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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8层地狱幸存者是颗洋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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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林惊羽掉下山崖,对吧,男主角嘛,然后让狼虫虎豹一通咬,最好再中毒,对,身中剧毒,生不如死,总之,要多惨有多惨。”
“主角都得掉一次山崖,不掉一次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主角。”
“掉下去要么碰见个世外高人,非要拉着他传授绝世神功,不接受就打晕了让他接受,总之,甭管多么不情愿,世外高人要死要活非要把绝世神功传授给他。”
“再就是得个秘籍啊剑谱什么的。还有,当世无二的宝刀神剑,总之,神器在手,天下我有。”
“当然,还有遇到绝世美人的。这种情况要不就是公主啊相府千金啊魔教圣女,还有清冷高人,总之就是有权有钱长的好看。然后呢,她救了男主,有一见倾心的,也有刚开始看着不顺眼互相讨厌的,左右不过是一见倾心和多见倾心的差别。”
端着一盘芒果,小叉子挑起一块扔进嘴巴,秦昭然把杵在椅子上的一只脚放下来,换上另一只,继续道:
“别问主角怎么爬上来的啊。一般都是飞上来。你想啊,男主都有绝世神功、绝世大宝剑还有绝世美人了,爬上来也不好看。衣服弄脏了影响颜值,扒在山崖上撅着屁股吭哧吭哧使劲儿,影响英雄形象,总之,为了主角光环,他得酷炫狂霸拽地飞上来。”
秦昭然一甩胳膊,动作有点大,被芒果噎得咳嗽起来,往旁边包里摸他那瓶牛栏山。陆月初把那包拿走,一杯热牛奶往他跟前推了推,眉眼弯弯等秦昭然的下文。
“飞可是有大学问。飞的姿势不能一样,穿黑衣服的话就要带大风,落地的时候哐地一下,一般能把地给踩裂缝喽。穿白衣服呢,带的风要小一些,但是要持久,要把白衣飘飘的赶脚吹出来,显得仙儿仙儿的,落地要轻,有的还有旋转。旋转的时长取决于女主角看的时长。接着……”
“女主角没看到,或者,没有女主角怎么办”陆月初打断了秦昭然,一副不耻下问、虚心求教的乖巧模样。
“我说的是一般,一般情况下,知道不?没有女主角,不是还有另一个男主角么?他看效果也是一样的,甚至效果更好。如果旁边能落些花瓣啊雪花啊树叶什么的,效果更佳……”
秦昭然心想:小屁孩子,跟我贫,忽悠死你。
陆月初恍然大悟般拍了一下头,然后笑得你懂我懂大家懂的样子。
“秦老师,那咱们的剧本还改吗?”虽然听秦昭然说垃圾话很有意思,但是听多了耽误正事。陆月初只好回到原点,单刀直入地问。
唉,白听了秦昭然这么半天垃圾话。
“改啊,为什么不改。立项报告还没通过,笔在我手里,不改的话,便宜罗明宇了。”
立项还不是就差你老人家一个签字。陆月初腹诽。
“要改多久呢?不立项的话,其他工作是不是受影响”陆月初拿小叉子从秦昭然果盘里挑起块芒果边吃边问,显得很不经意。
“说不准啊,灵感这种东西,说不准。受不受影响呢?应该会受一些影响……叭。”
秦昭然有些心虚,毕竟拖稿欠债这种事他干的太多:“哎呀,这个不用我们操心,罗总会有办法。你呢,好好演你的戏,我呢,好好打磨打磨剧本。哎呀,太忙了,欠稿欠太多,粉丝都给我取外号了。”
“大鸽子”陆月初是知道的。
“呃……”
“也有叫秦和平的。”陆月初边说边端起那杯牛奶喝了一口。
害!这人不仅不讲卫生还自来熟。
刚开始粉丝叫他秦和平,秦昭然以为是说爱好和平的意思,后来才知道是和平鸽……绕来绕去还是鸽子,还是嫌他写文慢、动不动烂尾啊。
“所以,你今天到底有什么事儿”忽悠了俩小时,见陆月初还不说正事儿,秦昭然干脆直接问。
“和秦老师学习啊,加深对角色的理解……”
“说人话!”
“了解作品内涵和人物个性。”
“快拉倒吧你,小屁孩子搁我这演,我可不吃这一套。有事儿说事儿,没事赶紧回家。”说着站起来要走。
“哎~秦老师,秦老师,我说我说。”陆月初见秦昭然真生气了,赶紧拉住他的手臂。
“当演员吧,我们家里人都不支持,如果半年我进不了组,就得回家……回家……”
“回家继承家业”
“您怎么知道”陆月初抬起头,想自己没和秦昭然说过家里的事啊。
“不仅不想继承家业,你对做总裁什么的丝毫没有兴趣。其实吧,你本来对做演员也没兴趣,但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你遇到了此生的朱砂痣、白月光、指路明灯、远行灯塔、心尖儿上的人,但是,你觉得自己离对方很远,你要达到某个高度与她比肩,所以……”秦昭然盯着陆月初,表情阴沉,下一秒就要火山爆发。
“啊,秦老师,你怎么……怎么会知道的……”被说破心事,陆月初甚至失了平时的尽在掌握,慌乱起来。
“我不光知道,我还写出来发表,还拍出来。靠这个稿费版权费买糖吃呢。”秦昭然更生气了,想不明白陆月初为什么拿这么烂俗的故事来消遣自己。
“拜托你以后,别在一个写小说的人面前编这样俗套的故事,现在小说都不这么写了,麻烦你换个新故事。”说完踹了一脚椅子,噔噔噔跨了几步又折回来,指着陆月初吼:
“要是敢编家里为了支持你,想投资公司的剧,我就宰了你!”说完哐地摔门而去。
我……
陆月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捏着衣兜里的电话哆嗦起来。电话最新一条微信是:
“小初,听说你试镜了,需不需要大哥给你们剧组投点儿”
陆月初忽地掏出电话拨出,言辞急切地对着电话,快哭了:
“大哥,大哥,不用了!不用了!大哥你什么都别管,什么都别说,千万别说你认识我。就是帮我。”
“怎么了?”
“大哥你一定要听我的。求你了,千万别说认识我。”陆月初吓得赶紧挂了电话。这事儿如果和秦昭然说......被宰了事小,他生气事大。陆月初想。
眼看又一个月过去,离合大哥约定回家的时间又少了一个月。陆月初坐不住了。
秦昭然连看都不看他,当然剧本也没改完。罗明宇的立项报告也没动静,经纪约的事没人管没人问,大哥又不断地催他回家。
好像全世界只有陆月初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在某个晚宴上把罗明宇拉到一个安静的咖啡馆,催问项目进度。
罗明宇说我也着急啊,早立项早招商,可老秦他不签字,毕竟他是法人,再怎么不管经营,他也是法律意义上的决策人,我,没辙。
陆月初问他为什么不签字呢?是人民币烫手,还是这剧给他带来的威名不够
罗明宇说我觉得是他人性的扭曲和道德的沦丧。跟你说实话吧,他就是和编剧组在一个情节上分歧太大,后面进行不下去。
陆月初惊讶地问:就这点儿事儿
罗明宇说我也觉得这不叫个事儿,但是,在秦昭然那这就是个事儿,而且,是个大事儿。
陆月初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秦昭然这样的恶人,果然需要比他更恶才能磨下来。
陆月初知道秦昭然不像传说里的放荡不羁爱自由、嬉笑怒骂自我感觉良好。越观察越觉得这层什么都无所谓的嘴碎表象底下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
像颗大洋葱,一层剥开还有一层,虽然每次都辣眼睛,颗没看见心儿就是不甘心。
“人们喜欢和命运抗争的英雄形象,所以,把抗争这俩字儿挂在嘴上。”
“可如果抗争不过呢?在绝对力量面前,抗争不过怎么办有没有想过接纳”
“嫌过日子太平淡,嫌人生苦短,所以要抗争,要剑拔弩张浑身紧绷,要炸毛、要警惕周围、要活得血雨腥风才行。是不是一定要这样才是正确的路”
能说出这些大白话的人,没有七窍玲珑心,有的只是在另一个绝望的人面前抱着膝盖在地上陪着枯坐。
陆月初坚信自己见过真正的秦昭然。
那一年,十八岁,正是别人眼里最好的年岁吧却是陆月初的噩梦。
爬到一座烂尾楼楼顶,看四周万家灯火。在起飞坠落前,他摇着手里那瓶兑了百草枯的果汁,想那人喝下去,甚至想到抢救时医院的混乱画面。
如果医生问起,自己究竟是面无表情还是微笑,是如实回答还是笑而不语。反正,结果都是一样,免不了被冠以“弑父”的罪名。想到母亲浸泡在浴缸血水里的红艳,所谓父亲濒死的画面似乎在脑海里赏心悦目。
一切都会结束。
幻想被一个穿着医院病号服的人撞破。
那人似乎视力不太好,快走到近前才看到正坐在墙上两腿垂在楼外的陆月初,愣了一下像是被吓了一跳,然后走到陆月初旁边挨着坐下,腿也垂在楼外墙,晃晃悠悠,好像此刻不是18层。
“这是我的座位,不过,可以借给你坐一会儿。”
陆月初记得这句话,接着看到那人从兜里掏出一个桔子,掰成两半,塞到陆月初手里说吃吧吃吧,吃点水果补补维C。
陆月初扭头看看,病号服上写着安定医院12病区。晚灯稀薄昏黄的光里,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亮亮地望着他。
“我是秦昭然。”
这是他说的第二句话。
陆月初不想理他,心情烦乱,他谁也不想理。在母亲抑郁症十年最终选择割腕的这个秋天,18岁的男孩把骨灰安放到墓地后,开始回想悲剧的源头。是谁让生活变得支离破碎。
始乱终弃的狗血情节和那个拿走母亲全部家产继续始乱终弃的所谓父亲吗?
世上是不是还有孩子在经历如自己一样的支离破碎不管有没有,如果让他死可以发泄愤恨,可以让悲剧早些划上句号,那就,让他死。
“你的百草枯兑得太浓了,呛鼻子。”秦昭然说。
“如果想死的话,这不算是个好办法。这药有潜伏期,虽然致死率是真高,可是不会立刻有效果,医院抢救什么的,挺遭罪的。”
吃完自己手里那半个桔子,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秦昭然看着陆月初手里那半个问你怎么不吃?吃吧,这桔子挺甜的,还没核。有核的我就不爱吃,麻烦,这个没核。
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个塑料袋,在空中甩两下,把塑料袋撑开,桔子皮放进去道:垃圾放这里。我每次都把垃圾带下去。天台一般没人打扫,垃圾给风吹下去撒的到处都是,给人添麻烦。咱到哪也不能给人添麻烦,对吧
陆月初更烦了。
心想我都要去给人灌毒药、自己不想活了,还管垃圾不垃圾
“这墙太硬了,硌得慌。以后我啊,弄个软乎的垫子,弄俩吧,给你一个。”
他这么一说,陆月初也觉得硌得慌。
“你看你看,那边儿,大嘴巴又亮了!”
秦昭然兴奋地指向远处,边扭头叫陆月初。晃得前额头发随风飞起来。
陆月初被他叫得心烦,18层楼有些高得避无可避,便循着秦昭然的手看过去。
什么大嘴巴乱糟糟像被揉碎随手撒在夜幕里的灯光。
“你长的这么可爱,要是死了多可惜啊。真的,你这么可爱,来我的剧里做男一号吧。你自己觉得厌烦,可在我眼里,特别棒,很好很好。
一阵风吹过,裹挟着凉意,秦昭然一哆嗦,晃了晃两条腿,接着说:
“那个百草枯啊,不是和你说了嘛,它有潜伏期,抢救起来可遭罪呢,而且救不回来的。像你这么可爱的人,不能临死还被它折腾了。”
陆月初看了看手里的果汁,脑袋里开始想像如果自己喝下去会怎么样。
“不是自己喝的也是,自己喝的话用不着这么费劲,直接对瓶吹更痛快。你给别人喝的给谁喝的”
秦昭然手在兜里掏了掏,摸出半包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烟圈在空中荡了荡随风消散。又回头问:“你?成年了吗?”
陆月初点点头,秦昭然抽出一根烟,吸着点着,递给陆月初。
“那人肯定干了让你特别恨的事儿吧要是让你特别恨,你就使劲恨,不想原谅就不原谅。”
“你想给谁喝啊那人让你特别恨吧”秦昭然又问一遍,烟吸得狠,几口便只剩个烟头,在桔子皮上捻灭。又掏了掏衣兜,拿出两块奶糖,塞进陆月初手里一块,说:
“不知道你在这儿,今晚粮草没准备那么多,不过也够了,分你一半。吃吧,这个奶糖不沾牙,奶味儿特浓。”
说完见陆月初没动,拿起那块糖,剥开糖纸,塞进陆月初嘴里,吃吃笑起来,露出像糖纸上的兔子同款门牙。
糖在嘴里融化的瞬间,陆月初心里的愤恨和寒冷忽然开始消融。
他含着那块糖,含糊不清地诉说母亲这十年被抑郁症折磨得有多痛苦,自己被母亲折磨得有多痛苦,而这一切的源头则是那个如今名利双收继续行骗的父亲。
陆月初说怀疑自己也得了抑郁症,据说这病遗传率40%。母亲和病抗争十年,其中的痛苦贯穿他整个少年。
他说自己查了很久资料,知道这药下去必死无疑,他要让痛苦终结在自己手里。
他说把他毒死之后就打算从这跳下去。
万事成空,一了百了。
秦昭然把胳膊搭在陆月初肩膀上,往自己方向拢了拢说:“你还是个小孩儿,这十几年,辛苦你了。”
“我第一次来这儿和你有一样的想法,咱俩真是有缘呢。”
“我不如你能扛,我来这儿的时候21了,完全没有你坚强。我那时候啊,因为失恋就不想活了,你说,多大点儿事儿啊。可当时就是不想活了。但是吧,吃药怕苦,割腕怕疼,上吊怕丑,寻思找个高点儿的楼大不了摔成饼,反正眼一闭,自己又看不见。”
“然后就在这儿坐了半宿,倒也没想啥,就是忽然不想死了。觉得自己还行,还能有用,还能做点儿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而且,那个王八蛋还活得好好的,我凭什么要死他前边儿”
陆月初问后来呢?
后来啊,那个王八蛋果然死了。
秦昭然:“你说开心不?说不开心是假的。”
秦昭然说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在心里乐开了花,丝毫没有什么怜悯之心,就是高兴。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在警戒线外,看里面的人忙碌,看那个人被装尸袋抬走。
在问话结束之后,秦昭然说自己坐在这儿哭,就是你坐的这个地方,哭了半宿。
不知道是后悔还是那种恨终于释放了,总之就是哭。哭累了就躺天台上睡。寻思如果明天还没摔死没冻死,就继续活。
没摔着也没冻着。
“从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睡不着觉,有段时间厌恶极了自己。”
秦昭然说是我变相杀了他。
我知道那个废弃仓库下雨后全是积水。听到他和那个有妇之夫说要去那里的时候,我脑子里全都是两个衣着光鲜的人掉进泥坑的肮脏丑态。我想看他们出丑。
他们不知道那个地方只要下雨就有积水和泥坑,我知道。只是我不知道那里他们之前接了电。
他们不是死于电击,死于电击昏迷后的窒息溺水。
有人救,可能,不会死。
一个是我学长,初入职场的精英男子;一个有着四岁儿子和一个贤惠妻子的丈夫。
秦昭然说高中到大学,一直以为和自己就差一层窗户纸的学长对自己说你真恶心的时候,世界塌了。
秦昭然说自己不明白,那句话到底是说同XING恋恶心还是说我秦昭然恶心。后来发现他和一个有妇之夫混在一起的时候,想大抵是说秦昭然恶心吧。
恶心来恶心去,就把自己恶心到安定医院了,成了12病区的常驻选手。
秦昭然说我是不是太想不开了?可那时候就是想不开啊。不是因为失恋,而是知道原来自己这么恶心。秦昭然说你担心抑郁症遗传吗?陆月初没说话,但眼里一晃而过的惶恐被秦昭然捕捉到。
“有可能遗传,但是医学没有定论的。实在不行,就当是祖传秘方了。反正我不喜欢抗争这个词,生病嘛,谁没生过病呢?天天抗争,累死了。不如承认它,接纳它,和平共处,握手言和。病是病,日子是日子,两不耽误。”
“其实我挺支持你去泄愤的,但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话,有点儿不划算。王八蛋都活着,咱凭啥死他们前边儿啊,对吧?而且吧,主要是干完这事儿之后,自己并没有多痛快。凭什么为了王八蛋,把自己搭进去啊,是吧”
秦昭然絮絮叨叨,那些没逻辑的垃圾话让陆月初放下了那瓶果汁。
秦昭然早忘了自己说过什么,躁郁症亢奋时垃圾话何止一箩筐,自己都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哪段是幻觉什么是现实。
陆月初记得。他还记得在那个破烂的天台上,一个穿着封闭区病号服的人陪他在18层楼上坐了一个晚上。
18层高的烂尾楼,他本想在这里结束18岁,坠入18层地狱。
是他无意闯入了他的世界,还是他无意闯入他的记忆。无意闯入,片刻生死间,都不一样了。
“哎,你毕业了吗?”秦昭然没摸到牛栏山,无奈地喝了一口热牛奶,问陆月初:“想好了就签字吧。”
陆月初拿起笔在秦昭然“我觉得你行,你特别行”的眼神下签上名字。
“恭喜你,陆月初先生。欢迎加入那一年,您将是本公司旗下签约艺人,您的工作将由秦昭然先生安排......”秦昭然喝完牛奶的嘴角还留着牛奶白,一点儿也不像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老板。
可陆月初觉得自己在暴风雨中飘摇的小破船,找到岸了。
放下笔,他想起六年前那个烂尾楼楼顶上,穿着病号服嘴里一堆垃圾话的秦昭然,也是这样的眼神:
“哎,你上大学了吗?毕业以后想演戏,来找我啊,那时候我要是拍剧拍电影,你来演啊,我捧你。我觉得你有戏,你行,特别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