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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斥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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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今天了。星期一,假如那个笨蛋想来,肯定今天就会出现。
因为不用带班级,下班时间得以比平时早了一小时。然而还是比不上学生回家的速度,一放学,校园瞬间净空,除了狂热的后勤科学生,会躲在研究室到关门为止。相泽独自漫步,走过长长的斜坡步道,两旁的樱树不见一点粉。相泽脑中突然乍现一个问题,三年后,他会送走整整二十个人吗?若他真是友利口中的好老师,那些家伙会在毕业那天摆出什么表情?喜悦?解脱?不舍?
想得入神,不知不觉离开步道许久,走了一会儿才发现,没有遇到任何人。想不到那个笨家伙竟然没现身,她在忙吗?或者尚未抵达而已?难道最后决定不来?相泽还是待在原地等候,心底焦躁莫名。如果没来,她最好是有要紧事,不然以后都别出现。
「那个——」
有位男子的声音忽地从背后传来,同时拍了拍相泽的肩,肩上犹如血液循环不佳,一阵刺痛。刺痛顿时漫延全身,力气迅速流失,他倒地,意识仍然清醒。
「你是那个抹消.磁头吧?」
相泽用最后一点力气,试图抬头看清来者。是异形型,像一头西方妖怪界的鱼人,手上可能有什么神经毒素。
「抓到啦!轻松轻松!」另一个异形型的凑上前,翻过相泽的身。
虽然浑身无法使力,依旧能勉强发出点声音。「啧……敌人……联军?」
「把你交出去以后,说不定就有机会加入了。」鱼人道。
「交给谁?」看不见的地方有第三个人问。
换来短暂的沉默。
「先离开这里再说,杀了英雄还怕没人知道吗?」
相泽可以听到轮胎碾着柏油路的声音,排气管喷出来的废气窜进他的肺里。其中两人抬起他,粗鲁地丢进厢型车的车厢。
「这游民真的是英雄没错吧?」等在车上的异形型道。
「他跟老大形容得一模一样,不会搞错的。」鱼人说。「就算他的弱点是异形型,一样不要大意,职业的又是老师,小聪明很多的。」
相泽咋舌一声。那个鱼人的神经毒素不知道何时消退,即便退了,他还是可以再让相泽中毒。空间过小,不易打远距离战,坚固的车体难以突破,还挤了四个异形型,都是冲着他的弱点来。
「先给他教训!」
说完,他被揪起领口,脸上挨了一拳,肚子挨了一记不知是拳是脚,又一击落在他的侧脸。舌头可以舔到腥味,鼻子有点堵塞,应该要流鼻血了。该死,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忍着痛,逼自己保持冷静,总是会想到什么脱逃计。脑无……相泽回想起那个东西,害他吃了这辈子最惨烈的败仗的敌人……他们发出粗哑低级的笑声,施以殴打羞辱他。方才麻痹的刺痛吞嗜全身,看来鱼人很清楚神经毒素的作用多久。
车子无预警紧急煞车,车厢里的四个异形一齐摔倒,其中一个狠狠压在相泽身上。
有人敲敲车厢与驾驶座间的窗。「你小心开啊!」
「卡住了!」驾驶大喊。
厢型车轰隆大作,驾驶将油门踩到底,车辆动弹不得。车厢一侧突然被不明物体撞上。
「其他英雄发现了吗?」他们之中有人惊呼。
「妈的!这么快!」
「阿海,你留下来看他。」
所有异形仓皇闯出去,车厢外头不时传来他们的吆喝,或吃痛叫了一声。除了他们,再没听见哪个同事熟悉的声音。是其他英雄?
「嗯?」鱼人疑惑了一声。
车厢内多了一道焦臭味,烧溶了金属与车底的塑胶毯。相泽感到头晕,一方面是由于恶心的烧焦味,一方面他终于知道谁来了。
「喂!她在——嗯!」
相泽只依稀看到有物体飞来,压迫在鱼人身上,同时封了他的口。友利一句话也没有说,让相泽的手臂挂上她的肩颈,搀扶起来。焦味持续冒出,车底被熔岩烧穿了一个大洞。熔岩迅速冷却,友利即刻带着相泽跳下,两人遁地逃跑。
友利似乎有点吃力,她很努力想平复呼吸,但仍显得相当喘。
「妳——」相泽试图开口。
友利忽然停下,大口喘着。「刚刚好像太……我负重……的极限……快……」快到了。
暗中只听得见她的声音,没有光,看不到她的脸。在地底下,她很快便会呼吸不过来。相泽不断尝试动动手指,看神经毒素退了没。
「哈!在这儿!」鱼人大喊,捉住了相泽的脚。
他顿时心一凉,然而没有刺痛,神经毒素穿透不了材质较厚的鞋子。友利一脚踢在鱼人脸上,旋即跃出地底,手一扫,挖起了路面和被鱼人变成泥巴的土质,鱼人随着纷飞的砂土被一股劲儿地铲出。友利望一眼相泽,什么表情也没有,无法参透她的心思。路面封起来,相泽眼前一黑,只闻得土壤的湿味,和隐隐约约轰隆声响与震动。他被断断续续推送,中途成功让手指动了动,麻痹解除了,却是困在地下动弹不得,直到被送至某个地点后,一会儿才被吐了出来。友利似乎算好了个性所及的范围。他在西晒的树荫下,不远便是校门前的长坡,然而离学校尚有一段距离。
「啧……唉……」
手机一按,相泽赶紧飞奔回去。她撑不住的。友利对敌人的任何资讯皆一无所知,在引开敌人注意时,不小心搬运太重的份量去进攻。加上发动岩浆,体温持续窜高,愈活动愈难受。虚热的感觉使她头重脚轻,发着冷汗,一点风吹都能起凉意。一面得当心熔岩不要波及任何易燃物,以及不要真的碰触到敌人。
道路已经被破坏得面目全非,岩浆流动,溶解更多土地,形成更多熔岩,又因为友利的控制迅速冷却。起码岩浆造成足够的威吓,敌人不敢轻举妄动,按兵不动,等着友利气力耗竭,再一举进攻。
「她快站不稳了,揍死她!」
「你到那边去!包围起来!」
一个敌人跃起,却在半空中被土形成的环状物拷住脚,硬生生拉了下来,摔回地面。
「哈!是谁没力气!」友利扯着笑容咆哮。
「她在虚张声势!」
「来试试看啊!」友利吼着。
「她不敢让岩浆碰到我们,不要怕她!」
「喔,对!连职业的都敢当对手,还有什么好怕!」她又挑衅道。「不要拖拖拉拉!来啊!」
有个敌人一马当先地奔向友利,举起四条金属手臂想砸碎她。友利一挥手,立起薄薄一层墙,再击出另一手,让墙分裂飞出石块,射向敌人。金属手臂的敌人立刻以手护身,过晚注意到剩下的土墙开始急遽升温溶化。
「哇!他死定啦!」
「妈的!她来真的!」
一条布带疾驰而来,捕捉到金属手臂;鱼人来不及反应,倏地同时被布条缠绕。两人同时一拉,狠狠撞在一起。
友利小声吸一口气。周围的岩浆温度骤降,她两腿一放松,瘫软坐下。布条即刻捆住她,一把拉过。相泽脸上还凝着血块,和打破的嘴唇。他没有带上护目镜,这场合不需要他的个性。他一手环住友利的肩,紧搂在怀,布条一边缠绕着腿。友利想稳住呼吸,强作无大碍的样子。她感到难为情,汗流浃背的身体贴在相泽身上,脏了他的衣服。
「危机还没解除就松懈了,幸好妳不是英雄,不然就是犯了大忌。」相泽的神情严峻,语气却是慢条斯理。
「你怎么没有……逃?」友利一开口就暴露自己气喘吁吁。
「安静。我很想骂妳,但还不是时候。」
敌人眼见情势逆转,他们没有信心正面迎击职业英雄。
「一、一起上!我们人数多,又是他不能消除个性的异形型!」
相泽眼神冰冷地瞪着他们。他另一手绕过友利的腿,将她打横抱起,布条盘回肩上,毫无迎战的意思。
「哈哈哈!已经不要紧了——」欧尔麦特的声音远远地响彻天际。「因为,我来了!」
他从天而降,夸张的出场方式震荡着地质脆弱的道路。
待烟尘飘降,友利瞠目结舌地瞪着那夸张的魁梧大汉。「呜、呜哇……是本人,好惊人……」
「抹消.磁头,赶紧带少女回学校吧。」欧尔麦特回过头来,竖起拇指。 「这位少女,谢谢妳英勇挺身而出!现在……」欧尔麦特转向一个个不知所措的敌人。「一切放心交给我吧!」
「那就有劳你了。」相泽懒洋洋道,转身往雄英的方向走。
敌人在顷刻间全数拘捕,过程连两分钟都不到。
相泽瞥一眼友利,友利缩着身子,涨红了脸,始终低垂着视线。
「妳刚刚人在哪里?」相泽问道。 「至少是看得到我被关上车的地方,是不是?」
友利可以嗅到不祥的征兆。「来找你有点紧张,所以躲、躲起来……」她愈说声音愈小。
「然后刚好看到我被偷袭,是吗?」相泽的语调愈来愈低沉。「结果没有报警,而是自己傻乎乎地凑热闹?」
呜,果然还有很多做不好的地方非数落不可。「唔,嗯……」就算想告诉他,她只是怕来不及,然而相泽在气头上,不要反驳为妙。
「妳光是一开始就犯了最不合理的错!妳也知道再过来这里就是雄英,居然不先来求救?」相泽愈发严厉。「没有受过训练就算了,妳连一般危机处理的英雄科讲课都没接触过,还擅自使用个性作战!」
更甭提这是非法行为。友利不敢多嘴,抿着唇默默不语。她可以预期,接下来的训话将更狠。
「妳肯定没想清楚就行动,要是事情远超出妳的能力范围,妳认为那种损失谁担得起?这批人可能和上次袭击雄英的有关系,妳被敌人记住了长相怎么办?这不是妳的战争,妳从头到尾完全没关系!我有二十个学生要负责,不用再来第二十一个!」相泽愤怒地瞪向友利。「听进去了就答一声!」
「对、对不起……」
相泽紧咬牙关,闭上眼,重重呼出一口鼻息,分不清自己是无奈还是气恼。「回答『是』就好了。」
友利犹豫片刻。「但是,害你的压力增加了吧?」她只敢让视线留在膝盖上。
压力。不单是压力,还有恐惧。学生性命垂危的恐惧,和如同脑无那样棘手的敌人对战……为了学生忍下的痛苦,在脑无手下受尽刑虐,他不禁要承受脑无的重量,压迫着胸膛,肺部难以充气,外加皮肤剥落和残废之苦,当整张脸埋进坚实的地面时,撞破了额头、面颊与下颚,压断了鼻梁,水泥地堵住他的口鼻,几乎窒息;开学不久即如此,未来整整三年……友利不时偷瞄相泽,发现他变得静默。
终于抵达保健室,复原女孩已经待命。虽是复原女孩,也垂垂老矣,友利一时无法将她和她的英雄名联想。友利被放在病床上,复原女孩检查她的状况,只有少许皮肉伤,主要是伴随个性而来的副作用。复原女孩转身打算先治疗隔壁床上的相泽。
相泽挥挥手。「先处理她吧,这不算什么。」
「唉,你严重得多了,和上次的伤比做什么?真是的,就算说我是个男人这种话,那也不用逞强至此呀。」复原女孩不悦地碎念,硬是在他脸上狠狠印了一吻。「好了,明天要再来找我。」
相泽板着面孔,接过复原女孩递来的湿毛巾擦血。「……嗯。」
复原女孩用鼻孔喷了一口气。「爱面子的男人。」她转身莫可奈何地道,相泽噘起嘴。「这孩子从哪儿冒出来的呀?偏偏出现在这么危险的场合。」
她用力一吻友利的唇。友利的眼睛眨也不眨,面上冷静,目光却新奇地观赏复原女孩的诊疗方式。然而困倦感汹涌上来。复原女孩弹弹点滴袋和枢管,用长竿子夹住,挂上高出她许多的挂勾。
「虽然都是小伤,但妳已经太疲累了,我不能完全治好,不然妳可以睡到明天唷。」复原女孩说,在友利手臂上扎了一针,以透气胶带固定。「妳有点暑热,还有脱水症状,帮妳吊个点滴就可以回家了。」
「谢谢妳。」友利向她点点头。
「真是乖巧端庄的孩子呀。」
「她绝对不乖巧端庄。」相泽马上冷冷地说。
「……听起来你好像很清楚。」复原女孩提醒道。
相泽立刻察觉自己多嘴。友利跼促不安地抿起唇,看看复原女孩,又不知所措地望向相泽。
「我刚刚就在想,这制服我没看过,绝对不是和雄英经常往来的学校,如果不是其他县,大概就是没有英雄科吧。」复原女孩一边捏捏枢管,边细数着。「特地来到这里,甘冒生命危险救人,如果只是来雄英找朋友,她的朋友现在应该已经来探望她了。」
四周寂静无声,没有人来开保健室的门。
复原女孩呵出一大口气,跳下办公椅,走向她的办公桌,拐杖勾起桌上的空茶壶。「等等警察和校长会来吧,得泡个茶呀。」她悠悠步向门口,临走前,侧首向相泽道:「我不鼓励奋不顾身的精神,不过,她终究是救人一命,你可不要太苛责。」
来不及了,已经骂了一顿。
诡异的氛围弥漫在两人之间,愈发令友利盼逃离现场,或谁可以介入。相泽倏地起身,轻轻拨开挡在他面前的办公轮椅。他要离开了。友利心里凉了半截。然而他直接坐来床的一侧,干瞪着前方。友利紧张不安地偷眼着,他毫无表情,不知作何解读。
「谢谢。还有,妳做得很好。」
友利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虽然他依然语带不悦。
相泽双手抱胸。「我指的不是妳那不合理的行为,是妳的表现。」他深呼吸,闭上眼。「妳的个性,掌握得很好。」
「真的吗?」友利一时欣喜,脱口喊出。
相泽一瞪向她,她又不禁尴尬地转开目光。虽然不好意思凝视他,但能感觉得到他正盯着自己,心跳全力搏动,脸逐热烫起来。她听到床边的人叹口气,一双手按在她的头两侧,像上次被他『抓到』一样,只是这次力道轻了许多。相泽强迫她面对自己,她担心随时会被摸出心情的温度。
「要就大方看着我,别躲躲藏藏,这样看起来只是更可疑。」
友利旋即脑袋发热,焦点不知道放哪儿,惊慌失措地挥挥两手。「躲藏、躲藏吗?我有吗?没、没有吧——」
相泽只是端着扑克脸逼视着,她惶然咬唇,迫使自己镇定,羞窘地搭上相泽的目光。但相泽突然放开手,还故意把她的头发拨去脸上。
「算了,当我没说。」
友利随性整理散乱在眼前的头发,不经意向相泽的脸一瞧,无法确定是不是错觉,还是他的气色变得比较红润了。
「太安静了,说点什么吧。」相泽不耐烦地说。
这是要人说什么啊?友利思忖着。曾经最尊敬的英雄,到底也是凡人,而且还有别扭的怪脾气,可爱、令人着迷,代价就是难以捉摸。
「还好吗?」友利轻声细语着。
「这伤吗?还好。」
「我是指这段时间以来。你刚刚有提到这是战争吧?你也还没说袭击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一个外人不要问太多。」
「抱歉。」
她是外人,无论从哪方面解读,这话都没错。一般人若是听了,肯定要气馁吧,但她似乎没有正当立场气馁,无论对方说了什么,吞下去便行。厚实的大手向她伸来,手指掺入发间,掌心温柔贴在脸旁。
「英雄救人,是要那些人好好活下去——」相泽说。「不是为了日后经历更多危险。」
手没有离开,拇指轻轻从她的眼下摩过,传递着安慰的讯息,却教友利心头激昂,怦然心动。她不敢乱动,生怕这宝贵的一刻太脆弱,一点点小事都能打碎,破坏她的向往。
呼吸悄悄地被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