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1 ...

  •   “有很多人都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应该从小都过得特别轻松,但其实越像是我们这样的家庭,子女反而越不容易寄希望于自己的父母。”
      “为什么呢?”
      “父母能给的东西始终是有限的。当你所要求的东西父母给不起,又或者是不愿给你。那一刻你就会意识到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就像是摞在一起的一沓纸,从外人的角度看,你们是一体的,但事实上他是他,你是你,随便一阵风都能把你们吹得分开。”
      “是什么让你有了这种想法?”
      松崎一夏盘着腿,坐在船头,手上掂着一根细花枝,在她提出问题后眼神追着岸边落下的花瓣跳出了船外。
      “我父亲有一次去加拿大……那时候我刚上国小。他问我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名产,只要他买得起,就帮我带回来。我和他说我喜欢太阳马戏团。”
      “你在被拒绝之后有什么感受?”
      “生气……这是当然的吧。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家非常有钱,买得起学校、买得起小岛,买得起飞机和坦克,那时候以为他连一个马戏团都不舍得买给我。”
      “松崎先生可能只是不愿溺爱你,为孩子过生日包下某个有名的乐队或是乐团在外国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买下有点荒唐。”
      “不,我是说在那一刻我明确地知道了:我的父母不会感受到我的快乐、我的悲伤,我亦不共享他们的财产。”
      “是因为没有得到你想要的?”
      “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不把我的话听进去。”
      “我只是无法理解你是怎么忽然知道的。”
      “大概是思考出来的。”他说着,停下了拿花枝敲击船面的动作,“从那以后我就清晰地知道……人如纸,第一页不知道第二页在写什么,墨迹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印到另一张纸上。”
      “从那之后,你做了什么?”
      “难道我必须做什么吗?”
      “你说得好像你在那之后做出了什么改变。”
      “我什么都没做。那就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失望……像是隔夜的雨水洇进石灰板,让人对很多事情失去了热情。”
      他说着,把折断的花枝丢进水里。

      「人々の喜びと悲しみは一様でない」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您好,我是预约前来看诊的心理医生千岛由花。请问……”
      “请称呼我为‘满永’就好了。”
      千岛认识这个中年男人。那下巴上仿佛照着尺子修剪过的胡须让人过目不忘,第一次来给松崎试诊的时候,就是这个穿着深蓝色羊绒背心的男人在门口向她索要手机。
      “满永先生,也请您称呼我千岛就好了。”
      “请跟我来。”
      这是四月的第一周,京郊春风和暖。千岛跟随着名为满永的管家,原以为他们的问诊地点会在某个较为私人的会客室,走着走着,却发现他们已经前后脚踏过了通往花园的玻璃门。
      “松崎先生喜欢外面的池塘。”
      满永先生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于是解释了一句。那是个很大的花园,穿越蔷薇花圃和桂花树园,有一条铺满了鹅卵石的小道通往水域。我们又走了大约十几米的距离,等到了水边,我才发现所谓的“水域”与其说是池塘不如说是“河道”来得更为贴切。在春日的水风拂面过后,我们又走了大约五六十米的距离,才看到那个短窄的木栈道。
      ——不愧是松崎家,能在冬京有这么大一片地方。
      看着那蜿蜒曲折,又由花花树树夹岸相衬的宽阔河道,千岛这么想着,不动声色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仍然没有看见松崎一夏。
      为她带路的满永先生踏上木栈道,掏出手机放在耳边。
      “松崎先生,千岛医生到了。”
      他说完,很快就挂了电话。
      两人站在木栈道上,过了约莫有三分多钟河道中依旧不见任何人影。千岛由花穿着浅粉色格纹的职业装,脚上的高跟鞋让她站在这种地方不敢妄动,只怕发出什么声音扰乱了一院春色和落花流水,更怕自己的鞋跟卡到木栈道的夹缝中让她动弹不得。
      “千岛医生看新闻吗?”
      对于被满永管家搭话这件事,心理医生有些惊讶。
      “NHK的新闻每晚都看。”
      “这样啊……”
      两鬓已经完全斑白的长者笑着应了一句,不紧不慢地又转过头,看着对岸落雪的樱花树。
      “松崎先生和松崎夫人出事那天晚上,东京电视台放送的雪蟹脚看上去真的很好吃……”
      满永管家的背影站在栈道桥头,千岛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是什么设计好的问话吗?对她的某种测试?
      “松崎一夏先生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父母逝世的消息的呢?”
      “就那天晚上……出事的那天晚上。”满永转过头来对她说,“一夏少爷说他总觉得有什么事忘记做了,晚上路过客厅的时候叫我别看那种没用的东西了,然后我就换了台。”
      他顿了顿,望向了我们面前水道的转弯处。
      “好巧不巧……正赶上NHK‘无人生还’的那句话。一直到下葬后三天他的面色才好起来。”
      千岛还琢磨着满永方才与她说得话,却见年迈的管家将栈道头上拴着的麻绳从木桩上绕开,一抬头,发现正有一艘木质的小船从远处的河道驶来。
      比起第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松崎一夏依旧没有什么大变化。依旧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衫,头发也仍没有剪,杂乱地披散在肩膀上和脖颈两侧。
      “不来不去,无死无生。像一夏先生这样的人应该很快就能走出伤痛。”
      满永将麻绳收到手里,转过身朝千岛笑了笑。千岛微笑着,在松崎一夏的船靠岸的那一瞬间,却忽由地心中觉得奇怪,但她却已经失去了能思考的时间。
      那是一艘并不大的木船,长约三米左右,宽度大概恰好能并排躺下两个身材正常的成年人。到了这距离,千岛才发现那船泛着一层油光,像是长期被抚摸的动物皮毛所拥有的那种包浆。船内铺着厚厚的米白色软垫,被太阳照射着,又有水光投射在船底,精致得像是舞台道具。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木栈道距离水面也并不算高,但踏上船的那一刻千岛还是免不了被那种摇晃的失重感吓得不轻。她一手被船上的松崎搀扶着,一手挎着自己的手提包,拎着单鞋。等她整理完自己的仪容时,船已驶离了岸边。刚才牵她手的人当真像是个娴熟的船夫一般坐在船的另一头,看着岸边的风景,平静地摇着桨。

      “松崎先生划船很熟练呢。”
      千岛看向了一个与松崎完全相反的方向,又低头观察着近在咫尺的水。河道中的水清得发蓝,但水面之下又是下沉的深青,一眼看不到底。
      “这艘船是我国小二年的时候向父母要的生日礼物。”
      “国小?”
      如果是对于小学生的话,这艘船的确显得大了点。
      “那时候还是昭明带着我。”
      “昭明是……?”
      “满永昭明。”
      “啊,满永先生。”
      船已经驶了很远。千岛回头看向木栈道所在的地方,那个穿着深蓝色毛线背心的身影还站在那里,看到她回头,还向她点头致意。
      看满永先生的样子,大约至多不过58,59岁而已。松崎一夏国小的时候,他大概也不过三四十而已。
      “满永昭和是我父母聘请的管家。”
      松崎突然的出声,让千岛由花回过了头。他只是这么说了一句,似乎并不刻意在她面前显示他与管家的生分,甚至近乎有意暴露。
      “满永先生为我们家服务了近三十年,他是我目前最信任的人。”
      松崎一夏说完,将两边的船桨搁在了船头,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的手机丢进了船头内嵌的一个抽屉里,由这舟随水流与春风漂着。
      “你刚才大概是在想,我或许不喜欢我的管家。我选择你是因为你和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不一样。他们在走进门的时候就已经预设了在我身上发生的种种问题,我没有踩进他们预设好的坑里,他们就觉得我不配合他们的治疗。”
      “松崎财团采用了这样的征聘方式,大部分人来之前势必会做好功课。”
      “你呢?”
      千岛由花笑了笑。
      “不能免俗。”
      “你看出了什么?”
      千岛由花没有否认,没有理由避开他看过来的目光,但也没有对松崎一夏的想法做出进一步的评论。大户人家的少爷虽然看上去不修边幅,可望着她的那双眼睛却是发亮的。
      “这条船上看似坐了两个人,但实际上有三个。心理治疗是鼓励说真话的游戏。我所做的是帮助你从你的‘本我’口中问出真相,而不是察言观色,或是替你解决问题——用你的比喻就是‘替你把坑填平’。”
      “正是如此,在你面前我不想说假话。”
      “那我可以叫你‘一夏’吗?”
      “我想叫你‘千岛’。”
      “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一夏。”
      春风似乎渐弱,小船几乎不动了。松崎一夏又用桨划了一段距离,而千岛由花也转过头看着两岸的花草树木,微风又一次吹过,隐隐约约带过岸边蔷薇的香气。
      千岛也曾接触过一些富贵人家,官子弟或是财团的少爷也曾是她诊疗室的座上宾,但像松崎一夏这样具有攻击性和控制欲的患者她还是第一次遇见。可能是由于双亲故去,也可能是天性使然——松崎财团的继承人千岛由花此前并不了解——他们家世代经商,生意遍布各大产业,发家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纪战后的汽车制造业,而作为松崎家这一代独子的松崎一夏却鲜少在媒体面前露脸。
      从法务逻辑而言,现在松崎一夏该执掌财团大权,而本应承受巨大压力的事主如今还与她在这一叶扁舟上优哉游哉地晒太阳。无论是董事会还是银行和竞争对手在过去的半年间似乎都未向他发难,好像那庞大的商业机器,只是突然少了两颗螺丝钉,不足挂齿。
      究竟是时局造人还是本性如此都无关紧要。现在的松崎一夏对主动权有着一种近乎迫切的渴求。
      ——这是刚见面十分钟,千岛由花对松崎一夏作出的判断。

      被心理医生暗自评估着的人这时从船头的另一个抽屉里拿出了一张夹着纸的写字板。
      “请您把这个签一下,千岛医生。”
      初见之时,松崎一夏显得无理而又蛮横。千岛从他手中接过那夹着笔的写字板,发现被递给她的是雇佣合同,她翻着后面的两页纸,琢磨着松崎财团富二代方才突如其来的敬语,并在雇佣合同的最后看到了附加的一页半保密条款。
      “最近两天睡得怎么样?”
      她扣下一份,将签完的另一份合同递回给松崎一夏。
      “依旧糟糕,晚上做噩梦,会时不时地惊醒。”
      “你还记得那天催眠时看到的内容吗?”
      “记得。”
      “你梦到那个场景了吗?”
      “没有。”
      “你在催眠时见到的人呢?”
      松崎一夏似乎是利用了把文件放回抽屉的时间,仔细思索着。
      “……大概吧。”
      他转过头,又用那双发亮的黑眼睛盯着千岛。
      “多久梦见一次?”
      “几乎是每天。”
      “但你并不认识他。”
      千岛从包里掏出本子,却在船头的沉默里,感受到了对方明显的抵触。
      “没有谁说不可以梦见自己不认识的人吧。”
      “可即使是素昧平生的人也会在我们的梦里有一个社会身份。比如你梦见一个拿刀的人,在你的梦里你会明确地知道这是‘想要杀死我的人’,即使他们的特征在你的梦里是模糊的,但你依旧会给他们定义一个‘身份’。”
      松崎一夏垂着眼睛,及肩的头发也垂下来,阴影里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着,似乎是在思考她说的话。
      “今天是我们的第一次正式诊疗,或许你还不习惯,但之后你必须逐渐忘掉你是‘松崎一夏’。”
      “什么意思?”
      “我们谈论岸上的事情,但不要把岸上的事情带到水面上来。”千岛由花拿着笔,遥遥指了指船头的抽屉,“刚才你给我递合同的时候突然用了敬语,这是松崎家‘一夏’的条件反射。在公司的时候会这样吧?”她笑了笑,“——给前辈或是代表递文件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我工作过?”
      “我刚知道。”
      松崎一夏看着千岛由花,过了一会儿又撇开了头,似乎是这样就能让后者看不到他翻的白眼。
      “硕士毕业后我就回国了。家里原本想让我从中基层做起,逐步学习怎么管理家族企业,但没做多久我就辞职了。”
      “是觉得太累了?”
      松崎一夏思索了一会儿。
      “这么说也没错。”他说,“但主要是我无法长时间置身于那种庸碌而虚伪的联合实体里。所以,大概半年吧——就回来了。”
      庸碌而虚伪。
      千岛由花把这几个词记在了她的本子上,脑中尚未对他刚才的表述形成初步分析,口中已下意识地接着问道:“回到家里吗?做什么呢?”
      “大概是什么都做。——23岁开始学过开飞机,学过画画,学过摄影、导演,还学过服装设计和哲学……哦,还和东大的教授一起去过亚马逊。”
      “总而言之是有钱的无业游民?”
      松崎一夏想了想。
      “大致如此。”他说,“父母很反对,一直企图用各种方式再把我搞进公司里。”
      “期间发生过冲突吗?”
      “好几次。为了躲避他们我还搬到了这里……”
      或许是千岛脸上无法理解的表情过于明显,一夏不得不又解释了一句:“在此之前我们大部分时候住在福光区。”
      “噢——我想也是。”
      千夏发出了一声长叹,然后又在笔记本上写了点什么。
      “在空难发生之前,你和你的父母还发生过争执吗?”
      “有。”
      松崎一夏的眼神突然撇开了,过了一会儿,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
      “我的父亲为了让我活成他期待的样子,找律师拟了一份遗嘱。如果在他过世后我不继承公司,一年内没有办法使整个财团的盈利率维持在某个水平,我们家的所有财产就都会捐给某个基金会,我什么都拿不到。”
      “所以现在是你在管理松崎财团?”
      “大部分事情都交给昭明去办了。”
      他说完,便没有再说什么,千岛也没有接话。
      从某种角度来说,千岛可以理解松崎一夏父亲的执着。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松崎财团如今的地位是数代人的心血,没有人比松崎自己家的人更了解这个商业帝国的血脉与经络,而这样的传承岂能仅因为年轻人的肆意妄为而就此断送?
      千岛觉得松崎一夏似乎不像是离了父母财产不能活的人,但看看他们现在置身的场景中,松崎一夏好像还真就是这么个坐吃山空的人。
      千岛由花把这种矛盾记在了本子上。微风拂面,船以几乎停滞的速度在水道中缓缓漂行,鸟鸣环绕着他们。

      “你梦见过他们吗?”
      一夏抬头看着千岛。
      “你的父母——他们死后,你梦见过他们吗?”
      松崎一夏看上去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
      “没有。”他说。
      “是‘没有’还是‘不记得梦到过’了?”
      “不知道。”
      “这很好。”
      一夏看着千岛,后者看上去却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而后又在本子上写了几笔。
      这虽然不常见,但对于患者来说意味着没有创后应激隐患。用普通的表达就是——这是个坚强的人。
      千岛从自己的笔迹中抬头,反而看到对面的松崎一夏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不,没什么。”松崎一夏垂了垂眼,又看着她,“你有没有觉得我很冷血?”
      千岛想了想。
      “无论是从普通人的角度还是心理医生的角度,都不觉得。”
      “可是会有人觉得。”坐在船头的人说,“当我站在我父母空棺前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所有的亲戚、公司里的高层、爸爸妈妈的朋友,甚至是他们的客户……都密密麻麻地站在我背后,就好像等着我在那个灵堂里嚎啕大哭。”
      “你最后哭了吗?”
      “……没有。……我哭不出来。”
      一直到下葬后三天他的面色才好起来。
      ——千岛想起了在木栈道上满永与她说的话,笔尖不自觉地在本子上画下了一个扭曲的问号。
      “可你依旧很难过。”
      “是的。但那种知道几百个人都在期待你崩溃的压力……那时候我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哪个在让我难受了。”
      千岛沉默了一会儿,进而决定先让一夏静一静。她的身体向船舷的一侧倾斜,她看着水里,发现竟然还有青灰色的小鱼贴着船边游过。
      “现在,一切应该都好多了?”
      千岛转过头,发现一夏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们陷入停滞的状态,再一次将船划动。水光潋滟,木舟前进,透明的绸面再一次荡起了水的波纹,成片的树影再一次开始与他们擦肩而过。
      “好多了。和那么多人打交道简直就是噩梦。”
      “你和‘一个人’打交道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看你也没什么问题。”
      千岛笑了。
      “我不是在讽刺你。能完美融入集体的人也不一定能应付点对点的人际关系,我只想知道你在和人‘一对一’交流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诀窍?”
      或许是千岛由花的职业使得她看起来的确是需要知道这种问题答案的人。松崎一夏开始思考,并给了她一个答案:
      “或许有吧。从很早的时候开始,我就能模糊却清晰地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读心?”
      “不,就是知道这个人在说谎,又或者他讨厌谁,喜欢谁,是否信任我,心里是不是在打别的什么算盘……”
      “你会看到任何现象吗?”
      “没有,只是‘感觉’。”
      千岛由花想了想,笔尖抖了抖,却只是拿笔的另一端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本面,什么都没有写。
      “你觉得这和你的梦有关吗?……像是你的‘第六感’使你过度缺乏安全感。”
      “不可能。”
      松崎一夏斩钉截铁地说。
      “你自己也说了,太清楚别人在想什么已经让你在葬礼的时候产生了巨大的压力,你的失眠症状也是从那段时间开始的。”
      “不,没这种可能,你想也不要想。”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不善,面色也突然严厉了起来。千岛由花没有再说话,只是用自己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如果我会因为这种事情崩溃的话,我早就崩溃了,不会等到今天才来找心理医生。”
      千岛顿了顿,又问他:
      “你觉得你的父母爱你吗?”
      松崎想了想,说:“爱我是他们的天性,利用我是他们的理性。当我没有活成他们期待的样子的时候,他们就能做到一边爱我又一边恨我。”
      “那你呢?你爱他们吗?”
      松崎一夏坐在船头,不说话了。
      “……大概吧。”
      过了良久,他回答道。

      千岛再一次踏上岸的时候,黄昏近在咫尺。
      在与松崎道别之后,满永管家将她送出门去。再次穿越小径与玫瑰花园时,满永昭明一言不发,反倒是千岛由花的心里憋了八百个问题。
      “虽然这样问很冒昧……”
      千岛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您觉得松崎先生爱他的父母吗?”
      满永似乎也是想了想,不紧不慢地对她说:
      “一夏从小就不是个外向的孩子。但哪有孩子不爱自己的父母的呢?”
      满永昭明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千岛由花找不出满永必须骗她的理由。可在她看来,松崎一夏的表述中只有沉重的纠结。他似乎在排斥人与人之间的社会联结,与此同时又分外清楚他是这种联结的既得利益者。说难听点就是所谓的“过河拆桥”。
      当然,人的变化也是线性的。或许松崎一夏曾经热爱家庭,从某个时候开始又不那么热衷了。如果他所谓的“第六感”的确并非他长久以来的幻想的话,那这个社会表面上表达出来的紧密联结和事实上的相互分离,或许真的使得他活在了一种巨大的割裂感里。
      千岛由花告别了满永,走出了松崎家的大门,橙红的彩霞在冬京市市中心的方向冉冉腾起。
      当她走到距离主宅不远的停车场的时候,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走向与她相反的方向。
      松崎家还真是业务繁忙。
      她正这么想着,却突然被一把拉住——
      “失礼了,请问松崎一夏先生在家吗?”
      他说着,又从自己西服内侧的口袋掏出了名片。
      “我是生命保险相互会社的调查员上东敏之。”
      千岛也连忙鞠躬并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您好,我是千岛由花,是心理医生。”
      “千岛女士是刚拜访过松崎一夏先生吗?”
      千岛一惊,这才发现自己被面前这个长得明星似的小白脸套了话。
      “不,我没有见到松崎先生,是他们的管家满永先生找得我。”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今日松崎先生的精神状况不适宜见客呢。”
      穿着西装的男人笑了笑,只让千岛由花的心中更为紧张。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其它人。如若松崎财团接班人的心理状况被人质疑,想必对于一夏来说情况会变得更为不利。
      “松崎先生的精神状况……难道?”
      “不不不,您误会了。”
      叫上东的男人摆了摆手,大笑道。
      “我只是随口一说,像松崎先生那样强势的人怕是很难出现动摇的情况。”
      “我听说自上一任社长夫妇亡故之后他一直闭门谢客?”
      “怎么可能,财团的事务现在实际上也是他在管理。”
      千岛由花恍然大悟的样子,在那里“哦哦”地点着头,心说:怎么可能?!
      “我对于这方面的事物了解得实在不多呢,满永先生找我也只是开一点抵抗失眠的药物,最近刚换季,他老人家身体有点受不了。我只听说松崎先生很久之前进过一次公司,很快又离职了。想必现在这种情况,满永先生也要帮忙打理一些财团的事物,压力也很大吧。”
      “实不相瞒,我们生命保险公司还是很看好松崎财团发展的。”
      面对上东敏之一脸公式化的笑容,千岛脸上的神情由惊讶变成了不解。
      “松崎一夏先生看来将公司管理得很好呢。”
      “满永先生没告诉过您吗?”
      千岛由花的表情依旧充满了疑惑。
      “——一夏先生当时并非因为能力不足才离开松崎财团的。他是在打下一片大好江山后主动卸任了。”
      “啊,一夏先生竟然这么厉害吗?”
      “据说松崎针对西室集团的并购案当初就是他牵头谈判的。”
      千岛由花笑了笑,又应和了两声,便没有再继续说话。上东敏之怕是也发觉了一丝不妥,笑着对她又鞠了鞠躬。
      “以后可以请您喝酒吗?”
      “啊?”
      千岛由花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说:“可以啊。”
      然后看着上东敏之对她笑着点了点头,只给她留下一个黄昏下渐行渐远的背影。
      她低头看了一眼对方的名片,叹了口气。

      上东敏之
      日本生命保险相互会社
      高级调查员

      无论是在套话还是给人掺沙子方面,都真是个厉害的家伙呢。

      ————

      “好久不见你啊,针!”
      “业务繁忙啊,没空过来。”
      “你能有什么业务?”
      “时薪4万日元一小时的工作。”
      “开玩笑吧?!”
      “真的哟,针在帮松崎家工作。”
      “不是吧?!松崎一夏?”
      “你知道?”
      “温树提过。那个超有钱的富二代买下了他们公司。”
      “这都几几年的事情了?”
      “松崎一夏有可能是超能力者。”
      她说着把自己的笔记本从包里拿出来放到桌上,抬头,发现整间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看着她。
      “我今天下午的时候刚去过他家。根据两次诊疗的迹象来看,他应该就是超能力者,只是我不知道他的能力究竟有多强。”
      “你没看过他脑子?”
      “第一次就看过了,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
      “你看到了什么?”
      “如果说大部分人的潜意识都和Gokuri一样的话——”
      “Gokuri是什么?”
      坐在桌边的孩子回头问道。
      “一种果肉果汁。”
      站在他身后的魁梧男人回答他,然后白了他一眼,示意穿淡粉色格纹正装的女人继续。
      “如果说大部分人的潜意识都和Gokuri一样的话——松崎一夏的潜意识就像是白开水。”
      “那不是死人吗?”
      “不,就是对着光,你才能看到细密的漂浮着的水垢。”
      “他出家了?”
      “有没有可能被洗脑了?”
      “人格分裂也有可能吧。”
      房间内剩下的四个人又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拜托,我们是超能力结社,不是精神病康复中心。”
      她说着,从桌上拿起本子翻开。
      “奇怪的就是,他的显现出来的能力和他潜意识的奇怪程度不成正比。”
      “他有什么能力?”
      “往大了说——出色的第六感,或许还带着一点点读心。”
      “这也太弱了吧。”
      “最近半年,主要是他父母过世以后,还出现了一点灵感。”
      “那也不够打。”
      “嘛……别对新手这么苛求嘛,水谷。你得相信针的判断。”
      “所以,是什么让你觉得他是特别的?”坐在远处数个电脑屏幕前的男人问。
      “我在他的潜意识里看到了我们要找的人,虽然只有一瞬。”
      所有人都看着她,一时间,却没了继续提出问题的人。
      “你确定吗?”
      “针什么时候说过大话?”
      “不,主要是人类的潜意识不会说谎。”穿着淡粉色格纹西服的女人说道,“虽然只捕捉到了一瞬,但确定是我们要找的人。”
      “他在哪儿?”
      “已经没有办法找到了。”她看着所有人说,“松崎一夏看见的可能是好几年前的情景,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孩子。”
      她说完,终于坐了下来。
      “孩子……吗……”
      昏暗的会议室里,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几年前的孩子,现在已不知道长成了什么样,就连住址可能都不一样,说起来容易找起来难。
      “要和……长官……报告吗?”
      一直躲在角落没有出声的少女弱弱地问道。
      “不,现在的线索还太少。”
      那个身形魁梧的男人说完,看向了手中拿着本子的女人。
      “现在只有针的这条线索,太早向上级报告反而阻碍行动。”
      “可是关东地区只有我们这几个人。”
      “我也并不认为半年前的事情短期内还会重演。”她说,“短期之内,我还是想看看松崎一夏能做到什么地步,如果他能帮我们找到那个半年前引起天气异变的超能力者那是再好不过。”
      “你说过他有灵感。”远处电脑前的男人说道,“如果他和我们的敌人直接对话,你也不知道。”
      “如果我们走到那一步,我再处理他也不晚。”
      被称作“针”的女人手中的本子翻过一页。
      她看着纸面,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在喉咙边划了划,然后放下手,不再说话。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