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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溟昌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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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溟昌寒
昌县位于燕北昱州,本也算不得个州县,加之其位于边境,毗邻茫茫溟山,是个极冷的所在。正是九月暑气方散,这里便已然飘起风雪。这样一个地方,连庄稼也种不活多少,本应人迹罕至,可偏偏有人在这里搭了屋舍,置了房屋,如此,倒也算是一桩奇闻。
而更奇的是,燕国昔日赫赫盛名的宣威将军崇勇臻(zhen)便居住在这里,这么一住,便是十五年之久。要问这宣威将军何许人也,那当真便如当空皓月,砾海灿金。他本是山中猎户之子,十三岁那年,父母被山中恶虎所食,走投无路入了行伍,凭着一身血勇在战场上履历奇功,不过短短数年便从一个籍籍无名之卒变成一位威名赫赫的将军。略小些的战役暂且不算,单是他所统领的破城之战便有两百零三。其伐军之势摧枯拉朽,宛如滔天怒涛,击的敌人是溃不成军,仓皇而逃,自其掌兵,未尝败绩,因而又被世人称作常胜将军。
若说这样一位人物,为北燕开疆辟土,南征西侵,一生荣华富贵自是水到渠成,怎得也不可能住在这样一个山穷水恶的县城。恰恰他来到昌地之时正逢燕军刚刚攻破夏都,便更惹人猜疑。其中因由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被小人构陷功高震主,惹得燕王忌惮,便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流放至此;有人说,他是在平殇之役中指挥失误,导致大军停驻都城一月,损了士气,虽攻破夏都,却再无力西侵,未能趁机灭了西梁,以致让后来兴起的西湟抢了先机。更有甚者,说他叛国通敌,却是不堪入耳。而无论如何猜测,都只是浮花暗影。其中隐情,自然也只有隐世之人得知。
那年他横刀立马入了昌地,以一人之力将饿狼驱至山中,置了屋舍居住下来,举世皆惊。而他昔日的数十名下属,因不舍昔年恩情,纷纷辞去官职,未成家的自是孑然一身,而有家室的竟也拖家带口入了昌地,以性命自胁,誓要追随旧主。崇勇臻感念部下一番心意,又顾虑良多,终是没有拒绝。
昌地虽然寒冷,倒也能够种活些许庄稼,人们便选择在稍稍和暖的四月播种,待到九月风雪落下前便可收获些粮食,溟山虽然常年冰雪不化,却也不乏可耐奇寒的草植。家家便都养些牛羊,以溟山之草为食,待到冬日风雪连绵,便统一牵去临时搭建的木棚避雪,如此精心照料下,这些牲口倒也长得健壮。若是天气好些,人们便纷纷拉弓上马,去冰原上寻些猎物,取其皮毛,去昱州换些衣食。数十年下来,这些人倒也不愁吃穿,无灾无祸,更不曾听闻有一人饿死冻死。连年烽火,不乏有因战乱流离失所的流民或是受不了苦役的逃奴漂泊至此,崇勇臻也为之置办屋舍,又赠其牛羊,让其安顿下来。
这样一来二去,燕北三州若是有走投无路的人,便都前往昌地寻得一方庇护,崇勇臻来者不拒,一一为其安家置业。只是人既多了,昱州府官便不能放任不管,可偏偏昌地那位是个不好得罪的主,倒也是个头疼的思量。于是一向左右逢源的知府大人朱笔一挥,奏请昌地为昌县,算是入了管辖。往后若是上头问起,也算有了名目,得以辩解,总比放任流民非法聚集的罪名要好的多。
那一年昌县格外寒冷,刺骨的钢风一路从溟山肆虐而下,未到九月便已卷起风雪,大雪刮了数日未停,门前风雪及腰,家家闭门锁窗,生火以耐寒冬。前所未有的寒冷让溟山的生灵觉察到了危机,一个个钻穴入窝以御风寒。山中雪狼遍寻不到猎物,饿红了双眼,趁着夜色闯入村民临时安置牲口的木棚,将牛羊撕咬殆尽。待到第二日风雪停滞,偌大的木棚之中便只剩下满地碎肉和被血侵染的赤雪。崇勇臻看到这等场面,一时气血上涌,召集数十名汉子,抽刀挽弓一路杀向狼窝,砍伤四十余头成年壮狼,竟是将狼窝给端了个底朝天。那一日,整个溟山充斥着雪狼或怨恨,或悲戚的呜咽,听入耳中,仿若万鬼同哭,甚是凄凉。
而那个孩子,便是崇勇臻循着头狼踪迹从一处母狼的窝中寻到的。那时的他被置于草窝之上,与四只小狼一起吮吸着已然冻僵了的母狼寻求母乳,其中三只早已没了生机,而那只离他最近的,却还依然瑟瑟发抖,尚有一息苟活。母狼将它的孩子紧紧包裹,伸出的舌头早已被风雪冻住,似是它生前如此舔舐,用它早已失去温度的身体来庇护它刚刚降世的孩子。都言天灾祸人,祸的何止是人呢?崇勇臻酒意退散,心中悔意渐生,可错已铸成,再无挽留余地,只能将这一孩一狼带回家中好生哺育。后来他请人四处探听昱州丢失孩子的人家,又往复周折核实详查,终未寻到他的亲生父母,索性便将孩子留下,做个养子,也算有了传承,继了香火。自那战之后,他便下定决心终身不娶,如今有了孩子,不知他,会不会喜欢。
只是,既然在重阳之日遇见,便叫他崇阳好了。
窗外风雪呼号悲鸣,仿若这世间枯骨冤魂不甘且幽愤的凄凄切切。屋内之人挺身而立,望着屋外银装素裹,一时竟有些落寞。方至九月,便已风雪漫天了,此等异象,一如他醉酒逐狼的那个秋季,那时,他还只知对着襁褓中的孩子抓耳挠腮。目及远处,溟山年年依旧,身旁聒噪之人却已没了踪迹。那一夜,他与他争吵,一老一少两个倔汉在屋内拳脚相向,好不热闹,四周邻里谁也不敢劝,谁也不能劝,一个个摇头苦笑,不置可否。本以为如以往般打过了也就没事了,谁知那个孩子却再没回来。伫立之人的背影高大挺拔,似乎依旧是那个望之令人生畏的宣威将军。屋外有风雪疾入,他那平日里坚韧不屈的脊梁,竟是微微有些佝偻。
“想去,便去寻他吧!告诉他,疯够了就快回来,我老了,不能没人养老。”秦勇臻揉了揉肩,转身走进屋内。
话音方落,身侧一团银影倏忽闪动,只一个跃起,便融入茫茫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