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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诀别(修改) ...

  •   欧阳培医生非常害怕遇到奚子娟。
      他害怕她,但决不是反感。
      可是有时候事情似乎就是这样,你越是恐惧什么,你就必须时时,天天,月月,年年,甚至有可能一辈子必须去面对这么一个事实。一辈子。不过欧阳培在这么感慨的时候并没意识到他着一辈子就要结束了,以一种他做梦都做不出的方式。。
      欧阳培已经不清楚,到底从什么时候,子娟,这个北平城里,清贫的小杂货店店主的独生女,开始悄悄地跟随在他身边了。这要怪他的心思,一直放在国内的战局变化,以及前线退下来的那些伤员身上。作为一名随军的医生,欧阳培在几年的战争期间,在各个阵地医院都抢救过伤员,但无论多么危险的阵地,他身边,总少不了这位奚子娟女士,作为一名护士,她表现得甚至比男人还要勇敢。在弹片飞射进临时医院,擦着她的脸,然后弹射进破庙里那些神像时,奚子娟女士,在最初,那细弱的身量,确实猛烈地抖动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随后她立刻就恢复了平静,一只手依旧稳稳地托着托盘,用另一只护士制服肮脏血污的袖子,随便抹了一下脸上淌落的血迹,而神情几乎都没什么变化。这种女人的镇静,令欧阳培由衷地敬佩。
      直到有一次,好友马约翰低声提醒他:“每次你执行任务,她就主动要求跟随……”欧阳培才恍然大悟。
      在这个世界上,最能给人启发出无限的勇敢和潜能的,只有两种感情。一个是刻骨的恨,另一个就是爱,无可救药的爱。而狂热的爱情,会令痴迷其中的女人,变得比狮子还要勇敢,坚强。这种爱情,会象灵丹妙药一样,给服用它的人,一种获得新生命的假象。
      只是,这样的感情,欧阳培实在无法领受。他有未婚妻,偏偏他又不是那种当时盛行的知识分子。
      当抗日战争爆发的时候,他正在美国的洛杉矶,陪伴着那位文雅秀致的美丽才女参观博物馆。如果不是自己不顾对方的苦苦哀求,坚持奔赴国难,他早就挽着对方的手臂,在教堂里举行了西式婚礼。
      而且,从家族背景来看,他跟奚子娟也决无可能。欧阳家是这个城市的大家族了,欧阳老先生是早期的同盟会员之一,从日本学习归国之后,就参加了辛亥革命,在国民党中颇有些名气。而欧阳培的未婚妻,则是父亲挚友的独生女,两人早年随各自的父亲,在一次宴席上见了一面,长大后,那名淑女已是上流社会中,才貌出众的名媛。欧阳培早年即和好友马约翰一起出国留学,专攻医学,也是有名的才俊。两人的姻缘,可算才貌相当,天作之合。欧阳培向未来的准岳父以及未婚妻承诺,战争一结束,他立即飞赴美国,与爱人完婚。
      转眼几年时光过去了。
      原来人心确实是会变的。
      欧阳培站在窗前,沉默地看着眼前暗淡地风景。因为战争期间,这里被日本人划为特别军事禁区,与外界整整隔绝了将近四年,直到现在,这一区域的人还是很少。
      日本在8月15号即已发布了由天皇本人颁布的投降诏书。眼前还是8月底,夏季刚刚过去,秋老虎正厉害。但头顶的太阳,却似乎一直都不是很明亮。
      也许是天想变了吧。
      虽然日本人已经彻底战败,但战争并没有结束。
      欧阳培看看天空,自己对未婚妻的诺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兑现。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竟然隐隐地盼望着,战争永远延续下去。
      作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欧阳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邪恶,不符合医者的天职。
      背后的白色木门打开了,有轻轻地脚步声走入。欧阳培回过头,看到了奚子娟低垂着头,为他放下晚餐,然后开始为他整理房间。
      “子娟,这些我自己就可以做。”欧阳培说着,一只大手阻拦地放在那双有些粗糙的小手上。
      “您已经劳累一天了。”奚子娟依旧低垂着头,讷讷地说。她曾经表现出惊人的勇敢,但在欧阳培面前,却连直视对方的眼神都做不到,就象畏怯的兔子。
      “子娟,”欧阳培一手扶住她的肩膀,“对不起。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我要对你失约了。”
      奚子娟惊恐地抬起头,她原本红润的,有些偏黑的脸孔,瞬间就惨白了。那种变化实在太明显,以至于欧阳心里揪作一团。
      欧阳培几乎流泪,也感到隐隐地恐惧。但他还是下定决心,接着把话说完。他向后靠了一下,坐在桌台前那把椅子上。
      “……我已经决定,不等局势安定后再去美国了。秀茹已经等了很久。“
      奚子娟低下头,反复扭着手指。欧阳培能看到她的嘴唇在颤抖。
      “我在美国的叔叔来信告诉我,国共两党,将势必要爆发一场大战。至于谁输谁赢,这个却不好说。但是,我已经厌倦了。我决定履行我对她的婚约。这些年,辛苦你。“
      奚子娟猛地抬起头,连那顶护士帽都歪了。她的两眼在水雾下发着光。她绝望地说着,断断续续,语无伦次,说着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激烈的话,中间混杂着难以抑制的啜泣。
      不,其实在很久之前,她就在绝望地等待着今天这个结果。
      谁都不怪,只能怪她自己。
      她明知道自己永远没有机会,却还是飞蛾投火般地跟随着他,在炮火,刺刀,伤员,血污,绷带中展转了近半个中国,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做一次无望的祭奠。
      欧阳培看着奚子娟扭曲而痛苦的脸,他早知道会有这种情形,但是,一切必须有个结果。让这个年轻的女人永远用她的青春等待下去,难道不是更残忍吗?
      他想安慰她几句,但是,奚子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突然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这是一家临时性的慈善医院,虽然有欧阳培和马约翰两人多方筹措资金,但眼下条件依然非常简陋。在伤员和生病的流民突然聚集在这里的时候,因为缺乏足够的场地,就借用了日本人留下的一座碉堡楼。
      当医护人员在这个当初的沦陷区驻扎的时候,走了几天这里也没见什么人烟。后来有一名伤兵在这一带有亲戚,到附近的村子里问了问,才知道这里自沦陷以后,就与外隔绝,成为隔离地带,方圆几十里地都扯了电网,外头的人进不去,也听不到里面传来的消息。
      马约翰和欧阳培带领的医疗队伍,是第一批进入这一恐怖地带的人群了。但是奇怪的是,进入这里之后,他们发现了日本人留下的军事设施,但却没有发现一名留下的日本军人。欧阳培询问了军方的好友,知道这一地区并无日军投降的记录。而种种迹象又表明,这里确实就是日本人的一个军事据点,甚至是功能很特殊的军事据点,而那数量不明的军队,却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集体消失了。
      这种集体失踪的案件,在战争年代倒也不是绝无仅有。在那个年代,“失踪“,基本上也就意味着“死亡”。马约翰和欧阳培反复商量,排除了日本军队潜伏在附近的可能性,最后还是把医院安置在这个废弃的碉堡楼里。
      日本人留下的发电机早就不知道去向,物质极端贫乏,就连给病号动手术,也只能用油灯和镜子做简陋的无影灯。现在,奚子娟突然冲出门去,欧阳培明白,这座军事建筑物的内部,是相当复杂的,何况又无路灯照明,他很担心奚子娟出什么意外。在那把椅子上坐了大约一分钟,欧阳培终于回过神来,拿出一柄美国产的手电筒,喊道:“子娟,等等,我送你去房间!”
      他也拉开门,冲了出去。
      楼道间静悄悄地。欧阳培一时倒楞住了。
      奚子娟,她已经不见了。
      真是奇怪。
      欧阳培自持胆大,在漆黑中顺着楼梯往下搜索,他一步踏出,竟出乎意料的,没有踏上预想的阶梯,倒是踩空了,一个趔趄向前跌倒。欧阳培慌乱中伸手一抓,抓到旁侧的栏杆,这才没有继续向前翻滚下去。但是,他听到“碰当碰当”一连串沉闷的响声,却分外的惊心,原来他丢掉的那把美国手电筒,顺着阶梯滚落下去了。
      手电筒碰撞的响声终于停息了,四周又恢复平静。
      欧阳培有些汗毛倒树。他不敢再托大了,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准确的落脚点,手里扶着墙壁。
      走了只几步,他停下了。他觉得脚下的感觉不对。

      奚子娟伏在她的行军床上痛哭,用枕头堵着嘴。她只管自己沉浸在绝望的哀痛中,看不到未来还有什么值得她追求,她幻想中的爱情,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蜡烛早就熄灭了。奚子娟擦了下泪眼,衰弱地看看手腕上的夜光表。
      12点正。她翻个身,半躺的姿态,慢慢地脱去护士制服。脸上的泪水就直接在风干在她的两颊,她却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仰躺着,连一根手指也不想抬。
      “救命啊!”忽然,一声极凄厉的喊声,几乎就紧紧贴在她的耳朵边。
      奚子娟吓得坐了起来,她哭得累了,半睡半醒,昏沉之间,被这声惨叫吓到魂不附体。她哆嗦了很久,认为自己是刚刚发了一个很可怕的恶梦。可是那个噩梦……
      “救命啊!”又是那个喊声。奚子娟在漆黑里睁大双眼,这声音十分的耳熟,而且,似乎就在自己身边。
      奚子娟紧张起来,在漆黑里,尤其是在这种人鬼错杂的乱世中,独处的女人突然听到这种惨叫,是会害怕的。奚子娟毕竟是在战场上经历过无数生死的老护士了,性格要坚毅得多。她只惊呆了几秒钟,立即回过神,在漆黑里悄无声息地从床垫下摸出一把小巧玲珑的手枪,然后才从行军床上跳下来,点了煤油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狭小的房间。
      没人!
      奚子娟心里一抖,几乎把灯跌落。
      “子娟,约翰!救我啊!”
      碰地一声响,煤油灯终于跌碎了,在地面升腾一团火焰,照射得奚子娟惊骇的脸忽明忽暗。
      “欧阳!欧阳!”她狂呼,肝肠如煮。那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惨叫,使这个沉浸在恋爱中的年轻女人,对未来有了已经超出一般程度的,最坏的预感。她犹如猛虎一般冲出那狭窄的小门,但是刚出门口,碰地一下,跟一个人撞个满怀,奚子娟往后翻跌在地,撞击力量很大,竟让她一时有窒息之感。
      “子娟!”来人一个翻身,已经跳了起来,并且伸手把仰躺在地上喘息的奚子娟也拉起来,抓住她双肩摇晃,“欧阳呢?欧阳呢?他最后跟你在一起,不是吗?欧阳呢?我问过好多人,他们都说欧阳根本没出那个房间!”
      那个房间早就没人了。而欧阳培却不知所踪。
      而奚子娟,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旧时代的女人,她也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欧阳培和她之间发生过的那场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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