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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此时还在正月里,前几日宫中下了雪,屋檐上还落着白色,将偌大的皇宫装点得肃穆一片。宫里的宫女都被交待要谨言慎行,尤其是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孙姑姑还把宫里各主子的忌讳也都提了一遍,若是日后这些宫女绣娘在别的地方走动,也好注意别冲撞了主子。

      这日,殷旭随着司制局的小太监去内务府领布匹。小太监照顾她,没给她重的,只让她捧了一摞轻的,跟在身后走。年后要给宫中大主子、小主子们做新衣,这些布匹便是作此用的。

      他们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再回到司制局时,便觉得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这才前脚踏进司制局的门,耳边就传来了里头的哭喊声,哭声凄惨,撕心裂肺,人不到了绝境,怕是哭不出这样的凄惨。

      殷旭眉头一皱,直觉告诉她里面出了大事。她把布匹往库房里一放,匆匆赶到绣房。但她也不进去,就躲在绣房旁的侧室里,把窗纸捅破了朝里看。此时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殷旭断不会把自己卷进莫名其妙的危局之中。

      这一瞧,便瞧见了绣房之中跪了一地,所有绣娘,就连孙姑姑,也跪在了地上。门口躺着七八个宫女,倒在一片血泊里,凶多吉少。刚刚进门时听到的哭喊声,应该就是这些宫女挨打时发出的。

      十几个小太监手里拿着板子站在旁边,想必就是这些太监动手打的。

      这些太监不是司制局里的人。

      殷旭转了转眼睛,看见一个衣着极为华贵的贵妇人,身后站着几个穿绫罗绸缎的大宫女,坐在太师椅上,看她衣着,便知她一定是个主子,位份不低。

      想必这就是始作俑者,一切无妄之灾的源头。

      “孙姑姑,你也是在宫里当差十几年了老人了,怎地这般糊涂!”那贵妇人悠悠开口,语气之中却尽是冷意:“本宫处死了你司制局八个绣娘,你可有意见?”

      孙姑姑听了连连磕头:“良人的意思,婢子哪敢有半分意见!是婢子治下不力,这些个绣娘触了霉头,死有余辜死有余辜!只是那缎面,除了这八人,其余的绣娘却是看也没看过一眼,还望良人绕了她们吧!她们是无辜的!”言毕,重重地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被称作良人的贵妇人还不待开口,她身后的大宫女倒是抢白道:“好啊,无辜!你们这些贱婢无辜,娘娘见了那花,气得吐了血,娘娘就不无辜了吗?”

      孙姑姑闻言,脸色煞白,生怕眼前的魏良人发起疯来要杀了所有绣娘,只得不停地磕着头,声泪俱下:“是婢子御下无术,管教不力,良人若要罚,就罚婢子吧!”

      见到此情此景,殷旭心中一动。她此前只觉得孙姑姑不是个本性凶恶的人,却没想到她竟如此良善。宫里头规矩在此,良人是主子,就算要了她司制局百来人的命,也不过得皇上一顿骂,至多降位份、禁足、罚俸,若是把皇上哄舒服了,更是什么责任都不用担。宫中奴婢,命贱如此。纵使面对这样生杀予夺的魏良人,孙姑姑还能替自己手下的绣娘求情,不惜牺牲自己,实乃忠义之人。

      只见魏良人面色阴沉,手指敲在扶手上,也敲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坎。沉默了半晌,她阴恻恻地说道:“既然孙姑姑讨罚,本宫怎么好不成全。来人,将孙大姑压下去,赏二十板子!”

      众人都震惊了,宫里板子多重谁不清楚,孙姑姑三十多岁接近四十岁的人,身子骨哪里受得起二十板子,怕是不死也要掉半条命,这个魏良人,实在太狠!

      孙姑姑一脸煞白的被两个身强体壮的太监拖了出去,不一会,便传来板子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和女人痛极的低喊。

      殷旭扶着窗棂的手渐渐收紧,把手指勒得青白一片。可是,她是万万不能不能出头的,这里是扬秦,是温国皇宫,她此时只是一介小小宫女,性命握在别人手里,又有什么能力去救人?

      她再往室内看去,发现赵佛姑跪在一个小角落,脸色惨白,倒不像是被罚过的样子。殷旭心里多多少少得了些安慰,若是赵佛姑倒在了外面的血泊中,自己的心里想必会更加难受吧。

      良人在宫中不过从六品,比起最上面的那些主子,还差得远。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良人,也足以在司制局作威作福、草菅人命了。可是,若不是魏良人这样一闹,殷旭可能都快要失去了她的警觉和急迫感——她入宫,本就是带着自己的使命。

      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就连野兽也会渐渐丧失捕猎者的直觉。殷旭不是这宫中的鱼肉,她是刀,是兽,是一头潜行的野兽。

      魏良人看着被内侍拖上来的孙姑姑,半死不活,背后鲜血汩汩,染红了一整片后背。她狰狞的面容这才缓了缓。

      “在这宫中,有些错,犯了,就要死。”她轻轻说道,然后起身离去:“一旦错了,便是要命啊......”

      司制局中一众跟着魏良人来的宫女太监也跟着走了,只余了司制局中人。眼下死了八个宫女,掌事的司制孙姑姑重伤,这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有人把孙姑姑小心翼翼地抬回房里,有人哭天抢地地去给那八个惨死的宫女收尸,一片混乱。

      殷旭这时走进绣房,把赵佛姑扶了起来。她之前去内务府领布匹了,不知晓这边具体发生了什么,现在先找个人问问。

      “是犯了忌讳!”

      “什么忌讳?”殷旭问道。

      “我听人说,魏良人的十九郎,去年牡丹花粉过敏,太医医救不及时,当日夜里就发热去了......”赵佛姑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

      “那这和司制局什么关系?”

      “不是不是,是这魏良人,自此就忌讳牡丹,见不得牡丹,也见不得牡丹的织物,谁犯了忌,谁就得死!”

      殷旭有一事不解,问道:“既然牡丹犯魏良人的忌,为何没有交待过你们,害那些绣娘白白送了命?”

      “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主子,就算没有一百,也有大几十个。这魏良人去年的新忌,又是个不再受宠的,就连孙姑姑也给忘了。”赵佛姑叹了一口气:“可就是再不受宠,想要咱们的命,还不是轻而易举。”

      言毕,赵佛姑又觉得十分委屈了起来:“要不家里多了一口子,多了张吃饭的嘴,我又何苦入宫来。在外面纵是再难过,好歹吃得一口糠粑粑,性命无虞。哪想到这宫里竟是这般草菅人命的地方,我们这些人,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殷旭拍了拍了她的肩,以示安慰。她却说没说什么安慰的话来,如何说,说什么,她都是开不了口的。她和赵佛姑入宫的目的,本就是不同的。

      魏良人大闹了一番后,这日子还是得过。外府的中黄门管事又送了八个匠籍织户的宫女来,补了先前被杖毙的八个人的缺。孙姑姑伤筋动骨,卧病在床,但幸运的是命保住了。想必是孙姑姑平日不曾作恶,那些执杖的小太监下手时留了些情面,打得鲜血淋漓却不伤肺腑,也算是造化。

      只是给魏良人的牡丹缎面惹了祸,那件锻袍自然作不得数了,还得给魏良人宫里送新的春衣。这下司制局的人长了记性,什么都不敢逾矩,面料选用最精细上等的,衣裳上绣着中规中矩的云纹,就连艳点的颜色也没有,素净中带着典雅端庄,就是拿到万贵妃那里,也无可指摘。
      只是这送衣裳的差事,落在了殷旭头上。

      本来该是魏良人遣宫人来取,可魏良人似乎有心和司制局过不去,便传话说要孙姑姑派人送。孙姑姑没得法子,只好派殷旭过去,因为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孙姑姑知道殷旭是和那些目不识丁的宫女绣娘们不一样的,她表面上看着一派平和、举止规矩不出挑,可是有些东西就在内里,阅人无数的孙姑姑一看便知。

      这魏良人,想必是要刁难司制局的人,孙姑姑若是不派个懂变通、明事理的过去,怕是冤里冤枉就会死在魏良人的永和宫里。

      临走前赵佛姑抱着殷旭,哭得稀里哗啦。好像她这一去不是给送衣服,而是拿了匕首去刺杀秦王,颇有一番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在里头。可司制局离永和宫,不过步行一炷香的距离而已。

      殷旭打发了赵佛姑,独自一人去了永和宫。魏良人是个从七品良人,只能住在永和宫偏殿,殷旭绕进了良人的院子,通报上去说是司制局来送衣。

      然后她被叫进了殿中,这殿里富丽堂皇,地上铺着长羊绒地毯,一看便知是通古金帐国的好东西。快要开春了,里边儿也还烧着地龙,暖极了反而叫人生汗。魏良人倚在贵妃榻上,双目半开半合。

      这是殷旭第一次正面打量良人,发现良人年纪虽说大了些,可风韵犹存,从脸上的轮廓和眉眼间的风情依稀可以推断出,良人豆蔻年华时一定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

      只可惜,帝王无情,如今温国皇帝独宠万贵妃,倒叫宫中其他妃嫔们独守空闺,荒废了大好年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容颜老去,青春不复。

      魏良人十四岁入宫,今天已是第十六个年头。去年好不容易得了个皇子,却不幸没了。这成了魏良人心中永远的痛——她年事渐高,皇帝也鲜少来她这里过夜,她这辈子,永远也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了。

      良人身边的贴身宫女取过殷旭手上的春衣,递给魏良人看。魏良人拿着衣裳翻来覆去看了一会,眼睛一眯,神色不善,招招手,那贴身宫女低下头,良人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殷旭隔得远,听不清。

      只见那模样神气的贴身宫女,望下走来,两只小眼睛往屋顶上一横:“娘娘问你,怎么用了金线?”
      殷旭说道:“回娘娘,这是内务府配的,按照宫中规制,娘娘也用得起金线。”

      这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魏良人听见。魏良人闻言,抬了抬头,看了下这个跪在地上的小宫女,见她口齿清晰,声音悦耳,想必是孙大姑身边得意的人。

      “现在外面局势紧张,皇太后提倡各宫缩减开支,娘娘向来勤俭,生活简朴。你这回送来金线刺绣,岂不是要陷娘娘于不孝?让娘娘成这宫中的笑柄不成?”那贴身宫女声色俱厉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殷旭又何尝不知,这纯粹是魏良人在刁难,此刻她无论说什么,都是错。后宫中的女人,便是逞着这样的威风,才能不让一颗萧索破碎的人,彻底死寂在这深宫中,真是可笑。

      她面露惶恐之色,俯身下拜:“孙姑姑向来知娘娘至孝纯善,缩减开支既是太后的意思,娘娘怕是会死心眼地苛待了自己。前些日子司制局犯了错,姑姑一心想要弥补,这才向内务府讨了金线,还千叮万嘱中黄门千万别提前知会娘娘,就怕娘娘心诚不敢收,直到做好了新衣才敢呈上。还望娘娘责罚婢子先斩后奏之罪!”

      魏良人听了这话,倒生出了三分好奇来。她自己心知肚明,什么金线银线,无非是自己在难为司制局,就算没有绣上金线,她也能挑出其他的刺儿来。偏偏这宫女说得煞有介事,在短短瞬息间便想到了托词,言辞还十分得体,这样的机智,怕是大主子宫里的贴身宫女,也不见得会有。
      她双眼一眯:“抬起头来。”

      看到脚下的宫女抬起头来,一张俏脸生得极好,这幅容貌说是做妃子也绰绰有余。只是,见这人面如金纸,浑身战栗,哆哆嗦嗦,一副好容貌硬是抖出了几分遭人厌,看着畏畏缩缩,没用极了。

      魏良人倒惊讶了起来,这样无用的蠢人物,想必先前那些话,是孙姑姑提前教会她的吧。

      她顿觉得无趣,挥了挥手:“拉下去二十板子。”

      殷旭咬咬牙,再次下拜,装作一副害怕的模样:“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良人起先对着宫女存了几分好感,觉得是个有分寸的妙人,可她一抬头,瞧见的竟是个这样的窝囊废,只觉着看着就心烦,赶紧让殿上的内侍把她拖下去。

      殷旭便被拉到园中一个木凳上,趴在上面挨打。一下一下,力道虽说不是往死里打,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足的,厚重的灰色棉服浸满了鲜血,想必魏良人也能满意。

      她背上疼痛,痛得入骨。

      可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或是愤懑,这才是她考验的开端,这才是她选择这条道路的真谛。隐匿在这扬秦的皇宫之中,做一个平凡又不起眼的宫女,平凡到每一步升迁之路都有迹可循,平凡到,让挨打成为家常便饭。

      她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从这一顿痛入骨髓的板子开始,她彻底融入了这片皇家宫殿的阴影之中,成为万千齿轮里,小小的一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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