自觉中握紧了拳。

　　“说留你有用。你伤势不轻，不宜动怒。”徐归卿瞥了眼他胸口的伤痕，飞雀夺怀，凤凰绝杀，是位五毒的高手。

　　“若不是八荒联手，我岂会……咳咳咳！”萧四无说到这里猛然咳嗽起来，想来李寻欢和叶开他还没碰上，怎能先在此处被几个八荒小子给灭了？

　　徐归卿没有回应萧四无的话，他转过头去看着天边灰蒙蒙的月色，任晚风拂过青丝，带着药味儿和血腥味儿散在了这一片夜色里。

　　“呵……那个使双刀的丫头，嘴里可一直念叨着你的老相好呢，说起来那身段确实不错，长的花容月貌的，想必是个男人都会心生爱怜。”萧四无咧了嘴角看着窗边的人说道，语气间带着浓浓的挑衅。

　　“是嘛。”徐归卿不为所动。

　　“是啊，江湖上说水龙吟盟主最近身旁总跟着一位使双刀的女子，可谓是形影不离，朝夕相伴。呵呵，像不像以前的你？”萧四无冷笑着说道。

　　徐归卿觉得喉咙中似有什么东西梗住了一般，左胸口更是生生的酸痛。他曲了曲指节垂下眼眸，想着那些不多不少的自己与唐青枫在一起的时光岁月，好像不近人情，不懂风月的那个总是自己。若是能得一温婉女子与他相伴，琴瑟和鸣，同心相系，也是……

　　“甚好。”

　　萧四无看着那站在窗口形容平静却气息不稳的人，终于在心里嗤笑了一声。什么大道至简，太上忘情，这小道长不仅不无情，看起来还执念颇深，非一朝一夕可以拔除。世间难寻真仙人，只留萧萧独徘徊。

　　徐归卿将那剑穗捂在胸口，整个人蜷缩在棉被中。明明只是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为何，为何自己竟会动摇至此？但是……唐青枫，唐师兄，唐二，你最近还好么，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好好开会，有没有吃上你总是念叨的红泥暖锅。

　　唐二。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