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唐书》荷叶蒸蛋

29、暖阳

　　那是一片鲜艳的红，像是从木棉上榨下的琼汁，一滴滴化在水里，张牙舞爪地吞噬着那片澄澈，最后变成血的颜色。
　　白色衣袍的少侠静静地卧在床垫上，身侧放着温热的茶水，在这间布满药香的房间里仿佛四季都不会流动。等到绛紫色的晚霞消失在秋日的晴空里，夜幕垂下的那片刻，靛蓝的身影轻轻走进了这个房间。
　　血衣楼一战确确实实地重创了青龙会，不仅将薛无泪逼退，还缴获了一批毒物，八荒四盟赢得风风光光。但唐青枫记得师弟倒在血渍斑驳的地上时，最后望向自己的那束目光，像是被夺取一切的猛兽最后发出的一声怒吼，包含了绝望和不甘以及那铺天盖地的悲伤。那柄短剑并没有刺中唐青枫丝毫，应该说被挡在了那件金蚕丝衣的外头，唐青枫利落转身给了后面那男人一扇子后想也没想直奔着地上的人而去。薛无泪在看到师爷偷袭不成后也轻功离去了，带着那两位被叶盟主误会成幕后操控者的人，一同消失在灰绿色的林子里。徐归卿被带到红叶小筑疗伤期间，唐青枫斟酌许久还是将血衣楼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笑道人和文秀山。在这短短三四天的时间里，少侠的身份被拟出了各个版本，每个人都在等着一个答案。
　　坐落在一片红枫之中的双层小屋，这是唐青枫个人的住处，可观远山听风声，赏春光胜景，品秋果味甜。以前齐落竹来过，唐青容来过，笑道人也来过，等到今日今时看着床上那人，唐青枫却不仅仅想让他只是来过了。最好是长长久久地居住，让红叶小筑成为两个人的生活。可是这个想法唐青枫不敢说出口，也不愿去细想，师弟的生活远远不止在这方寸天地之间。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直到第四天，在夜色浸染了苍穹之后，白衣的人睫毛轻颤，缓缓睁开那双阖了多日的眼睛，和那换完伤药的靛蓝色人影撞个正着。那一瞬间数不尽的庆幸与劫后重生的欢愉充斥着徐归卿的胸口，在梦里都担心着的人此时完好无损的站在自己眼前，他甚至要落泪了。
　　华灯初上的夜晚，秋夜的晚风拂过千万枫红，带着清冽的香气钻进半开的窗子，如此萦绕在两人身侧。唐青枫转身放下刚换的伤药，骨节分明的手攥紧又松开，一双星眸中暗涌着万般情愫，这四天的积累终于在这一刻的寂静中全数爆发出来。徐归卿在一个完全没想过的情况下被带进一个温暖至极的怀抱，颈边是那人有些颤抖的呼吸，发尾相交间是无言的思念。他避开伤口的地方温柔地拥住他，感受他的每一次呼吸，化解自己那么多天的思念，然后他也被另一双手紧紧环住。
　　“归卿......归卿......”肩上的人如此一声一声唤着自己，徐归卿觉得自己大概还没有清醒过来，以至于将这短暂的甘甜当做所有的慰藉了。
　　温情了不过片刻，还是唐盟主猛然清醒过来，理智又重新上线，包含着浓浓的不舍之意将师弟放开：“方才是我激动了。师弟你昏睡四日，现在感觉可好？”
　　徐归卿沉默地看着那人收回了手，侧身坐在床沿边上，眉宇间是展不开的愁容。为什么呢......自己是那么的无力，对于血衣楼发生的一切毫无招架。他微微低垂下头，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感觉还好，就是有些乏力。师兄呢？”
　　“多亏那件金蚕丝衣我才能毫发无损，这次倒是师弟救了我的命呢。”那人微勾起嘴角如此轻巧地说着，眼神却格外认真的不曾离开过床上人一毫。
　　“你都救了我那么多次，况且.......”我一点也不想你在我面前死去。
　　“况且什么？”
　　唐青枫看着眼前突然静默的人，觉得那之后一定有什么重要的话没有说出来，他像在一片虚无中捕捉到了几缕微光，他想要抓住它。
　　“况且师兄不在了，会有很多人伤心的。”
　　“为了不让师弟伤心我可要好好活着。”
　　唐二脸皮厚的堪比城墙这件事徐归卿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但意外的这句话却直直撞击了他心底，就算这也许只是一个安慰的玩笑，但徐归卿还是想把它当做了真的。于是他握住了那双放在被褥上的骨节分明，修长漂亮的手，忽略那双手主人惊讶的表情，带着病容的徐归卿目光灼灼，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我们说好了，为了不让我伤心你要好好活着，要长命百岁。”
　　靛蓝衣袍的俊秀青年明显愣了一下，交握双手传来的热度几乎要传到心底。这也算是个一生的承诺了吧。唐青枫这么想着回握住那双冰凉的手，同样正了神色道：“那我们说好要一起活着，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月上树梢，红叶小筑笼罩在一片温柔月色下。精致的傀儡端着碗碟立于房内，死寂的双瞳映出烛影绰绰，以及两个离得极近的人。这个晚上，徐归卿在真正意义上和唐青枫说明了一切，包括自己的出身，太白的剑，血衣楼一战中款款而立的两人，还有那句会加入青龙会的预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眉头紧皱的男子，用汇报事务的平缓语调说着父母是如何离开的，又如何出现在了自己眼前。要不是那双掩在被褥下微微颤抖的手，徐归卿都要将自己骗了过去。浅色的唇瓣开合间，青年神色淡淡将这些噩梦说给了眼前人听。只是突然的一个念头从脑中闪过，徐归卿讲完那不长不短的故事后看着唐青枫，烛火模糊了他的棱角，此刻的他看起来更像一个18岁的青年。
　　“唐青枫。”
　　“嗯，在呢。”
　　如何安慰师弟的话语还没有想好，唐盟主就这么看着眼前白净的脸庞，一时有些愣神：他原就是这么瘦的吗？
　　“太白的剑我还没取名，我刚刚想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名字，你想听吗？”
　　徐归卿的声音本就有着一种清冷味儿，当他这么温柔平和的询问时，就像秋日里最温和的一阵凉风，只是轻轻拂过就会醉在这片带着寒意的温柔中了。于是在唐青枫试图抓住那风过后的半点痕迹时，眼前人的又兀自说道：“我想它叫青锋。青天漫漫覆长路的青，锋芒含蓄千百年的锋，青锋剑。”
　　“青锋，青锋......是个好名字。”压下心中那突来的悸动，唐青枫差点以为那两个字会是他的名字。
　　“师兄也这么觉得吧，这是个好名字。”能让我在生死关头正大光明喊出声的好名字。
　　徐归卿像是放心了一般长呼一口气，他微侧着身子半倚在床垫上，眉目透着丝丝倦怠，柔顺的长发滑进微开的衣领，贴在那缠着绷带的肩颈处。房内熏香配上暧昧的烛火，徐归卿自觉得有些困了。他被一双手轻轻环住，小心翼翼地放平在床榻上，在阖上双眼前他看到那人眉眼低垂熄灭了烛火，温柔地带着房内醉人的香味出了门。那时候徐归卿脑中蹦出来一句话，那么的贴切：
　　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唐青枫的私宅并不豪华，但极为细致，双层的阁楼置有文人雅士该有的一切东西，也放着平日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院前遍植红枫，配着那一处小小的池塘，和着秋日的暖阳，一切都浸润在一片橘色里了。
　　徐归卿的作息时间原本是极为不规范的，就他自己而言是随性而为之，但在别人眼里看来就是严重的生活不健康。试问哪个习武之人会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徐归卿就会，哪个习武之人会大晚上不睡觉和傀儡摇骰子，徐归卿就会。以至于一周后的某一天，唐青枫主动要求和自己师弟玩骰子。在徐归卿略显诧异的眼神下，他用扇柄敲着手心说道:“若是师弟赢了——嗯......那就答应你一件事，随便什么都行。若是我赢了，师弟可要调整好自己的作息时间，怎么样？”
　　也不知道徐归卿当时是鬼迷心窍还是色令君昏，就像小时候一样想也没想答应了这个赌约，结局就是输得很惨。徐归卿至今记得那一日下午，阳光正好，身着白衣的男子手里骰盅一个虚晃，揭起便是两六一五，还略带懊恼一般说了声，这次没发挥好。到最后唐青枫看着那人脸上越来越懊恼悔恨和疑惑的表情，大发慈悲地让自家师弟赢了两把。但结局还是徐归卿要开始调整生活作息了。
　　唐青枫是每日雷打不动卯时起，出去溜一圈弯儿回来，处理处理盟会日常江湖纠纷，现在还多了一项叫醒师弟的任务。虽然过程艰难，但唐盟主乐此不疲地积极履行这个义务，以窥得心上人难得一见的起床姿态。
　　徐归卿最近过得很辛苦，不能睡到自然醒的痛苦以及伤病忌口的痛苦，这两者加起来实在太过沉重。所以这一天，温柔的秋风卷过地上残叶，两人坐明媚的阳光下，一个看着书，一个练着功。徐归卿只觉得那些字在慢慢晃动，不知何时一切都笼罩在迷梦的光晕里了，眼皮像是互相吸引一般不住地开合。等唐青枫练完功时，身边的人已经歪在自己肩上睡了不止一会儿了。
　　“......真是。”
　　那人微微叹了口气，心里想的是得快些将师弟送回屋内，免得着了风寒，行为上却是动也不动，像老僧入定一般。唐青枫一直是这么想的，徐归卿是个很干净的人，他的声音带着初夏暴雨后的清澈气息，眉眼是山中翠竹般的俊秀，气质是太白雪山上一束阳光落下的暖寒。只要真心相对，他便能给你看那平淡无波双眸下的万千景色。现在他就这样鸦睫轻颤，唇齿微张，呼吸平缓地靠在自己肩上，唐青枫垂眸认真看了一会儿后小心翼翼地低下头，落了一个轻吻在他的额间，小心翼翼地，如同展翅的蝴蝶，只停留了一会儿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了，只留下嘴角那抹满足的笑。
　　这天的阳光格外温暖，红叶绰绰下两人相互依靠，看起来就像已经一同走过了多年一般，那么的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