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柳城秘事》鲨鱼有鳞

95、第 95 章

　　静谧无声的此夜，没有睡着的还有李纯。
　　李纯自打退位便闲了下来，又不想住在宫里，竟是去皇陵暂住，也看看在被过继出去的李静允。
　　李静允虽只有名义上曾是他的女儿，可陪伴多年，到底有感情，这会儿说撂下，也是不能够的。
　　这夜李静允玩耍够了，睡去了，他便与李缜挑灯夜话。李缜这些年作息规律，到点就困，也只有一搭无一搭的应着，不是很想理他。
　　李纯自己说会儿话，也觉得无聊，便将灯盖上，也睡去了。
　　奇怪的是，这夜他睡得极好，哪怕外头风声吹着满山树枝飒飒，又有守陵卫军养的黑犬吠吠。
　　李纯睡了会儿，忽而听见李缜说话，模模糊糊的，不想起来，只翻个身，以为李缜说梦话。
　　不想一会儿过后，李缜将个轻飘飘的东西掷在他脸上，说：“父皇留给你的。”
　　李纯摸一摸，是一个信封，很薄，大抵只有一张纸。他翻个身，又睡去了。
　　次日一早，李缜便起来，洗漱过后做了早饭，又将李静允喊醒。小公主还在好奇之中，吃了几口，耐着性子让嬷嬷给她换上鞋，便跑着去周围看。这山都是皇陵，定点有守陵卫军值守，也不怕跑丢或是受伤。
　　李纯不想吃早饭，便坐在床上拆信。
　　那信却没封，里头的确只得一张纸，还只写了两行。
　　第一行写：至纯吾儿。
　　李纯字至纯。
　　第二行写：为父一生，负你颇多。
　　是李横山的笔迹。
　　那“多”字缺了最后一笔的一半，像是写到这里就匆匆搁下。
　　李纯只觉心里空了一块，他拿着信，晃晃悠悠走出去，对着李缜扬了扬。
　　李缜看后，说：“他死了之后，有包东西留给我，这个大概是放错了。”
　　“他留了甚么？”李纯恍惚问。“他给谁都留了，只没给我。”
　　李横山给李缜留了东西，也给李纾留了东西，可是唯独给这个不正当上位的儿子李纯，他什么也没留下。
　　现在看来，唯独留下一封没写完的信，还送错了地方。
　　“留了一封手谕。”李缜指了指窗边。“前两年贴窗台上，你自己撕几层看看罢。”
　　李纯便摇摇晃晃地走到窗户边上，将糊着窗框的纸一层一层撕下来。飞柳城有新年糊新窗的习俗，是以前穷苦时候，为着年节看上去整洁，用纸将飞灰脏污的窗沿糊起来。
　　他撕了七八层，终于看到那张手谕，海墨写的字历百年而不褪色，这会儿只过去几十年。
　　那封手谕被裁了两头，看中间仍能看出来意思。
　　是说李缜想走就走，想回皇宫就回皇宫，想当皇帝就去沫城问李缜要国玺。
　　李纯露出一个哭都不如的笑。
　　李缜看他一眼，将筷子放下：“弟弟，你要哭不要在我这里哭，晦气得很，我还没有死呢。”
　　李纯便走出去，靠着墙蹲下，两手攥着李横山唯一留给他的一张纸。
　　“至纯吾儿，为父一生，负你良多。”
　　就十二个字。
　　李纯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哭过，眼珠仿佛都干了，这会儿火辣辣的疼，疼过之后，终于是久违的泪水。
　　“负我良多……”
　　他像是傻了一样重复半日，又去寻那信封，却见信封反面原有落款与日期，写在角落里，大概是墨不太足，李横山拿茶水兑上写的。
　　日期正是他持李横山给李纾的传位诏书逼宫当日。
　　那一天，李横山原来在写一封信，这封信是给他“辜负良多”的不受宠爱的九儿子李纯。
　　李缜吃完早饭，将碗筷放在木盆里，等着过会儿烧热水去洗。见李纯已经年过半百，还像个孩子似的委委屈屈的哭，有些看不下去，便拿了一个板凳坐在他对面。
　　“你都多大了，不要哭了。”李缜道。“弟弟，我这么和你说罢，父皇原本是想让你袭他的爵，到萍郡快活。”
　　李纯抬起头，双目通红。
　　李横山从前是奉盛国的静宁爵。
　　“甄应诲说我里通修者的事情，他生了气，也觉得不对劲，自己查一查，方查出甄家跟修界勾结深久，一时不能连根拔起，又恐怕我年轻气盛，在朝中动作太大，打草惊蛇，便将我贬到皇陵，一则为了磨练我的脾气，二则为了让甄应诲放松戒心。”
　　“我将他的计划搞砸了。”
　　“是。”李缜拍拍他的肩膀。“弟弟，你这一出，可是谁都没想到。父皇连你见甄应诲设计我，必然胆小不敢告发都想到，只没敢想，你竟然会壮着胆子，去沫城找李纾。弟弟，你这辈子，硬气两回，你自己想想，值不值哪。”
　　李纯失笑出声。
　　这算什么？
　　原来李横山早就要除掉甄应诲，也要将飞柳城的修者驱逐出去，只可惜他千算万算，算了劲敌，没有算到自己怯懦的儿子的“神来一笔”。
　　“所以你这辈子，就是在给你从前干的事情收尾。”李缜站起来。“收尾收了一辈子，终于收完了，再过几年，便该你的儿子给你收尸了。”
　　这时李静允从外面冲进来，头发上沾了几片枯叶，她持着一朵漂亮的黄色小花，扑到李纯怀中：“父亲！”
　　李纯忙装作无事：“怎么了，静允？”
　　“给你花。”李静允将花塞进他手里，然后外头看着李缜。她对李缜还有点陌生。
　　李缜伸出手：“我的呢？”
　　李静允笑一笑，又跑去摘花了，院子外面，嬷嬷惊呼着：“公主！不能爬树！仔细跌下来摔着！”
　　李纯看着手里的黄色小花，忽而觉得李横山未完的信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把花送给李缜，说：“我走了。”
　　“再见。”
　　“静允……你只当她是个乡野小姑娘养罢。”李纯说。“在宫里娇养着，什么事情都没见过……”
　　“皇陵里也见不到什么。”
　　“总比宫里好。”
　　李缜心念一动，问道：“你去何处？”
　　“去萍郡。”李纯头也不回，大步如风。“去看看我享福的地方。”
　　太上皇要去萍郡一事，闹得有点沸沸扬扬。一群朝臣上书，暗着骂李晞侍奉不力，才让李纯有离宫出行的意思。
　　他们可能以为李晞跟李纯一样脾气，实在是想错了。
　　李晞拿了折子，按着人名比划整理好，心平气和地让人通知下去，说第二天还是大朝会，请诸位爱卿务必不要来迟。
　　不止如此，他还让人请飞龙卫首、虎骁卫首与谢将军前来。
　　第二天，李晞拿着折子，挨个念，念完了之后便开始说，字字句句不带脏字的骂人。
　　“我老子不干皇帝了，想去玩玩怎么了，诸位爱卿吃着国库的银钱米粮，又受我老子恩惠，这会儿不给他想想怎么玩得痛快也就罢了，还变着法儿的给我添堵。怎么，你们一把年纪，没老子在堂上要孝敬，便不许我孝敬是罢？还是打小就没孝敬过？我可记得咱们奉盛取才，孝悌为先，这一本、一本、又一本——”李晞摔奏折的倒是跟李纯一模一样。“不孝不悌的，也亏有脸说。”
　　朝臣欲辩，李晞便抢先开口，堵上他们的嘴。
　　“别拿我当我老子，下头众位爱卿，年纪大的，多半都是三朝老臣，见过创元帝，既见过，大可以拿我跟他比一比。创元帝文韬武略我比不得，坏脾气我还是能比一比的。”
　　甄应诲抬眼看了一下这位小皇帝，又垂下眼睛。
　　他真的老了，眼皮耷拉着。
　　虽都知道甄应诲大势已去，朝臣却仍以他马首是瞻，这会儿甄应诲不说话，其他人也不好说，都唯唯诺诺的。
　　李晞又说：“谁想试试吗？”
　　没人讲话。
　　李晞又对着后头凑数的三个向来不上朝的人说：“丁卫首要试试吗？”
　　丁旻正低着头看地砖上的金粉纹路想裴固，这会儿忽然听到自己名字，便抬头道：“试什么？不试。”
　　他说完又低头，一会儿觉得气氛不对，抬起来看，发现朝臣都侧眼看他。
　　丁旻便说：“陛下，臣不试。”
　　李晞倒不以为意，接了他的话道：“诸位也看看，丁卫首这么不识时务一个人，都不要试，诸位向来骑墙，见风使舵使得好，也都不要试了罢。”
　　丁旻回神之后，觉着他话说得难听，实在是驳人脸面。只是李晞讲完就走，朝臣也散去，走时照旧白眼送给三个武官。
　　“我去看看他。”丁旻跟裴固说。“师兄等我会儿。”
　　“快点儿。”裴固道。“我今日可是轮休，要不是陛下叫我来，还在家睡觉呢，这会儿我又困又饿的。”
　　谢金梧早走了。
　　丁旻跟上李晞，说：“你也不怕那群文人骂你？”
　　李晞说：“骂我？丁旻，你去看看书房里的折子，打我坐到龙椅上第一天，他们就骂我呢，嘿，学了满肚子墨水，就拿来指桑骂槐，不知道干点儿实事。”
　　丁旻便笑，因他这话说的，很有李纯风范。
　　“况且我巴不得他们火气上来。”李晞说。“一个两个，大家门阀，尸位素餐，白白将多少有能之士堵在朝堂外头。他们要是火气上来，拿辞呈打我脸，我倒笑脸相迎。”
　　丁旻仍是笑：“你有理——今晚上温琅守你，我回家去了。”
　　李晞道：“回你家，还是回裴家哥哥那儿啊？”
　　“你裴家哥哥，住我家里。”丁旻说。“行了，走了，他在外面等我呢。”
　　“好走不送，我也回去陪我老婆了。”
　　两人就此分别，丁旻三步并作两步，找到阴凉处等着的裴固，两人并肩出去，却看到谢金梧原来没有走远，只在宫门口等着，仿佛是等人，还在整理自己的佩剑与匕首，一时将剑拿下来，好像束着的带子不太对，重新系了好几次。
　　丁旻看了一眼，说：“谢将军这等谁啊？宫里也没他认得的人罢？陛下去萍郡了，李晞回去……”
　　两人都回头看，却见谢金梧在安养司鲁浣经过时候，十分坦然地开始佩剑。
　　若是不看他佩剑时故意用剑鞘间断捅了鲁浣肚子一下，还是挺坦然的。
　　“鲁司务，不好意思，谢某没瞧见你。”谢金梧道完歉，愉快地走了。
　　丁旻跟裴固差点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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