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薄如蝉翼 ...
-
青蛇将女人的头揽在自己结实有力的臂弯里，女人的脖子，正靠在他的肘关节内，现在，只消他轻轻地用上点力，女人很快就能被锁住咽喉，因缠绕和窒息而亡。
可吴青却是用呵护着蜻蜓翅膀一样的轻柔，让小优贴在自己的身前。
吴青生怕自己一莽撞，会将她箍得过紧，让对方喘不动气。
白玉贞听见吴青这突兀和并不诚心诚意的求婚，将尾巴一摆，“噌”地窜上了板凳，接连蹦上了桌子，最后又跳到了餐桌对面的窗台上。
白玉贞在窗台上来回甩动着长尾，把个窗玻璃敲得震天响，连窗台边花盆里的花，都被敲得掉落了几朵。
白蛇一刻也不愿意在这里呆了，他不想看这两个人在这里甜蜜忘我。
招眼，扎心。
“吴青，你看哥哥这是要去哪啊？”
小优被白蛇弄出的烦躁响声惊动，从闭眼沉浸着的幸福中，醒转过来。
“我不是说了么，哥哥是只小野猫，他不喜欢被拘束，向往自由。看样子，他是想出去，让我来放他出去吧。”
不愿意被拘束，向往自由的，其实正是青蛇自己啊。
白蛇静听这吴青的话，却像是点醒了白蛇，心里乍然闪现出了一种异样的渴盼。
是啊，1000年的代价，换来的自由，他是该去体会体会了。
白蛇清楚：自己若是再被雷峰塔压在底下，哪怕就再多上那么一秒，继续品尝那地狱的冷寂，无边际的孤独，以及作痛的符咒————
他就算不死，也会疯。
白蛇在雷峰塔里，总是止不住地想着——佛祖，你不如，就直接让我死了吧。
白蛇总是以为，自己的下一秒，就会精神崩溃，却依然在神思清醒着忍受着折磨。
他渴望着崩溃，不愿承受清醒的罪。
可是，符咒让他无法在一千年间，安然入睡哪怕是一次。
他已聆听过了上千、上万卷的佛经。
那些密布在雷峰塔身上，被刻蚀书写进去的无上精妙法，从他的头顶源源不断地灌进双耳，烟海般浩淼，整个世界都是佛音回绕，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睁不开眼，逃不脱身。
而那时，每时每刻，金色佛光都会笼罩在他的身上，不断出现在他的眼前的，是无数游走着的、冒着黄金色的佛经符咒。
那些符咒，似密密麻麻的金色甲骨文式样的字，是有生命的。
它们就像是行军的蚂蚁，在他的躯体周身骚乱爬行，在他的脊背中央啮噬啃食，在他的指尖跳跃烧灼，钻进他的每一个毛孔，覆盖他的每一寸肌肤。
那些符咒让以蜷缩的状态弯起腰身的白蛇，承受着更多倍的锤炼和苦难。
佛祖就是要让他原原本本地，没有任何偷懒和折扣余地地，每一分、每一秒，都不会饶恕和放过，都需他戴罪受过，都需他醒悟正身。
佛祖根本就没那么仁慈。
佛祖也不可能就那么便宜他，能轻易地让他在塔里，好过。
死倒还痛快点，那种静默之刑的威力，就算黑暗的冥王之神也要为之发抖，销骨摄魂。
白蛇体验过生不如死，到过绝境。
佛祖的惩罚，令他终于明白，一句人间常被说起的一句话，大概是什么滋味了：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男欢女爱，现在固然也可以令白蛇生气。可这些都远远不能让他，觉得还有什么东西是可去执着和放不下的了。
他现在自诩————经过千年的磨练，他确信自己是有力量的；虽然品行有着瑕疵，慧根智性依然不足，而且，还保留着蛇的愚蠢属性。
————可，佛祖既然考验过我，那我也该算是变成佛陀的信徒了吧？
白蛇曾这样扪心自问，佛祖却并没有回答他。
白蛇太不自量力，区区一只被惩罚的罪孽深重的蛇妖，佛祖怎么会跟他对话？
白蛇有什么资格呢。
而白玉贞现在除了担心落后的吴青，再没有别的顾虑了。
既然佛祖没杀死自己，还放自己从雷峰塔里出来了的话：看来他自己，在佛祖眼里，还是一个知错能改的可用之材。
这一眼看去便清晰明了的逻辑，白蛇当然也自认为，是无懈可击的。
------------------------------------------------------------------------------------
而现在，他变成了一只猫，连带看别人的视角都变了。
倒是一份蛮新鲜的体验。
他已变成了一个绝对的旁观者，再加上暂时还不能说人言，更是仿若被抽离了人世之中。
纯粹以一个猫咪之身，去了解这千年后的世界，也还算一个不错的解脱目前这股无名烦闷和心塞的好法子。
心态上已置身事外，却偏又关心则乱。
两下纠缠。
白蛇不知道自己，看似是经过雷峰塔的考验，自视已参透了人间的多数悲喜苦乐。
可白蛇对于青蛇，为什么还会那么在意？
是出于责任心吗？自己一直以他的哥哥和老师自居，两人朝夕相伴的500年，青蛇所学会的点点滴滴，都是白蛇亲自指导和教诲，两人之间，自然是情义深厚。
是出于愧疚心吗？自己在千年前曾与青蛇约定，共赴帝京大展身手，可世事无常，后来若不是因为遇上许仙，终未实现，这竟成了许诺青蛇的一张空头支票。
是出于嫉妒心吗？妖气冲天，妖性浓重、无可救药的青蛇，千年不见，却似乎更加恣意无畏了。而他将自己囚困在猫身里，却又当着自己的面，跟他的情人故作恩爱，是为了提醒我：我也早就失去许仙了。
吴青，我知道，你恨许仙。
可你不能恨我，不能恨众生，更不能恨佛祖。否则，就连我也不可能放过你。
青蛇，你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如果你依然选择在人间混日子，只是做一个妖精，打算逍遥到底的话，到时候5000年的时间一到
————自身境界若无一个方向，若无德行的修升，若无法脱离妖形，那么天谴降临的清算，将在劫难逃。
到时在无声息之间，青蛇，在你还没觉察之时，就会瞬间灰飞烟灭：那你就是白来了世间一遭，白白有了自我智识，白白修炼成了妖精，白白享受了那么多年的红尘乐事。
——而且，更是白白认识了我。
——只要我白蛇活着一天，就不能放任你去放纵自己。
——我依然要拽着你飞升，即使你死性不改，我也不能让你一味浑噩沉沦，最后只落得一场不知所终的结局。
——我要看我们两个，到时候，谁能杠过谁。
吴青走过来，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白玉贞那小白猫的娇美体型。
他向上推开了玻璃窗户，夏日的风裹着热气，猛地冲进了室内。
青蛇将手撑在白色的窗框上，俯身凑近白蛇，俊俏英气的眉眼，近在咫尺：
“哥哥，我这可不算是赶你走哦。你晚上还会回来的，对不对？”
白蛇用一双粉红色的猫眼，侧身望着青蛇满是挑衅和不屑的脸，却陷入了沉思
——是啊，自己一千年前，真是动不动就喜欢赌气，说要将不听话的吴青，从自己的身边赶走。
——而现在，他却并没有赶我，吴青是选择将自己放走，任我来去。
青蛇果然还是青蛇。
他秉承着绝对的自由派意志。
而且，用现在人类流行的阵营九宫格来解释，他还是个中立邪恶的自由派。
他不愿束缚别人，也不愿别人束缚自己。
白蛇一直不知道，青蛇到底想要些什么，到底在乎些什么。
他一直都无法读懂青蛇。
------------------------------------------------------------------------------------------
突然，青蛇趁着白蛇在窗口站住不动的空档，将自己的嘴凑了上去，照着白蛇的脑门，狠狠地亲了一口。
似乎一口不够，就在白蛇因为刚才脑门儿前那个印记还在发懵之时，吴青却一把举起了白猫，抱在怀里，又在脑门磕下了如雨的亲吻。
亲昵地就像逗弄一个普通的小猫，那样自然。
而小优也被白猫脸上那凝固不动的呆滞表情，给逗笑了。
“小优你看，哥哥真地好乖啊。我一亲，他就彻底懵了。哈哈哈........”
吴青拿起猫爪，又亲了一下猫爪，盯着白蛇的眼睛，开玩笑地质问着：“哥哥，你现在还想挠人吗？”
白蛇眼睁睁地看着青蛇对无能为力的自己进行着肆意耍弄，接受着对方那没任何底线的抚弄和亲吻
这分明令青蛇很是开心啊。
白玉贞将猫的尖爪，从肉垫里全数伸了出来，触在吴青的脸上，距离着他脆弱的眼睛，只有一厘米。
白玉贞真想再次狠挠下去，好好解一下气。
可当他看着吴青冲自己笑起来的明亮眼睛，黑汪汪地如静潭深水，一时竟有些痴醉，忘了动手。
吴青从这个白玉贞现在所在的角度看上去，真像个人间最单纯可爱的大男孩。
青蛇的眼底有星辰闪烁，纯净无邪。
“喵喵。”
白玉贞的意思是让吴青放自己下去。
他被吴青抓得好难受，两个胳膊被青蛇举得都快断下来了。
白玉贞从窗外浓密的绿植之间，隐蔽地穿行过去。
远去时，他依然听见了里面隐约的对话：
“小优，我们去吃早餐呀，这可都是你辛苦做的。”
“吴青，刚才你说的，是真的吗？ ”
“你指的是求婚吗？ ”
“当然是真的了。”
在听到这句时，白蛇的心里，冷哼了一声。
白玉贞心想道——这个叫小优的女人，根本还不了解他的弟弟，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他说出来的话，可是会轻易变更，反覆无常的。
这倒不是因为他像一些凡人一样，居心叵测，心思诡谲，最会见机行事，言语轻诺，妄言欺骗。
可他的单纯无知，却总是跟那些擅动心机的凡人所造成的最终结果，没什么两样。
白蛇对青蛇的德行，是一清二楚的：青蛇永远都是活在当下，而且从不知道，郑重其事这四个字是何含义。
他永远都会，过一时，说一时的话；下一时，再说下一时的话。
吴青说过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下一时的话，也是真的。
所以，在青蛇不同话语时期内所发生的任何变化，不论好坏，则都是需要别人来承受后果和事实了。
青蛇到现在，还没有领会：做人，是需要对自己说出来的话，负责的。
白蛇之前跟他相处了500年了。而这一点，也是白蛇一直没攻克下来青蛇做人功课中的难点之一。
曾令白玉贞头疼不已。
--------------------------------------------------------------------------------------------
白蛇走街串巷，他很快就走遍了这个千年后的新杭州城。
白天，他像曾经的青蛇一样，漫无目的的游荡晃悠着，也在脑中拼命回忆着过去杭州城的街道，可惜，与时至今日的街道，竟无一丝吻合之处。
变化太大了，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科技，到处都奇异。不过，他也很快就明白懂得了其中的玄机。
日子久了，白玉贞似乎有点习惯了呆在了一具猫的形态里。
他总是偷溜上公交车，或地铁，让这些四通八达的交通工具，载着他游遍城市的每个角落。
而那些好奇的凡人，则会蹲下身来，或是将坐在他们身边的白蛇抱起来，兀自抚摸起来。
有些人还喜欢一边抱着、抚摸着白蛇，一边对他倾诉一些心里话。
有些中年工作狂，会顶着一圈乌黑的眼，疯狂吐槽他们那些如吸血鬼或厉鬼一般的上司和老板。
有些面临考试压力的学生，则会对他讲起刻板的父母如何没收他们的手机，而且像防贼一样地，防止他们早恋。
还有些迷茫的年轻人，正站在人生十字路口，不知道在较差的a和更差的b之间，该选择什么，眼前的日子看上去是满满的灰暗。
………..
凡此种种，白玉贞在千年后，经由跟很多凡人的接触，重新认识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可他却发现，凡人千年前有的烦恼，在今天一直都有，唯一的不同，就是换了个背景和躯壳而已。
这世界的确是不一样了。
可有些地方，却还是一直没变的。
当一只猫，也似乎比较容易受到人们的怜惜爱抚和柔情对待。
而如果只是一条蛇，就算长得再漂亮，也大概率只会像那天在酒楼里一样，被人所逮杀吧？
就这样，白天他就出去闲逛。晚上，他就按时回到小优的别墅里。
小优自从有了吴青不分日夜的陪伴，几乎不会再怎么伤心了。
而她当初开玩笑地跟吴青提了一嘴结婚的事情，却没想到：在她看来，这个跟常人的思维确实有点不一样的吴青，竟然愣头愣脑地当真了。
小优不想耽误他，却也不想吹破这薄如蝉翼的短暂幸福。
只有她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了。
等到最后一刻，再告诉他吧。
她相信，也通过自己对吴青粗略了解：
——他就是那种心无挂碍，无忧无虑的人。
——烦恼和不快总是来去如风，而且也根本不能动摇他那无所事事的乐观态度。
——他很快就会原谅自己，忘记自己，并且继续新一段生活和恋情的。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薄如蝉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