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己所不欲勿施人 ...
-
弘德殿,暗香浮动,疏影印窗。
秀桐披着狐毛大氅站在院子里,上下打量着那棵腊梅,琢磨着剪哪几枝才配钢琴旁冯普新进的那只天青色宋代汝窑葫芦瓶呢?
殿内的钢琴声来回翻滚了两回后突然停了,秀桐听到了杜朝若的抱怨:“唉,听了一遍只记得这么两句,笨呐!”
“娘娘,您可以看教坊司送来的曲谱啊!”戚引麒在旁给她出主意。
“我要看得懂,还用在这里苦苦回忆?”杜朝若拍了拍钢琴架上的工尺谱,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看了眼戚引麒道,“唉,你会吹笛,这曲谱你对照着吹给我听吧!”
“娘娘......我只会很简单的曲子,这曲谱这么复杂,我看都看不懂,哪里吹得出来?”戚引麒为难道。
“好吧,不为难你了。得空我还是让教坊司演奏来听吧!”杜朝若暗叹了口气。
此时,秀桐擎着梅花走入了殿内,插瓶的时候,杜朝若道:“秀桐,你的身体刚刚康复,冻天冻地的,别老出去跑。”
“谢娘娘关心,奴婢没事的。”
“没事就好,呃......那个教坊司官员的赏赐你派人送去了没?”
“昨儿个就送去了。”
“嗯,办的不错。”杜朝若点点头道,“教坊司还不错,竟能写出如此震撼人心的曲子来,食君之禄倒也没白食,该赏。”
几天前的元旦朝贺会上,杜朝若听到了教坊司新作的《抚安四夷曲》,旋律优美,气势恢宏,一改旧曲的沉郁,不由得心情愉悦。按惯例,参加朝会的重臣和番邦使臣都有皇家赏赐的礼物,宫人和小吏只有赏顿酒食,礼物是没有的。杜朝若欣赏此次乐曲,询问此曲是何人所作。教坊司回复她说是教坊司集体所作。杜朝若就特意让秀桐安排了礼物去赏赐给教坊司所有参与作曲和演奏的官吏。
“噗嗤......”戚引麒笑道,“娘娘,您可真大方,赏赐了所有教坊司官吏,要是被太常寺那帮乐官知道,那还不得羡慕死啊?”
“曲子作得好,得赏是理所当然的事,太常寺没这本事,他们能怨谁?”杜朝若白了她一眼道。
“娘娘,其实......我觉得您还真是赏错对象了。”戚引麒开始有些扭捏道。
杜朝若奇道:“咦,此事难道还有隐情?你说来听听。”
“其实这曲子是我师兄所作,教坊司只不过拿去后重新编曲演奏出来而已,又非他们原创,你赏赐他们岂不是赏错了?”
“你师兄?汤星颜作的曲?”杜朝若觉得这个弯拐得有点急,她一时没想通。
“是啊,年前我去商号探望师兄,俞掌柜说他三天没去商号了,一直在家。我就找到他家。没想到他闷在家里作曲。那天我听他用琵琶弹奏过此曲,旋律一模一样,我不会记错的。当时他告诉我正在作教坊司交代的一支曲子,让我等他收工了再跟我谈话。然后他自己就沉浸在作曲之中,写完后他让沈歌苏把谱子送去给紫星酒楼的柳清尘了。”戚引麒回忆道。
“他作的曲为何要交给柳清尘啊?”
“我当时也有此疑问。他经不住我追根问底,就说了原由。原来柳清尘当年是教坊司奉銮秋宇手下第一艺伎,精通乐理。秋宇接到您要求重新作曲的懿旨后,自己觉得难以胜任,就去求柳清尘帮忙作曲。柳清尘应了下来,但她自己也没有把握,转身又去求我师兄帮忙。我师兄答应了,就帮他们作了这支曲子。”
“你师兄还真是怜香惜玉呢!”杜朝若喃喃自语道。思忖了半晌,她慢慢抬头吩咐秀桐道:“秀桐,安排马车,我要出宫,且把我昨儿织好的羊绒毛衣也带上。”
秀桐领命而去。
一路上,除了说了句“去双灯胡同汤宅”后,杜朝若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元旦朝贺会上,当《抚安四夷曲》奏响时,音调平平,可两个音节一过,就峰回路转,豁然开朗,节奏越来越鲜明,曲调在舒缓和昂扬中起伏,仿佛能让激动地听曲之人的心随着曲作者的心意在跳动,在座之人的情绪原本还在陈年旧曲的余味中麻木,随着此曲的展开,众人心中泛起波澜,层层叠叠越来越激烈,最后沉浸在无限折服的心境之中,曲调终了,众人忍不住交口陈赞,还恭贺皇帝、山呼万岁。
当时的杜朝若在震惊之余更是好奇此曲作者是何人,是以马上遣人去询问教坊司。只是她没想到的事,此事教坊司竟然竟然骗了她。但她转念一想教坊司也没有完全骗她。此曲主旋律虽然不是教坊司所作,但教坊司对它进行了重新编曲,也有再造之功,不然朝贺会上那样的大场面是不会有此等效果出来的。再说了,柳清尘本就出身于教坊司,她作的曲也算是教坊司之人的创作,要去追究教坊司的欺瞒之罪貌似也有些说不过去。算了,不纠结这些了,她暗探叹一口气,放过了教坊司。
放过了生气的事情后,她的脑子里充斥的便是对汤星颜这个曲作者的五味杂感了。原先她对他的情愫仅仅是一份纯粹的喜欢,喜欢他的绝世容颜,喜欢他的淡泊名利,喜欢他的善良多情,如今,她对他的感情又多了一份敬佩。她对音乐的造诣颇深,听得出他作曲功力的深浅,此曲完全能让他站在大师级别的殿堂之中。汤某人是个天才,不但文武双全,还是个音乐天才!
杜朝若越想越开心,她的爱人如此出类拔萃,而且......还只爱她一个!
什么是心花怒放?此刻的她便是!
一路心花怒放之后,杜朝若到了东城双灯胡同的汤宅。春节前夕,汤星颜退了西郊的一瓢草堂,搬来了此处。这还是杜朝若初次到访。但戚引麒已经熟门熟路,她就自然地上前叫门去了。
门房小厮认识戚引麒是主人师妹,就为她开了门,并告诉她主人在后花园书房。
戚引麒让小厮引路。一行人尾随而去。
到了后花园门口,小厮刚要进去通报,被杜朝若拦下道:“多谢这位小哥,我们自己进去便可。秀桐,打赏。”
秀桐给了小厮一锭官银,小厮眉开眼笑,退了出去。
杜朝若进了花园,见假山后隐约有男女二人,正在吵架。她听出来是汤星颜和柳清尘二人,所以她立刻示意身后的戚引麒和秀桐不要说话,退出去到门口等她。她则悄悄地考上了几步站在假山一侧听他们说话。
“别抛弃我......我会心碎的!”柳清尘的声音压抑又绝望。
“怎能说是抛弃你呢?我们仍是朋友。我只是......没法再像以前那般喜欢你罢了。”汤星颜苦口婆心地说道。
“不,我不要你把酒楼全部送给我,我只要你!只要你仍然像以前一样,到了京城,就睡在我床上。这是你以前答应过我的!”
汤星颜叹了口气道:“唉......以前年少轻狂,觉得‘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生活是人生极乐了。如今想来,还是见识太浅......所以,我绝无可能再回到从前了。”
“哦......你的意思是如今你过上了有深度的生活,你可是遇上了什么有深度的人了?”
“此事与你无关,又何必多事呢?”
“我只是好奇我到底是输给了何等样之人。”柳清尘忍怒道。
“唉,分手就是分手了,你又何必如此执着?来,拿着我的这份入股契书,回去吧!”
“我不要!”柳清尘推搡拒绝着汤星颜。
汤星颜一手抓着她的手腕把契书塞进她的袖管里,然后拉着她往外走去,“走吧,我答应你的事情都做到了,你也应该履行你的诺言。”
“星郎,你对我竟然一点都不怜香惜玉了!”柳清尘咬着嘴唇留下了两行清泪。
一声“新郎”把假山后的杜朝若听了逗得差点笑出声。杜朝若捂住了嘴,压住了声音,心想这称呼太特么雷人了,这么叫唤情人,换谁都得出戏。
汤星颜貌似听惯了这个称呼,丝毫不见尴尬,反而热切地对她道:“拿着这份契书,你又增加了几万两的家产,再加上你这份沉鱼落雁的美貌,外面人山人海的才子帅哥等着对你玲香惜玉呢!你老想吊死在我这棵铁树上干嘛呢?回去洗个澡睡一觉找个帅哥喝喝酒就可以把我忘了,快走吧!”
汤星颜连拖带拉地把柳清尘拉倒了花园门口,见门旁站着戚引麒和秀桐,吃了一惊,没等他打招呼,戚引麒已经伸出双手往大门方向示意,还不露神色地轻声道:“师兄,您请便,我们在此地等你。”
汤星颜闭上了刚刚半张的嘴,立刻先解决手头的麻烦。柳清尘也看见了戚引麒和秀桐二人,奇道:“咦,这不是你师妹吗?她来干啥?”
“你别管了,快跟我走。”汤星颜说着加快脚步,把柳清尘拖出府去。
等汤星颜送走了柳清尘,他一路小跑着回到后花园,对戚引麒和秀桐道:“你们何时到的?娘娘来了吗?”
戚引麒朝花园内努力努嘴,汤星颜转头看去,发现杜朝若从假山背后走了出来,身披孔雀毛蜀锦白狐大氅,亭亭玉立,神情淡漠。
汤星颜顿时紧张地咬了一下下嘴唇,“呃......朝若,你......都听到啦?”
杜朝若淡然一笑,不置一词。
汤星颜上前拉住她的手,手很凉,他搓了搓想温暖它,款款道:“外面冷,咱们进屋说话。”
杜朝若乖巧地跟着他进了花园北面的书房,坐在了茶塌上,仍然一语不发。
汤星颜有些慌,提起茶塌旁炭火上的茶壶给她倒了杯热茶,忐忑着道:“朝若,几年前我游历京城的时候,跟柳清尘好过一回,不过我救了罗衣后就再也没跟她联系过。”
“这次进京后,你跟她......”杜朝若端起茶杯幽幽道。
“这次进京一见她我就跟她表明心迹,跟她分手了,只是她不想分,又来黏过我几回。我给了她一些投资,当是谢她以前对我的帮助。但是我跟她一直清清白白,没再跟她有何牵扯了。”汤星颜心急火燎地解释道。
“你跟她相恋是在你娶妻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
“你有没有给过她什么承诺?”
“承诺,我说过会好好捧她,这算不算承诺?”
“情到浓处,你就没说要娶她?”
“当然没有,不然我也不会娶碧桂了。虽然那也是被骗的。”
“你们......只是露水情缘?她的班子不是个清吟小班、卖艺不卖身的嘛?难道她不是一心一意待你?”
“呃......”汤星颜皱眉道,“或许她是真心待我。可她也没有拒绝别的男人的讨好和追求呀!所谓清吟小班,就是她们的调门很高,一般人够不上而已。那张首辅以前还不是她们那里的常客?”
“你的意思是......你们仅仅是嫖客与妓女的关系?”杜朝若微微低着头斜眼看着他,一副讥诮的表情。
“唉,我原想把这种关系描绘得朦胧旖旎一点,但......跟你坦白了吧,还真如你所说,我跟她就是嫖客和妓女的关系。”此时站在杜朝若身边低声下气的汤星颜轻轻一跺脚,一侧身坐到了茶塌的杜朝若对面,大大咧咧地开始坦白起来:“我第一次见她,是被朋友拉了一起去听曲,没想到她倒是挺主动,多次邀我去她家切磋乐理。朋友们都起哄,让我当她的恩客。我当时年少轻狂,自觉有美相投,不亦快哉,就跟她好上了。但我当时很穷,在她家待了两个月后就不想待了。虽然她待我不错,可她左右的人都说我睡了人家又给不起缠头,就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我想着此等行事确非大丈夫所为,还是不要耽误人家才好。所以就灰溜溜地离开了她家。后来为了救罗衣,又去求过她一次。她也爽快地帮了我。当时她还想挽留我,可我是如论如何也不愿跟她再有纠缠。我对她许愿,有朝一日我发达了一定会来补偿她当年的那份缠头。如今......我做到了,跟她分手也分得心安了。”
“你答应帮她为教坊司做《抚安四夷曲》,是否也是为了让她能爽快答应以后不再来纠缠你?”
“当然,不过此事你如何会得知?”
“我站在紫禁之巅,天下事想知道的自然会知道。”杜朝若不动声色地含笑瞄了他一眼,立刻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笑容道,“说回你 ,如今你听我差遣,帮我做事,你是否觉得自己还是个吃软饭的?”
“那你能让我一辈子吃你的软饭吗?”汤星颜立刻打蛇上棍般伸手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就像一个孩子看到他喜欢的糖葫芦一般两眼闪着惊喜的光芒。
“呸,脸皮厚得够可以的。”杜朝若心里有一丝甜,但面上还是淡淡地娇嗔了一句。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汤星颜深情地伸出手指蹭了蹭她的脸颊道。
杜朝若拉下他的手,脸上闪过一丝忧郁,回头对门外道:“秀桐,把东西拿进来。”
候在门口的秀桐听见主人的呼唤后掀开门帘捧着一个包袱走了进来,递给了杜朝若后退了出去。
杜朝若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套毛衣毛裤。她递给汤星颜道:“这是一套我用我们毛纺工坊纺出来的毛线织的衣服,冬天穿在袍子里,御寒功效能提高很多呢!”
汤星颜摸着毛衣,发现它软糯无比,若有开悟道:“俞掌柜跟我汇报说工坊里第一批毛线已经送到各商号出售了。我还没来得及去检查,想不到你倒已经把它利用起来了。据说这次元旦朝贺会上众臣和各国使臣的礼物就是这个毛线织成的东西?”
“是的,给他们的是我让尚服局织的围巾和手套。你的这件是我设计了以后让翠羽帮忙织成的。而且,你的这件原料是羊绒,是我让曹庆单独按我的要求纺出来的。比起我们工坊里出产的羊毛线,它的柔软和保暖程度,好了一倍不止,但是它产量很低。”
“也就是说。我的这套衣服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喽?”汤星颜开心道。
杜朝若温柔地点了点头道:“你去试试吧!”
汤星颜美滋滋地抱着衣服走到书房耳室去穿好衣服走了出来。杜朝若站起来走到他身前,摸了摸他的领口袖管等处,满意地点点头问他道:“嗯,我对你的身材尺寸估量得可还满意?”
汤星颜对她翘起来大拇指道:“好,简直是严丝合缝,贴切得不得了。”
“穿着舒服吗?”
“那是当然,软糯温暖地简直像包裹了一层云朵 。”
“你喜欢就好。就当是我送你的告别礼物吧!”
“告别?......这是何意啊?”这个弯拐得太快,汤星颜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想......该到断了我俩情意的时候了。”杜朝若神情淡然。
“这又是为何?”汤星颜震惊而迷茫。
“因为......我怕误你终生。”
“你没有误我,也不会误我,呵呵,你想多了,快别说这种傻话。”汤星颜脸上乐呵呵,双手已经握得骨节发白。
“没有人喜欢当别人的地下情人!”当杜朝若严肃地说出这句话时,汤星颜启唇欲语,但杜朝若又阻止了他,“如果有,那所有真情皆为假意。”
“我……我……我……”汤星颜一时语塞。
“我知你真情,又怎忍心让你一辈子不见光?”杜朝若舒缓了一下紧绷的情绪又道,“我的处境,绝无婚姻自由。那么我们两情相悦又能如何?会有结果吗?”
“我不在乎,只要我能跟你在一起,就算没有婚姻我也不在乎。”汤星颜的语气坚定得几乎滞涩。
“在一起?我们连肌肤之亲都不能有,这还能叫在一起吗?你可以吗?”
“我可以。”
“以前我对的感觉,或许总是在幻想,幻想着你是个无欲无求的谪仙般人儿,幻想着你喜欢谈这种只要心心相印无畏餐风饮露的神仙恋爱。你那段婚姻不影响你的谪仙形象,因为你是被骗的嘛!可今日我明白了,你是个凡人,不是真仙,你需要凡人的乐趣。我......我给不了呀!”
“不,你给得了。”汤星颜突然长臂一伸,把杜朝若揽在怀里,狠狠吻了上去......
这个吻如生石灰投入了清水中,炽热沸腾,云缠雾绕......
腾云驾雾了半晌,杜朝若才一把推开汤星颜,愣怔了三秒平复下情绪后舒了口气道:“阿颜,自古以来,皇帝的女人大都是富贵囚徒,跟皇帝女人有染的人,大都死无全尸,即使这个女人成了皇帝的老娘,也一样保不了她的情人。看看秦始皇的老娘......甚至是武则天,当了女皇也保不了。在我朝,女人地位更低贱,若被外廷朝臣们得知你我有......情人关系,那必定是惊涛骇浪,我又如何保你平安?所以......我怕,怕我害了你呀!”
“你说的我都明白。那我们不让外人知晓不就可以了吗?”汤星颜握着她的手道。
“就算我自认身边都是可靠之人,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杜朝若甩开他的手道,“我刚刚就说了,让你当不见光的地下情人,对你不公平。”
“你别管对我公平不公平,我吻你,你开心吗?”汤星颜盯着她眼波荡漾。
“开心,当然开心,所以我会越陷越深,深到终有一日会因为吻不到你而不开心。同样的,你也必然如此。”杜朝若闭眼下眼睛,下定决心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将来你怨我,不如我们现在划清界限。以后我们之间只谈生意,不谈感情。”
说完,杜朝若起身往屋外大步走去,掀开帘门,等候在侧的秀桐立刻为她披上大氅,众人快速地离去。
“朝若......”汤星颜急急地追出门口。
杜朝若停下脚步转身淡然道:“别跟来了,我们都需要冷静。”
汤星颜知道她的语气越淡漠,心情就越坚决,一时间不是该如何是好,只得失魂落魄地倚在了书房门口,目送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花园的假山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