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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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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一片枯萎的……广袤花田。”
“还有呢?”
“一个男的。”
“你认识他吗?”
“不。看上去像个国中生,穿着制服,拎着个包。”
“他看见你了吗?”
“没有,我站在他身后。”
“他在干什么?”
“看着远处……有个近在咫尺的飓风。”
“当我倒数到‘一’时,你会醒来。三、二、一。”
他睁开眼睛。
春风和暖,他们正漂过一片垂入水面的树荫。松崎一夏无视了坐在船尾的人朝他伸过来的手,只是翻了个身,在小舟的左右摇摆之中再次闭上了眼。
“你还好吗?”
他把手臂搁在船舷,垂下的手腕正能把他的五指浸没在水里。五指划出的水波就像是另一重隐秘的陪伴,在船边留下宛若巡航舰一般的水晕。
“我在考虑开除你。那些药没什么用。”
“我的专业是心理治疗,不是洗脑。”
坐在船尾的女人划动船桨,让小船离开茂密的树荫。
“我不在乎。”
他似是因为突然进入了阳光下而皱起了眉头,船继续前行,有花瓣落在他头发上,他仍未睁眼。
“如果那些东西能一直保持不动的话,我觉得请你来让我睡觉也挺好的。”
“催眠不是睡觉,松崎先生。”
坐在船尾的女人把桨放在一侧,撑起阳伞,任由船顺着水流缓缓地向前漂。
“我通过暗示,帮助你唤醒一些遗失的特定记忆。……你或许会觉得我只是在帮你一遍遍地重复那些做过的梦,但我们其实每次都有进步。”
“我不觉得有什么进步。”
“像是你先前从未提起过你看到那个学生手里拎着包。”
松崎一夏顿了顿,把手指从水里收了回来。
“可能我只是忘记说了。”
坐在船尾的女人在遮阳伞的阴影下笑了笑,不予置评。
“您付给我几万日元每小时的咨询费,是为了摆脱梦境的困扰。可事实上摆脱梦境的方法——要么就是让梦境变成现实,要么就是让您在梦里就能看得足够清楚。”
在驶入下一片树影之前,松崎一夏把他又湿又凉的那只手盖在了眼睛上。
“现实……”
「現実はあなたの希望的な考え方です」
「现实是你的一厢情愿」
构造、理想、创造、经验——
现实的定义究竟是什么?
我们从有限的世界出发并构造出了一种现实,然后不断地将它推翻、又重构,控制了其中的关键要素,又用不同的方式对同样的主体加以诠释。
“千岛由花女士。”
“在。”
她从休息室的沙发上站了起来,有人以余光打量着她,也有一部分人依旧专心致志地看着杂志与书籍。
“请把您的手机给我。”
她犹豫了一秒,把手机交到了看上去管家似的中年男人手中。
三天前,她的电子邮箱中出现了来自松崎财团的一份试诊邀请。每个人试诊的时间只有半小时,即使以标准心理治疗单位来说也不足够。然而这个等待试诊的休息室内现在依旧是聚集了几乎所有全日本叫的知名心理医生,而她作为一个刚崭露头角没两年的“晚辈”,在这间屋子里或许连凑上去询问消息的资格都没有。
究竟是谁需要心理诊疗,问题又是什么?松崎财团的联系人自始至终都拒绝向她透露。千岛猜测这里的大部分人与她一样,知道的只是半年前松崎财团董事长逝世的消息。
不过事情发生了已经快要半年,即使与那场空难有关,现在再来寻求心理诊疗似乎也为时过晚了一点吧?
千岛在看到站在落地窗边的身影的时候这么想着。
“初次见面,我是千岛由花。”
站在窗边的男人穿着白色T恤衫和牛仔裤。逆着光,三十几岁的心理医生只能看到他一头及肩的、不修边幅的长发,和模糊的面部轮廓。
他对千岛的话置若罔闻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走到了会客厅的沙发前,自顾自地坐下,然后对千岛的方向抬了抬手,示意她坐到对面的沙发上。
空出来的座位旁,一张白纸被放在茶几上。
松崎一夏
男
27
症状:噩梦,失眠,幻觉。
无法获得良好的睡眠,被记不清内容的噩梦困扰,继而失眠,在日常生活中也开始产生幻觉,出神状态下恍惚间会听到声音和影像。
下面还用黑色的原子笔并不整齐地写着:
不知道什么内容,醒后只感到深刻的恐惧
在空难后三天开始,至今仍未结束
听到各种无法理解的内容,大部分与自己无关
家庭幸福,生活美满
没有失恋
4月1日,因异常的乱流,我的父母乘坐的航班发生空难,全机组人员无人生还。更多详情去问警察,我的病情和我父母去世没有关系
服用过唑吡坦、扎来普隆、佐匹克隆无效果
事业顺利,我空虚并快乐
请看到这张纸的心理医生不要再来管我幸不幸福的破事
仔细看,虽然写得并不整齐,但字迹却清晰而规整,语言有条理,逻辑清晰。
千岛调整了一下坐姿,将那张纸放回了茶几上。正准备打开包拿出记录本,却被先前为她开门的官家叫住。
“千岛女士,您不能记录任何东西。”
“我明白了。”
她说着,把本子放回了包里,手在碰到包底的录音笔时顿了一下。
“嗯……松崎先生您……现在很想睡觉吧。”
对面的男人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微微扬起了下巴。抬手,并转头示意站在墙边的管家送她离开。
“我是很认真地问您这个问题的,松崎先生。在我之前您已经至少面试了10个有名的心理医生,一遍一遍地重复自己的经历与症状是很让人疲惫的事情。”
“您有何高见?”
“我觉得这恰好为我们的谈话创造了很好的背景。一些不太方便问出口的问题你都已经脱敏,这也节省了我们很多时间。”
其实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千岛对于之后要做什么心里并没有数。在她之前进入这间房间的有著名的应用心理学教授德大寺秀洋,还有著名的临床精神病医生赤羽昌一。虽然松崎财团在邮件中也没有明确录取方式,但是在见到松崎一夏之后,千岛马上就知道了——即使对着那些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精英把自己的症状诉说了八百遍,之前的十几个人里也没有一个能让这个名为松崎一夏的人觉得能够解决问题的。
“容我冒昧问一句:之前的医生们给您尝试过催眠疗法吗?”
“有一个。”
“效果呢?”
“除了让我想起一些破碎的生活场景外,一无所成。”
名为松崎一夏的男人这么说着,手肘撑在沙发上,手撑着头。
“那真是太好了。”
千岛由花说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让我们再来试一次吧。”
现实。
现实是什么?
是业已发生过的真实吗?
那么梦境是什么?
如果梦境必然在未来发生,现在的梦境可以被称作未来的现实吗?
能在现实中看到的梦境又是什么呢?
“放松,松崎先生。这不是梦。”
他站在一片漆黑之中,只听到那个女医生的声音在自己身后,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
“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看到。”
“不,你没有认真看。就在你的面前,远处。”
松崎一夏盯着一片漆黑,依旧什么都没有看到。
“放松,松崎。在远处,你是不是看到了一束光?”
“……是的。”
“走向有光亮的地方。”
他照做了,一步,一步,光越来越亮,甚至让闭着眼的他觉得有些刺眼。
“你看见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那是一片白,他好像踏入、又像是融入了白光里……
“不对。”
他看见了,在远处有一个黑点。
“你看见了什么?”
“有一个人。”
他下意识地开始朝着那个人站着的地方走去。不知为何,松崎一夏觉得他见过他,那个陌生的身影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熟悉感,像是行星用引力牵引着路过的陨石。
“不,别过去,一夏。”
那个叫千岛的医生突然这么说道。
“我希望你现在停下,看看周围。……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停、停车场。”
是的,不知何时起,他站在了一片停车场上。
风和日丽,太阳很大,先前看见的那个人已经不见踪影。
他朝先前那个人影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只走了没几步,便听见了一些淅淅梭梭的声音。一辆墨蓝色轿车的背后,一双跪在地上的脚先从车尾露了出来。
他绕到车尾,悄悄靠近。
“你看见了什么?”
“一个……孩子。”
“他在做什么?”
松崎一夏靠近,只看见那个男生的手里正捧着什么。他又走了两步,终于看清了——
“有一只……断成两半的猫。”
他的面前正躺着一只橘猫。那个跪在地上的孩子用一双鲜血淋漓的双手,将猫流了一地的内脏放回他的身体里,然后将那只猫身体的两段凑到了一起,用手覆着那骇人的伤口,似是不忍直视那里。
“猫……”
那只猫,动了。
它的身体抽搐,尾巴翘了翘,很快站了起来,像是在水下憋气了许久的人终于能够呼吸了一样,迫不及待地从那孩子的掌心冲了出去,在汽车与汽车间的夹缝中跑得不见踪影。
松崎一夏看着那孩子。
“你是谁?”
刚从地上直起身的孩子站了起来,一头碎发在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中像棉花糖一样舞动。
“当我倒数到‘一’时,你会醒来。三、二——”
“我叫——”
“一。”
一声脆响,女医生打了响指。
“你可以睁开眼睛了,松崎一夏先生。”
“那个男孩是谁?”
他睁开眼,女医生从他身后走到了对面的位置。
“这应该问您才是。”
千岛由花看了一眼自己的腕表。
“已经过去43分钟了。抱歉。”
女医生拎起包,在出门前将自己的名片放在了茶几上的那张纸上。
“松崎财团如果认可我的治疗方法的话可以再与我联络。”
那张名片上只有一个“千岛由花”的名字以及邮箱地址。
女心理医生走出门,乘上计程车,拨通了电话。
“我找到了。是你绝对想不到的人——松崎财团的继承人,松崎一夏。”
————
奶奶说过,我们人类和花朵一样。
土壤的营养不够,缺水、又或是水太多,晒不到太阳、又或是暴晒致死……我们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方式枯萎。
“所以不要嫉恨别人哦,小豫。即使是再美丽的花,也不会永远盛开。”
我完全明白奶奶说的话。人终有一死——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花是永远都不会开的,无论你给他多少阳光,施加多少善意,他的心都像是长僵了的根球一样。”
“那怎么办?”
奶奶满是皱纹的脸拧在了一起,一双眼睛眯了起来。
“嗯……那不是种子植物,通常都是藻类、蕨类、苔藓类。这些植物很多是没有根的。它们要么漂浮在水中,要么浅浅地扎在淤泥里,生命也十分短暂。”
那个时候还太小。什么是种子植物,什么是藻菌植物门、苔藓植物门、蕨类植物门要等到我上国中时才知道。而在我上国中前,奶奶的花就枯萎了。
也是在知道了这些植物门类之后,我才渐渐发现一个问题:松柏、冬青——他们也有根,是种子植物中的裸子植物。斗转星移日月变幻对它们来说仿佛就是转瞬即逝的事情,明明是植物,他们却能像一根铁柱一样伫立在原地。
他们不开花,活得却比谁都长。
等我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奶奶已经不在了。我想或许是奶奶的比喻有那么一些问题。她总是喜欢在阳光下看着她种的花,在我玩的时候打毛衣,戴着老花眼镜还时常打错。有的时候奶奶说的话也不全然是对的。
我出生在一个感情融洽的小康家庭。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我们的家庭十分普通,直到上国一的时候,同班的泉一男告诉我,像我这样拥有超能力的人是要被抓去研究所解剖的。
我和他说,我一般不在别人面前用。
他和我说:没用的,你就像是人群中一只安静的哥斯拉。
我觉得他说的话也不一定是对的。就好像松柏和冬青,他们不开花,而且活得比谁都长,但是那些开花的植物也没有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灭绝一样。
我和他说:哥斯拉的目标是毁灭世界,我的目标是——
那个时候,我想了一下,那时候我觉得好像我很难概括我作为一个超能力者的目标是什么。
我和他说:我的目标是做个好人。
泉一男说:那算什么目标啊!要是我有超能力,我就要把所有惹怒我的人全杀掉!
他笑着这么说,但我觉得他的想法实在是太可怕了,所以消除了他的记忆。
从此我十分小心地尽量不让我的同学看出我有超能力。
从小到大,爸爸妈妈都告诉我,除了爸爸妈妈,不能在普通人面前使用超能力。那些普通人已经生活得很辛苦了,当他们看见你的超能力,只会觉得你没有承受应该承受的痛苦。
可是奶奶说过,大部分人都是会开花的植物。虽然要经历风吹雨打,只要给他们足够的热量,大家都会开花的。
这时候,路过的爸爸跟我说:豫,有一种植物叫无花果。他们会把自己缠绕在别的植物上面,吸收它们的养分,然后自己开花。
那原来的植物呢?
死了。
——爸爸说。
我担心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晚上睡不着觉,怕我身边有无花果树一般的人。妈妈告诉我,这些人没有那么多,可能一千个里才有一个。
我想我们国中好像也有一千五百个人。
一棵半的无花果树能摧毁一片花田吗?
我不知道。
可“做个好人”为什么这么好笑呢?
妈妈说:你要做个好人,否则警察会把你抓走,你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我们了。
我问妈妈,是不是这样就可以不用做作业。
妈妈生气地把我打了一顿。
后来我知道了,当学生不能去学校的时候——比如生病在家——大人们也依旧有方法把每天的作业送到你面前。
这些都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自我上国中之后,和父母发生这样谈话的场合就少了很多。现在吃饭的时候也很少拗断勺子,或是把咖喱饭飞得到处都是了。
“这糟糕的天气啊……”
奶奶躺在床上翻过了身,不情愿地背对着窗户,看着在床边看故事书的我。我被她这样看着,透过她那双乌黑的眼睛,仿佛能看见她心中几近枯萎的花。
“你这孩子……”
奶奶原来打算要说什么呢?我不知道。
她笑着拉过我的手。那时候的我只隐约觉得她似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又想对我说什么。像是有一天我回家,告诉她我治好了一只被车轧死的猫的时候,她却气得说不出话一样。
“要成为太阳啊,豫。”
奶奶的花已经完全枯死了。
我为她叫出了太阳,可她的手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就这样放着,再也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