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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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料想到了许多种开头，唯独没有想到这种，是以，即使是我早想好了对策，此刻也不由懵住，回问一句：“你说什么？”
他的神色立即变成一晃而过的了然和厌恶，继而默不作声地把头埋回膝间。
我顿悟，定是他在外面受了不少气，才落得现在躲在没人地方暗自去哭这下场。
本来我自诩与唐渊是永远的宿敌，见他遭难我必会如得偿所愿的土财主般开怀大笑。可事实是，我看他缩在眼前两块大石后面，神色萎靡不振，明显是已经痛哭过一场的模样，即使我再怎么讨厌他，酝酿在心里的丑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我俩就像两颗不相干的绿竹，各自杵在原地发傻。
小紫还在我手臂上晃来晃去，指甲一样的百足戳的我发出尖锐的痛感，见我不放手又咬了我好几口，不住地在我手臂上扭动着一节一节的身子，参差不齐的百十个小脚抓在身上渗出些微的细痒，我只得将拇指与食指分开，一根按头一根按尾，再用衣袖将尾巴遮住，这下它可算是老实了，仅上半身在我手掌下扭动。
我这才空出余力来观察唐渊。
他仍是坐在原地，没有被我发现就要走的意思。
如果是我的话，被人发现我在这哭，我肯定在被发现的时候就走了。一个人独自哭泣的时候总说不好是因为什么事，我有时候心情不好了也会哭，但是肯定不想让别人发现，尤其还是认识的人。
说不好是为什么，总之就是不想被发现。
我也想不明白唐渊为什么不走，但既然他不走，我走了也没意思，而且小紫现在还在我手里。我说不出为什么我还留着小紫在身上，可能是内心深处仍残留着想吓唬他的心思，也可能是好不容易逮到这么长的一条蜈蚣，或是别的什么。基于种种原因，我把小紫隐藏的更深。
然后凑了过去。
“你怎么了？”不知道该怎么打破沉默，只好先问他。
唐渊抱着双臂，冷冷的眼神依着膝头，并不接话。
我在他身旁的石头坐下，隔着一人的距离。试探地问：“不开心了？还是有人欺负你？”
他双眼继续目视着前方，对我的问题置若罔闻。
我自当他是被人欺负，锲而不舍道：“那是有人打你了吗？是谁打你的？跟我说，没准我能帮你打他呢？”不是我吹，我觉得在唐仟手下，学习一个时辰的刀法已经让我变得比原来强大百倍，砍翻十几个王二蛋或是王小那样的小屁孩不在话下。
“我跟你说，其实我也是很有实力的，有好几次我跟人打架，都是打得他们回家不敢出来......”我开始朝他炫耀我的战绩，“还有一次，我跟一个你不认识的孩子打架，我硬是把他的牙都打掉了也没吭一声，虽然那颗牙把我手顶的生疼。你不知道，其实我自己也很疼，但是我忍着，我还是......”
“你以为你是谁啊，能打得过唐敌？”毫不掩饰的讥笑从我左耳那边传来，唐渊毫不留情的打断我的话。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吐出的话哽在喉里。
“哎？”
唐渊的神情却像是看地上的蚂蚁一般，忽视了我的疑问，盯着我兀自讥讽下去：“会打架又怎么样？”他扫了一眼我因为摁住蜈蚣而不得不交叠在一起的手掌，“你还不是因为害怕不敢走开才留下的？难道你要告诉我你留在这里是因为可怜我，想要开导我？”
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让人看不懂，说出来的话却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能说得出来的。
“你可省省你的好心吧，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像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女孩子我见多了，别整天一副假惺惺的模样在我面前到处乱晃，”他忽而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朝我笑笑，那眼神中蕴涵着数不清的鄙夷和讥讽，“你知道像你这样的孩子在这里遭到不测是什么下场吗？”
我想我的脸上大约是透露出惊恐，因为唐渊眼神里的笑意愈发阴沉，他说：“我可以用很多种药把你迷倒，等你失去意识再把你拖进后山的山洞里，每日用银丹吊住你的性命，再用铁钩勾住你的两臂，让你动弹不得。”他扫了眼我不自主紧绷的双臂，“然后再在你的身上开上一个口，随便哪个地方......我可以让水蛭进去不停地吸你的血，也可以割下一块肉来放进堡里的饭食中，每天割一块，再用金丹止住你的血，这样你既不会死的太快，我也不会觉得无聊......或许我应该把这两个法子一同用在你身上，这样或许会更有趣......”
“你觉得呢？”
他说着就要靠过来，那模样竟似真的要拿我去割肉。
我一时听得入了神，手上松劲，不小心让小紫的虫头冒出来。
恰巧是春日，我出来穿件淡蓝的衣衫，蜈蚣深紫色的虫头在手背上分外显眼，连着头看下去，小臂长的墨紫虫身掩映在淡色衣衫下，就像埋在皮肤里不住游动的细蛇。
唐渊这么一靠，视线不免就落到我身上，我还没来得及作何反应，反倒是他明亮的黑眸突然紧缩如针尖一般，脸上表情骤变，“啊！”一声猛地从原地跳起，脸色煞白的贴着身后大石，一副白日见鬼的惊慌模样。
我莫名的看着他。
故事才听到有趣处，他这是作何反应？
紧接着我便觉到衣袖处传来些许蠕动感，照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原来是钳制送了，小紫正顺着衣袖的褶皱钻出手掌。
我眉头一皱，那还得了！跑了它我拿什么对付唐渊？
我又将它捏住，重新缠回指尖，这次盖严实了，保准它跑不掉。
然后一脸恶意的站起来。
这次是恶作剧得逞一般的笑，带着故意的询问：“瞧你这一副小身板，讲的故事倒是挺有趣的呢，只是不知道最后你是打算怎么处置骨头和衣服？”
我转转手腕。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蜈蚣也顺着手掌往上探出头去，恰好绕着腕子缠满一圈，密密麻麻的脚尖交叠在手腕上，惟虫头顺着手指攀到指尖，在前方探出两只短须。
唐渊的神情此刻来看，像只淋水的汤鸡，半分也无方才的桀骜自负。
若说方才他是一只冷冷窥伺的黄皮大虫，现在他就是只受了惊的猫，浑身的毛都炸开了，眼神死死地盯住我指尖的紫蜈蚣，紧绷的嘴角死死抿着，就是不肯妥协，故作倔强的不发一言。
明明都那么拼命的贴在石头上了......
我在心里暗道。
近在咫尺的距离，嗤嗤蠕动的长虫慢慢探出前身。
漆黑的虫头对上唐渊灵动的黑眸。
喑哑怪异面对璀璨灵动。
恍惚中，我竟突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
明知是绝不可能的事，我却清楚的听到腕间的蠕虫“嘶”的一声，叫声低促毒恶，满含怒意，像是要攻击唐渊似的。
手上一顿，待我再仔细聆听时，这种感觉转瞬又消失不见。
不知为何，手中莫名传来冰凉感觉。
在我与他都不知所措的短暂一瞬，未料到场上却异变突生！
像是受到杀气的逼迫，指尖一直急躁着想逃离的蜈蚣突然微弓起身子，四散的百爪也像是进入备战状态，牢牢扣住腕间的肌肤。小紫抬起虫头，那种怪异的感觉又像潮水般汹涌上来。
像是画面重演。
这次我听清了。
它叫声急促怪哑，满含着凶恶的怒意，像个受到威胁要保卫领地的凶兽，十足凶狠的朝唐渊眼睛猛扑过去。
我一时被脑中闪过的臆想惊住，手上不由松了劲，而它竟真如我预想，如机簧那般，猛地凭空弹出半条虫身，前足在空气中豁然张开，暴露出一身诡异色彩。
就连隐在衣袖中的尾针，也随着翘了起来。
我原本就将手置于与唐渊之间，本想威慑他一番，却没料到唐渊激出了蜈蚣的凶性，陡然让它产生敌意，虫身细长，险些触到唐渊的眼睛。
电光火石间我慌乱地将手一抓，手忙脚乱的扣住蜈蚣。
蜈蚣这一扑，不止将他吓得一跳，连我也被骇住。再捺不下心中涌起的感觉，手心里紧紧地抓住它，牢牢地囚在掌心，那股怪异喑哑的感觉如不散的迷雾一直萦绕在心间。
制住躁动的蜈蚣，再回头去看唐渊，这小屁孩已经抖若筛糠的靠着大石瘫坐在地。
一副气若游丝的怂包模样。
见他这幅样子，我也没了欺负他的想法。
声音却不自觉的颤抖，像是在缓和他，又像是在转移我的注意。语调慢慢的说：“你还没告诉我呢......”迎着唐渊惊恐的眼神，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勇敢，不然他还是一样要害怕，于是强撑起笑容，胡乱说道：“你还没说骨头和衣服待如何处理呢？”
唐渊的神情还是呆愣，下意识的勉强牵起嘴角，神情还是害怕。
“我不知道啊......师兄没说后来的事......”
不得不说，唐渊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一个小孩。他的眉眼生的好看，笑起来也像会说话似的弯起来，面净皮白的模样，很难想象会是一个说出那种话的孩子。
我有听没有往心里去。
一只蜈蚣惊到他，却吓怕了我。
自小到这，我还从未遇上如此怪异的事。
恐惧会传染，唐渊即使回答我的问题，身子还是抖的不像话。我摸着石头，紧挨着他坐下，心中也怕的要死。
我们凑在一起，像是两只畏寒的刺猬。哆哆嗦嗦的靠近对方，想要汲取来自彼此的温暖。
或许我从未想过我们之间会有这样的经历，才在它发生的时候内心一片茫然。唐渊与其说是依着我，不如说是仍紧紧的死贴着石壁。
他还在怕我攥在掌心的蜈蚣。
我也怕，可我怕的是会再听到嘶哑的臆语。
那种声音好可怕，像是远去好久的声音，仍然回荡在它们的脑海里。
迷糊之间，我想起爹曾向我讲过这样一个遥远的故事。
——在一个没有火，人还没有诞生的远古时候，曾有一种语言是万灵与彼此交流的话语，那是最原始的言语，可以与所有的生灵沟通，但是人在漫长的纷争中逐渐丢失了学会它的能力......
眨眨眼，使劲压下眼底泛起的酸涩。
我小而急促的吞吐呼吸，强迫自己控制手劲，唯恐松了手，蜈蚣会脱手而出去咬唐渊。
这样的虫子有这样的凶性，极有可能也是会记仇的，即使我现在不大懂事，也知道，有许多蝼蚁似的虫子，可不像它表现出来的那样弱小，它们有的能闻风而动，浴血化毒，有的能相隔百里就辨出气味，追踪踵至。
而有的......虽然没有强大的本事，可是却会报复人，即使冒着被打死的风险，也要在最后使劲力气咬回一口。
嗅着身边淡淡的清香，我惟感到一股子冰冷漫上心底，鬼使神差的，我稀里糊涂的开口说着胡话。原是想打破这样死寂的静谧，随便说些什么，却不知为何讲起了爹爹的故事。
我愣怔怔的极力回忆：“......爹说，在很久的时候......”像是哽咽下。“人和人是没有纷争的......也没有那么多的武功和门派......他们说的都是同样的话，做的也都是相同的事，每日每日都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即使是这样，大家也活得很开心......”
迷迷糊糊的接下去，“但是后来随着人的强大，很多很多的人变得想要更多东西......裸露的土地，丰富的粮食还有更多的资源......”深深吸上一口气。
“于是就有了国家和战争......”
“更多的人变得不那么快乐，因为战争而逃向不同的地方......有些人在逃难时遗忘了万物的语言，有的人将残存的字句藏在衣物里......随着战乱而四散各地......”
唐渊的身子慢慢的放松。
我突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爹的故事没有讲完。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被娘带往唐门。
唐渊却在身边默默问道：“后来呢？”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本想告诉他我不知道后来，嘴唇莫名像是被黏胶粘住，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也不像是要知道答案，沉默一瞬，反而说道：“这个故事没怎么听过，跟唐敌讲的都不一样。”
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回问：“他是你的师父？”
这个词形容的不太确切，因为现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行拜师礼，摆坛正式的拜师。师父这个称呼承担和付出的太多，没有人愿意将自己原本无望的人生再托付给另一个，大多的人都会叫自己的师承为师兄或是师姐。
唐渊却出乎意料的兀自点头。“他是我师父。”
我心中一动，他接着道：“他是我师父......是他从流匪的手中救下我和其他孩子，相当于我的救命恩人。”
“我们得他相救，又没有籍贯，无处可去，索性就放到堡中，行了拜师礼，做了他的弟子。”他默默道。
说到他的师父，他的情绪又像是沉到水下般低落。
“可是他有不止一个弟子，我曾偷听他说话，说我们这些孩子都是被选好要送进什么楼里做暗探，那日刚好是他在执行附近的任务，接到命令，才将我们救了下来，带进唐家。”
“所以，你哭是因为他的师承不止你一个人？”我问。
他满含水色的眼神还泛着红，声音有些哭后的沙哑：“我已经是在拼了命的追赶......可还是比不上师兄的速度......”
我望着他红涩的双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如果是在平常，我一定会暗叹这又是一个唐飞的翻版，再言语犀利的批评上几句。可是现在的我再没有这番力气去品评别人的生活，只好同他道：“也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尽如人意......况且我们现在还小，将来一直追，只要努力总会追上的。”
他却笑道：“你怎会觉得？”
我没觉得，也一直搞不清，为什么你们都这样疯狂的追求我觉得无谓之事。
想到这处，我索性就问出来：“为什么你们都这样在意自己是不是师父的师承？”
听到“师承”唐渊的眼神闪过一瞬的亮光，却没有回答，反而反问我：“难道你不在意自己的师父到底有没有教给你他的真传？”
我没料到他会这样问我，一时被他问住，脑中空白一片。
片刻后，脑中才随着内心漫出一句话：“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我一眼，声音恢复不屑，道：“看你这幅傻样，不是没有师父，就是你师父太没用，只有你这样一个傻徒弟。”
“唐仟不是没用的人！”我立即反驳。
对答别的问题我没有准备，可是唐仟的好坏才不是他能随便说的！
唐渊的表情丝毫没有因为我的大声辩驳而改变，反而加深几分，从鼻中哼出一口气。我在一边看的气结，脑中的火一下就冲上来，烧掉理智。
几乎是不经思考的，藏着蜈蚣的右手径直伸到他面前。
百足之物即使盘成一盘也有婴儿拳头大小，层层叠叠的紫黑麟甲一圈圈从指缝中泄露，无数闪着白尖的小脚还在凭空摆动。
我知晓他怕这类虫物，当即以最为有效的方式，迫他改口。
果然唐渊立刻怪叫一声，猛地从原地蹦起，脊背再次紧贴着石壁死死站住。
这下我没心软，跟着他的叫声说：“唐仟不是没用的人。”
唐渊像只被吓到的鸡仔，双臂紧紧扒住两侧石头死死不松手，嘴却紧紧抿着，跟我方才吓他时一般无二。
我重复：“唐仟不是没用的人。”
他大约是吓怕了，我说完后，接连响起他略带哭腔的声音：“他他、他......不是没用的人......”
我皱眉：“谁不是没用的人？”
唐渊好看的眉目哭皱成一团：“唐、唐......唐钱......”
我纠正：“是唐仟，不是唐钱！”
唐渊崩溃，大喊：“不都是唐仟嘛！你管他到底是什么仟和钱！”
我被他吓得炸毛的样子逗乐，再看他两股战战的可怜模样，忍不住当着他的面大笑出声。
随即收到他饱含杀气的一瞪。
我收敛笑声，示好般，示意他看着右手。他亮出防备的样子，立即后怕的贴近石壁，我却扬起手，在他的视线里，将这只被我百般摧残的蜈蚣远远地扔走。
扔到很远的一处山崖下。
身后的唐渊立刻松口气。
我不由学着唐仟的口气，无谓道：“不就是条虫子吗？能让你这么害怕？”
没了天敌，唐渊就不像方才那样有顾忌，深吸口气重新瞪我一眼，面上的表情却摆明不想理我。
我就幽幽道：“你脚下有条好大的蚯蚓啊......”
几乎是同时，他“哇”的一声立刻就跳起来，再度贴住石壁。
我对这样场面很是欢喜，又一次不给面子的笑出声。
知道是被戏耍了，唐渊的表情还惊魂未定，直到发现脚下确实没什么东西后，才默默地从立足处下来。
这次他没再出声，也没有再瞪我。兴许是被我整蛊怕了，臭着一张脸低下头，死死的盯住自己的脚尖，无论我说什么也不回一句。
我待在一旁看着他生闷气，心里乐得直开花，什么开心不开心的、害怕的就都忘记了。唐渊却只能暗自咬着牙，将头撇到一旁去。
我顿时有点怀疑他的智慧到底有没有他讲的那么多。这小屁孩分明不像是个能想出这么周密计划的人。
啊，也对，他方才也说是他师兄说的......
学着大师姐的样子，施施然的蹲在他面前，很明显他的勇气在恐吓我和被我反恐吓的时候用尽了，现在只能继续颤抖着并且戒备的看着我。
我有种感觉，现在的这种模样才是真正的他。
或者说，能张口讲出那么耸人听闻的故事的人，和开口讥讽闭口嘲笑的小屁孩，都只是他的掩饰。
我觉得我短期内能看破这么多东西真是大有进步。
难怪娘亲一直说苗子要从小培养。
我待再说上他几句。
这时，林中却陡然传来一阵悠扬笛声。
我俩同时一怔。
来不及多想，我匆匆扔下一句话，便连忙赶回小阁楼。
“我娘有事，我先走了！”
作者有话说第12章 第 1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