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躲在十七岁》老董的烟灰缸

1、第一章 初见

　　2017年8月，我来到日本的第三年，莫生大概已经漂离了日本海，究竟要去向哪里，那是属于她的自由。
　　在我们分道扬镳的那一年我努力试着把一切都忘掉，忘掉一切和过往人生中有关的东西。就像莫生的告别一样，悄无声息的让所有记忆都跟着她的远去石沉大海。
　　而现在，我却突然想要去寻找，寻找遗落在过往人生里面的离别和失去，寻找一直在我们彼此世界中徘徊从未远走和消逝的影子。

　　（一）
　　认识莫生那一年，我13岁。
　　第一次见她是在初中入学的那一天，她是最后一个来班级报道的。
　　她斜挎着背包大摇大摆的走到班级最后面，理直气壮的来到我旁边仅剩的座位上。她的背包里没有书，而是霸道的从我的抽屉里拿出两摞书隔在我们中间。
　　我几乎呆住了。
　　她突然她转头看向我，先是龇牙微笑，然后瞬间板起脸，神经兮兮的告诉我“我叫莫生！”
　　“薛宁！”我伸出手，向她示好。
　　她瞥了我一眼，直接坐在位子上，没在跟我讲一句话。
　　虽然初次见面态度不是很友好，但许多年后，莫生终于肯承认，遇见我是她这一生最大的幸运，即使未来有再大的不幸左右在我们中间，她也不曾后悔遇到我。

　　莫生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女孩子，她孤僻、抽烟、喝酒、留着一头酷酷的短发，无论上下学都骑着那台大亮从二手市场给她弄来的摩托车，戴着头盔，霸气外露，只不过在别人眼里她始终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坏孩子。
　　除了我，没有人愿意接近莫生这个“怪人”。

　　我已经记不太清我是从何时起开始走进莫生的世界的。
　　也许是在她14岁那年告诉我关于她过去的那一刻。

　　自打她记事起，她就在父母永无休止的吵架和暴力中度过。在她11岁那年的某天清晨，当她打开母亲的房门时，她看到了倒落在床头边上的安眠药瓶子。
　　母亲躺在床上，没在醒过来。
　　莫生永远也不会忘记给母亲举办葬礼的那一天，她躲在墙角，倔强的没流下一滴泪。父亲没有出现，不知道躲去了哪里，从那一刻起，她对父亲恨之入骨。
　　父亲爱喝大酒、爱赌博、爱沾花惹草。在莫生的眼里，他就是那种活着都浪费空气的人，她恨不得父亲被假酒毒死，被赌博的同行打断腿，被那些野女人染上艾滋病。
　　可是习惯作恶的人似乎总会活很久，这么多年莫生一直忍受着父亲的欺凌和侮辱，父亲没给过她一分钱，还经常会偷偷去她的房间翻她辛辛苦苦攒下的零花钱。
　　从母亲离开的那一天开始莫生就自己养活自己，所以她看起来才会那么孤傲和冷血。被伤的太久太深的人，很难再与世界重新和解。

　　我还清楚的记得在一节无聊的数学课上她突然从梦中惊醒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并不停的流着冷汗。我试着将我的手掌靠近她，握住她冰凉的手，给她温暖。
　　那天晚上我骑着她的摩托车载她回家的路上，她突然从身后抱住我，对我说“薛宁，我要和你做一辈子的哥们！”
　　下摩托车之后，我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那是我们第一次拥抱，我把她抱得特别紧，很自私，又满心愧疚，生怕她会离开我一样。我清晰的感受到了她的呼吸和心跳，有一丝惶恐和不安，我不知道要怎么去做才显得更合适，所以我只是能尽我所能给她安全感。

　　莫生的人生就像是一面沾满污渍的镜子，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后来那面镜子无声无息的破碎掉了，我用半个余生都没能拼凑完整。
　　我从未想过改变她，只是试着让她以后的人生变得更好，哪怕不至于那么糟糕。
　　所以慢慢的我变成了她的影子，我去尝试她所做过的一切，就像抽烟、喝酒、晚睡、不吃早餐……
　　但是后来我却发现，她的影子拉的越来越长，我们变得越来越远，直到我追到了她生命的尽头，我都没能抓住她。

　　（二）
　　13岁到17岁这四年的时光，我几乎和莫生形影不离。
　　我知道她最爱的人是奶奶，她说之所以连生活都难以继续维持的情况下还坚持完成学业的原因就是为了奶奶，她不想让奶奶失望，所以无论如何她也要考上大学，哪怕生活再不堪，再窘迫，她都能承受。
　　每逢假日去看奶奶时她都会从复印社弄来两张奖状来哄奶奶开心。
　　我陪她去过很多次，我喜欢看奶奶笑着眯起的眼睛，很慈祥，很温暖。我也喜欢看莫生的眼睛，即使她的生活已经糟糕透顶，眼睛也会一直有光，像猫一样。

　　我也知道在我之前她最好的朋友是大亮，大亮比我们大好多岁，他初中辍学后就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流浪了很多年，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个女朋友，我和莫生都叫她丹丹姐。大亮和丹丹姐在小城开了一家纹身店，莫生除了上学、打工外，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在大亮的纹身店中度过。
　　莫生经常会带着我去大亮的店里聚餐、喝酒、打牌，大亮为人幽默风趣，带着几分江湖气，丹丹姐也个性十足，敢爱敢恨，当得了老板娘也下得了厨房。她们之间的爱情是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坚不可摧是形容她们两人的爱情的最好词语。
　　大亮在外面流浪的这几年里一直都是丹丹姐在陪着他，他说是丹丹姐让他学会安稳下来，让他慢慢找到生活的意义，他借着酒劲告诉我“有一天你也一定会突然醒悟，所谓成长并不是飞出去，而是飞回来。”

　　我也知道莫生这么多年一直在寻找一个影子，是曾出现在她母亲生命中的影子。母亲去世几年后，她在某次整理母亲的遗物时，突然发现了一个藏着日记本的盒子，那个日记本上写满了母亲对一个人的思念和爱而不得的心酸。
　　莫生猜想那大概是母亲的初恋，是她这辈子最挚爱的人。
　　母亲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并不是没能和他走到一起，而是没能和他见最后一面。在母亲离开前一夜的日记上写着这样一句话“命运捉弄了我们太久，我终于要认输了，这辈子无缘再见，多么希望下辈子能够永远和你在一起，如果可以，我会变成你的影子，和你形影不离，生而为你，死而为你。”
　　盒子里还装着一对橡皮人，牵着母亲手的那个男孩大概就是母亲信中所说的那个人，只不过橡皮人底座所投下的那片影子被人掰掉了，留下的那段参差不齐的裂痕似乎证明了他们这段爱情的破裂。
　　这是莫生母亲的秘密，也是莫生的秘密，莫生这些年凭借着日记本中仅有的信息一直在寻找那个人，去了很多城市，走了很多弯路，一直都没能找到他。但是她依然再继续，计划着去往更多的地方，哪怕天涯海角，她都始终坚信自己未来的某一天一定会找到他，替母亲完成最后的遗愿。

　　我还知道莫生最喜欢大海，我还清晰的记得她第一次骑着摩托车载我去海边公路的场景，她骑得飞快，飙到了一百多码，把我的下巴几乎快要甩掉。奇怪的是，那种紧张感很快就消失了，我突然变的跟她一样，无比享受那种快感，说不清道不明，就是发自内心的愉悦，仿佛跌进了天堂。
　　我问她为什么那么喜欢大海？
　　她说“因为大海的流浪没有终点！”
　　后来我们停在海边，在沙滩上漫步，她突然转身跟我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这个世上了，能不能让我回到大海！”
　　我没有及时回答她，蹲下身体，捡起了一枚贝壳，然后用力的扔进大海，我看着她说“就像这样，可以吗？”
　　她冲我傻笑，夕阳躲在她的背后，在我瞳孔里映射成一片剪影，片刻的美好令我万分陶醉，我会永远铭记那个时刻。

　　她跟我说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生活。走路、吃饭、睡觉这么容易的事情，要那么多人干嘛。
　　她说的轻松，我无法窥探真假。
　　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也许就是不同的人对待孤独的不同方式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孤独，让我心痛，更让我无法释怀。
　　我好像一直以来都给不了她想要的，正如我所给她的都是她不想要的。
　　我不知道这四年多来的陪伴，于她而言，我究竟在她的心中能占有多重的分量，但是于我而言，莫生早已变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生活是金字塔，那么她一定在最顶端，我无法想象当莫生离开我身边的那一刻，我的世界会天崩地裂到什么程度。

　　（三）
　　莫生在十七岁的那一年突然爱上了一个男孩。
　　我没有想过莫生渺小的世界里会再挤进另外一个人，我原以为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会成为第一个真正走进莫生世界里的人，结果，在未来的那一天真的来临时我突然发现，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以为。

　　那个男孩的名字叫居木，他似乎带着某种使命而来，又似乎注定会带着某种使命离开。
　　他们相遇在大亮的纹身店。

　　那天周日中午放学后，我便赶回家为奶奶庆祝六十大寿，正好当天大亮和丹丹姐准备去省城进色料，所以留下莫生一个人看店。

　　当那个男孩挎着背包走进店里时，莫生躺在沙发上含着棒棒糖正无聊的看着天花板，听到挂在门上的铃铛声后立马起身，她瞥了一眼男孩，年龄差不多和她一般大，穿着本校的校服，看起来像个乖学生。
　　“纹身？”莫生疑惑的问。
　　男孩腼腆的点点头。
　　“你先坐”莫生拉过一张椅子，随后接过一杯水递给他。
　　“谢谢！”
　　“不客气，想纹什么？”
　　“有可以参考的图片吗？”
　　“有！”
　　莫生拿过一大本样书递给他“你慢慢看，我去外面抽根烟！”
　　“好！”

　　五分钟后，莫生抽完烟回屋，男孩依旧在翻找，莫生只能趴在椅背上无聊等待，期间上了一次卫生间，含起了第二根棒棒糖，眼看着半小时过去了。
　　“这位同学，半个小时了，还没挑好吗？”莫生从凳子爬起来，略显烦躁。
　　“我再看看……”男孩抬头，脸蛋泛红。
　　“如果没做好准备那就算了，这东西就像影子一样，会跟你一辈子的！”
　　“那我就要你手臂那个！”男孩合上书，抬头示意。
　　莫生顿了一下，下意识看了看自己手臂。
　　“麋鹿？”莫生很疑惑。
　　“对！”
　　莫生笑了笑，问他“为什么？”
　　“因为好看！”他说。
　　“你不知道有纹身的人很讨厌在别人身上看到一样的图案吗？”
　　“不知道”
　　“那现在知道了吗？”
　　“知道了”
　　“那……还想纹这个吗？”
　　“想”
　　“为什么？”莫生苦笑。
　　“因为好看！”
　　“好吧”莫生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那你可能要等明天了！”
　　“为什么？”男孩反过来问她。
　　“因为我不会”莫生的表情有点得意“老板出门进色料了，我还是个学徒，这个对于我来说，太难了”
　　“那我岂不是白来了？”男孩不甘心。
　　“那我就没办法了”莫生摊摊手“除非你信我”
　　“我信你”他脱口而出。
　　“真……的？”莫生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会当真。
　　“我从不说谎”
　　“会跟你一辈子的，如果不满意，也许你会后悔一辈子！”
　　“来都来了，我不想走了！”男孩看着莫生，眼神坚定。
　　“那可就来真的了？”
　　“来吧！”男孩爽快的伸出手臂。

　　阳光、帅气，略显腼腆，但说起话来还算痛快。校服的衣领和袖口干净整洁，白色运动板鞋一尘不染，一看就是那种大人和老师眼中的优等生。
　　——这是居木带给莫生的第一感觉。
　　当很多年后莫生问起居木，你当初为什么那么执意想要纹那个图案时，居木这样回答她“因为总有一个人要先迈出第一步！”

　　架起灯、准备好色料、拿起纹身笔，正式开工。
　　“不要紧张！”莫生拽过居木的手臂“技术没你想象中的差”
　　“嗯，我相信你！”居木的语气很肯定，毫无敷衍的意思。
　　“为什么要纹身？你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个坏学生？”中途，莫生突然问。
　　“如果我说我就是为了变坏，你会信吗？”
　　“当然不信！”莫生停下来。
　　“为什么？”
　　“如果纹个身就能变坏的话，那我十二岁那年就开始变坏了，如果你真的想要变坏的话就不应该只纹这一个小小的麋鹿，至少要纹个满满的花臂”
　　“那你当初纹身为了什么？”
　　“因为酷！”莫生笑着回答。
　　“只是因为酷？”
　　“如果我说我是为了和别人不一样，你会信吗？”
　　“当然不信”
　　“为什么？”
　　“因为你本来就和别人不一样！”

　　莫生突然顿住了，居木的回答让她不知所措，手忙脚乱的继续工作，没再多看他一眼，也没再讲一句话。但从那一刻起，居木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莫生半秒钟。
　　莫生是一个不善于言谈的人，也几乎很少和陌生人闲聊，基本上都是冷眼相对，但居木是个意外。也许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大男孩并不令她讨厌，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让她心生好感。又也许好久没遇到一个主动接近自己的人，毕竟学校里的那些家伙们都恨不得绕着自己走，这难免让她有些意外，于是便多了些试探。

　　“好了！”几个小时后，莫生宣布大功告成，放下纹身笔，开始坏笑。
　　“你在笑什么？”居木问她。
　　“不算酷，也不算丑，这是我至今为止最完美的一个作品，遗憾的是……它是一条母鹿！”莫生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笑。
　　“母鹿？”居木疑惑的盯着自己的手臂，又瞥了一眼莫生的手臂，反复对比，恍然发现“没有鹿角？”
　　“不怪我”莫生笑着摊摊手“色料用光了！不过还不错，还好没丢亮哥脸！”
　　居木皱皱眉头，总觉得哪里有点怪。
　　“别看了，别看了！”莫生拿过纱布，强迫他缠起来“记住，过五六个小时后在拆掉，拆掉后要用清水冲洗，过几天发痒、起皮都是正常现象，千万不要用手抓，否则变丑变花可别来找我，记住了吗？”
　　“那我之后还能来补鹿角吗？”居木还在纠结。
　　“当然，不过要另收费！”
　　“你这是趁火打劫”
　　“开玩笑啦，就算是给我练手了，免费送给你！赶紧收拾收拾你的东西，我要关店了”莫生一边说着，一边收拾桌子上的色料。
　　居木迟迟不肯动身，翻开钱包，把仅剩的钱全部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就这么多，你就当成是我买你时间的账！”
　　“随你便了”莫生瞥了一眼，再次催促“快点收拾，我可不像你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拿来浪费，我还要上工呢，一会迟到了！”

　　走出纹身店，天已经黑了，莫生拿出钥匙，启动摩托车。
　　居木在一旁等待，准备和她告别。
　　“快上车，载你一程！”莫生停在他一旁。
　　“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走回去就行！”
　　“哪那么多废话，快上车！”
　　居木愣了愣神，想要拒绝，但他清楚的知道他心里更倾向于上车，来不及思考，索性坐了上去，下意识的将身体向后仰，和莫生之间空出距离。。
　　“对了，看你穿的也是七中的校服，怎么没在学校见过你？”路上，莫生突然问。她也很奇怪，今天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问话？学校的学生那么多，没见过很正常，更何况她从来不和同学打交道。
　　“我刚转学过来不久！”居木回答。
　　“什么？刚做完手术不久？”莫生骑得很快，风很大。
　　“不是，我说，我刚转学过来不久，为了回来参加高考！”
　　“哦……那你是学长了？”
　　“你也在七中吗？以为你早就不是学生了！”
　　“在学校是学生，出来后就不是了！”
　　“啊？”
　　居木一时语噻，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前面就到站了，抬起手给莫生指路“你给我停在前面超市路口就好，我就住在那里！”
　　“没问题！”

　　两分钟后，莫生停下摩托车，匆匆告别后便离开了，留下居木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莫生渐行渐远的背影许久。
　　随后，居木走进超市，装作十分熟练的样子买了一盒香烟和一个打火机，走进巷子后靠在墙壁上点起了一根烟，他慢慢的吸了一口，突然干咳起来。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吸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要吸烟，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得和莫生更近一点，至于为什么接近她，当然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甚至将自己幻想成莫生的样子，仰着头，看着虚无缥缈的烟雾，毫无征兆的苦笑，像极了一个失恋的人自讨苦吃，可他明明都没有恋爱过。
　　那一刻，居木好像变成了莫生的影子。

　　（四）
　　莫生来到打工的餐馆，这是她的第二份兼职工作，勉强够自己的零花钱。
　　她没有急于上工，而是先在楼下抽了一根烟，同样仰着头，漫不经心的吐着烟雾，那一刻，莫生又好像变成了居木的影子，动作出奇的一致，眼神空洞，像是丢了魂。她也突然笑了，因为她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她不知道自己的脑海为何会突然出现今天下午在纹身店和那个男孩共度时光的画面，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再次见到他。
　　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就在母亲离开的那一刻便已经死了，可现在为什么又突然有跳动的迹象了？
　　她不知道，也不想费尽心思继续苦恼。
　　随心所欲，一直都是她的作风。

　　莫生晚上推开家门时，又听到了女人的声音，想都不用想，一定是父亲带回来的，她早就习惯了。也习惯了不开灯摸着黑走路，她踢开脚下的瓶瓶罐罐，走到零碎的餐桌前，拿起一片已经风干掉了的面包片，闻了闻，最后还是决意扔了回去。
　　然后摸索进厨房拿了罐啤酒走进卫生间，轻轻关上门。开了灯，突入眼帘的一条蕾丝内裤，让她有些作呕，她下意识的捂住嘴鼻，看向满是斑点的镜面。
　　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在慢慢变老，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到几岁，也许在奶奶离开的时候她也会跟着去吧，她总是这样想。
　　盯了许久后，莫生转身打开了浴池的阀门，将池子放满了水，结果又遭到了莫天正的破骂。
　　莫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关掉了阀门。叼上一支烟，划开了火柴，脱掉衣服，躺进了微热的水池里，闭上了双眼。
　　这也许是她一天中最安稳的时光，香烟啤酒与热水澡……

　　回到房间后她会率先拉过一张凳子，然后趴在窗台拿着手电筒对准鱼缸，手电筒反复的开启关闭、开启关闭。两条一大一小的金鱼会顺着光亮游过来，将嘴巴贴在鱼缸的边缘，眼睛里反射着手电筒释放的光，它们会盯着莫生的眼睛看好久好久，然后自由自在的游开。
　　都说鱼儿只有七秒钟记忆，莫生也多想可以像它们一样，摆摆尾巴就会忘记一切，然后重新开始。
　　莫生说，那条大的金鱼是妈妈，而那条小的金鱼是妈妈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孩子，也许是妹妹，也许是弟弟！
　　很多年前，在我听到莫生的这一番话后，我心如刀绞。
　　因为我理解了那句话的含义，莫生母亲离开时，肚子里大概还有一条生命。

　　莫生说她最想回到的过去就是妈妈的子宫里，然后她会选择在那里自杀。这是她那一年看完蝴蝶效应后最想做的一件事情。
　　莫生总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然后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她融入这个世界。
　　然而，自从那天过后我仿佛在她的世界里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到最后，像是隔了光年。
　　如果现在让我选择，我很大概率的会放开她，也放过我自己。
　　然而十七岁那一年的我，根本不会。
　　甚至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离不开莫生的，不知不觉中她就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在那段孤寂迷茫的青春岁月里，我曾愿意放下一切去守护她。

　　（五）
　　居木的出现似乎并非偶然。
　　第二天中午，他来到莫生的班级找到她，莫生很惊讶“你是后悔了吗？先说好啊，只退货，不退钱！”
　　“为什么？”局木问。
　　“你怎么总是问为什么？”
　　“因为你总是说让我摸不清头脑的话”
　　“只有头脑不灵活的人才听不懂我说话”莫生瞥了他一眼“想知道为什么吗？”
　　“当然想！”
　　“因为你买的是时间账啊！我时间这么宝贵，还没嫌弃你钱给少了呢，要是真后悔了，一个月后再来找我，免费给你洗掉，现在不是时候，没别的事我可走啦！”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那是哪件？”
　　“是我为什么听不懂你说话？”
　　莫生哭笑不得，但实在懒得回答他，事实上她也没有正确的答案，于是摆摆手“拜拜了”
　　“等等……”居木一把拉住她，又下意识的把手拿开“晚上可不可以一起走！”
　　莫生回过头，表情很不屑“你这是在约我吗？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时间很宝贵的，昨天看你钱包也空了，估计你买不起了，还是算了吧！”
　　莫生转头就往回走。
　　“有件事你一定很感兴趣！”
　　莫生没搭理他，继续走。
　　“关于你一直寻找的那个人！”居木继续说
　　莫生突然停下脚步，在原地顿了几秒，转身走过来，踮着脚仰着头直直的盯着他，装作十分凶狠的样子，问他“你是谁？”
　　“晚上八点，学校门口等你，来不来由你！”居木拿回了主导权。
　　“你最好告诉我一些有用的东西”莫生依然很强势“否则，有你好看的！”说完，莫生转身径直的走进教室。

　　晚八点。
　　居木走出学校大门时，莫生已经架好摩托车等着他了。
　　莫生把他带到了家楼下的巷子口，靠在摩托车上点起了一根烟，紧接着又递给了居木一根。
　　居木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点起后吸了一口便开始咳嗽。

　　“第一次？”莫生问。
　　“不，第二次！”居木眨了眨被烟熏的眼睛，
　　莫生苦笑“跟第一次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人一般的第一次都会记很久”
　　“那我敢保证，第二次你同样忘不掉！”
　　“为什么？”
　　“你看，你又问我为什么”
　　居木语塞“你给我下圈套？”
　　“我没那么无聊！”莫生坏笑“吸烟也是为了变坏？”
　　“不”居木回答的很干脆“是想接近你！”
　　“接近我？”莫生疑惑的看着他“你还真怪，学校里的人都巴不得离我远远的，你是第二个主动接近我的人！”
　　“第一个是谁？”
　　“有机会带你认识，我最好的哥们！”
　　“那他还真幸运！”
　　“应该是我幸运！”
　　“那现在我也很幸运”居木说“我成为了第二个，我敢保证你同样也忘不掉”
　　“脑袋不灵活，学的倒是挺快。说吧，想告诉我什么？最好想清楚之后再告诉我，我没那么好打发”
　　“那可能今晚是说不成了，因为我还没想好”
　　“那算了，拜拜！”莫生扔掉香烟，转身就上了摩托车。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趣？”居木着急了，他完全没想到这个结果。
　　“既然不想说那就算了，我自己照样能找到他，已经找了三年，不怕再来个三年！”
　　“他就在你面前，你还想去哪找？”
　　莫生回头，突然大笑“你是穿越小说看多了吗？”
　　“我叫居木”他将手伸向莫生“我是他儿子，我的父亲是居正明，就是你一直想找的那个人！”
　　莫生僵住了，世界忽然变的异常安静，屏蔽了周遭所有声音，只留下那句“我是他儿子，我是他儿子……”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产生了幻听，她好想再确认一下那个人的名字，那个已经印刻在她脑海里三年的名字。可那一刻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想逃，戴上头盔，启动摩托车，拼命的逃。
　　居木举起的手顿在半空，等他缓过神来时莫生已经消失在他的视线。
　　那一刻，他慌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唐突到底是对还是错？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来到这座城市的目的？怀疑自己究竟能否完成父亲交给他的那段跨越了三十年的爱情使命？
　　他明明是带着目的来的，但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他是那么迫切的想要将这段爱情延续下去，那么渴望的想要把自己变成了她的影子，守护她。
　　这个女孩和别人不一样，不止是说说而已。

　　（六）
　　第二天清晨莫生早早起床，去看望了母亲。
　　她站在母亲的墓碑前一直傻笑，她想不明白，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偏要等那个人那么多年，最后找一个她跟本不爱的男人结婚、生子，折磨自己。
　　那一天，莫生默默的陪了母亲好久，本来有好多话要说的，有好多问题要问的，但都没能说出口，只有在离开前留下一句话：
　　“那个我找了三年的人他自己出现了，我第一反应竟然是想逃，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办？”

　　晚八点。
　　当我走出校门那一刻，我第一眼就看到了跨在摩托上的莫生，这是我这么多年练就的最骄傲的本领。
　　“上车！”
　　我以为她在呼唤我，兴致勃勃的走过去。
　　结果，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孩突然从我的身后跑出来，直接坐上莫生的摩托车，动作熟练。
　　莫生看都没看我一眼，启动车子便离开了，我看着他们逐渐消失人群的身影，呆木在了原地，似乎有一口气憋在了胸口，任凭我再用力，也无法令其通畅。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那个在莫生焦躁的青春里肆无忌惮了很多年的男孩。

　　后来我满心失落的去了大亮的纹身店，大亮安慰我说“喜欢一朵花的人从不会把它采走，真正爱一个人放在心里就已经足够”
　　我算是听懂了大亮的话，也做好了拱手相让的准备。但依旧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守护了这么多年的女孩就这样被人夺走。

　　那一天，莫生直接把居木带到了自己家里。
　　对于莫生经常不开灯的习惯居木有点不适，好奇的问“怎么不开灯？”
　　“不喜欢！”
　　“为什么？”
　　莫生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盯着他“以后不要再问我为什么，我懒得回答你！”
　　居木有点蒙，下意识的环看四周，转移话题“家里就你一个人？”
　　“那个人活着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再牢骚我就让你变得跟他一样！”
　　“你别吓唬我？”
　　“我懒得吓唬你！”

　　莫生将居木带回自己房间，关上门，打开床头柜的灯，翻出藏在盒子里的日记本，递给他“这就是那本日记，看完后你就会明白我妈究竟有多么爱那个人渣”
　　居木顿住了，盯着莫生看。

　　“怎么？这么看我干嘛？他就是个人渣，否则也不会丢下我妈一个人这么多年不闻不问，说好回来的，结果杳无音讯”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居木慢吞吞的接过日记。
　　“那是怎样？”
　　“他回不来！”
　　莫生无奈的笑了“回不来？多好的借口！”
　　居木没在讲话，坐在地上，透过床头灯微弱的光线打开日记本。

　　（七）
　　那本日记本上记载着这样的片段：

　　你离开的第一天：
　　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可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你走的匆忙，没能送你，我哭了好久。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的，我们约定好的，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永远不会走。

　　你离开的第七天：
　　忍不住想问你一句“还好吗？”，可是我只能问自己，我不知道你现在到底在哪里，我失去了你的消息。今天早上家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我跌跌撞撞的冲出屋子，拿起电话，可那个声音不是你。我崩溃了，开始在心里诅咒你，不是说好安顿下来后就和我报平安吗？平安没等到，思念却慢慢的决了堤。

　　你离开后的三个月：
　　等了那么久，还是没等来你的消息，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想要把我遗忘了，不想再自作多情，可还是会忍不住想你。这些天总习惯去我们的老地方走一走，明明没有刻意去回忆什么，可是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哦，对了，你还记得那个给我们捏橡皮人的老大爷吗？他昨天去世了，小摊铺不在了，你也不在了，回忆正在慢慢走远，我开始慌了。

　　你离开后的第一年：
　　我在想，你现在的生活一定安稳了下来，搞不定身边还跟着另一个姑娘，最近总是胡思乱想，那个曾经在这座小城陪了你二十年的人在你的记忆里是否已经消失不见了？我妈开始催我结婚了，一连相了两次亲，每一次都不欢而散。我不敢跟我妈说我在等你，因为连我都不确定是否真的能够等到你。

　　你离开后的第三年：
　　三年了，没想到收到你的第一封信就是你结婚的消息，你告诉我别再等你了，我竟然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我想不明白，你离开前的那个约定算什么？三年的等待，又算什么？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去看看新娘长什么样子，但是你依然不肯告诉我你究竟在哪里，我顺着信封上的地址找过你，可他们告诉我说你早在一年前就离开了，我不信，一连蹲了你好几晚，可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有一只猫在一直陪我，离开前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想念。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在躲我，还是在躲自己？

　　你离开后的第五年：
　　我……结婚了，呵……未婚先育，很可笑吧？更可笑的是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是否真的爱他，我妈告诉我如果再不将就，就什么都晚了。可我不后悔，真的，因为我把最好的年华都浪费在了你身上，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我愿不愿意。

　　你离开后的第七年：
　　孩子会叫妈妈了，感觉我的世界一下子就变了，只是我过得一点都不开心，他几乎天天喝大酒，回来就和我吵架，这两年家里的电视都换三台了，这也许就是嫁给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男人的代价吧？日子过得越来越拮据，除了柴米油盐，外面的事情也要操劳着，终于知道被婚姻囚困住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了。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嫁的人是你，这一切，是否都会变得不同。

　　你离开后的第十年：
　　你突然回来了，见到你的那一刻我竟然感到很陌生。很遗憾吧，你十年前经常带我去的那家老餐馆已经不在了，周围铺子的味道也都变了，只有你没有变，还是那么孩子气，我们约定，等到我们都老了，彼此的另一半都不在了，一定要相伴走完这一生，我趴在桌子上笑傻了，笑着笑着就醒了，我翻过身，看向一旁熟睡的他，鼾声很大，酒气很浓，你又一次在我的梦里消失了。

　　你离开后的第十五年：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突然老了，躺在病床上，周围站满了人，有女儿，也有外孙子，可我最想看到的却是你，所以我用拐杖拼命的赶走了牛头马面，让它们过会再来接我，我怕自己喝了孟婆汤就真的把你忘了。儿女们以为我是回光返照，害怕的哭起来，我着急的张牙舞爪，口齿不清，想告诉他们快点把你接过来，可是他们听不懂，我终于没力气了，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回忆起和你几十年前在一起的那些时光：你在老大爷的铺子前央求着他在橡皮人的下面捏个影子，老大爷从了，你很开心，你把它做成了项链，挂在我的脖子上，对我说要做我一辈子的影子……终于，在浅薄的意识里，在我将要闭上双眼的前一秒，听到有人喊“来了，来了，快把老爷子推过来”，可我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没能睁开眼睛，在你到达我身边的那一瞬间，停止了呼吸。
　　我不知道这个梦到底寓意了什么，醒来后，我躺在床头上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空荡荡的。十五年了，结了婚，也有了孩子，还是没能找到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好像是时候跟你告别了，不，是和这个世界告别，告别一切和过往生命中有关的东西，我好像真的等不到你了。命运捉弄了我们太久，我终于要认输了，这辈子无缘再见，多么希望下辈子能够永远和你在一起，如果可以，我会变成你的影子，和你形影不离，生而为你，死而为你。

　　居木慢慢合上日记，心情变得异常沉重，像是沉在海底。
　　“她这么多年就是这样过来的？”他望向依靠在窗台的莫生。
　　“嗯…...”莫生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紧闭双眼，克制落泪的样子让人心疼。
　　居木慌了，他不知道怎样对抗这种突如其来的伤感。
　　“我明天还可以来读日记吗？”他只能这样问。
　　“嗯……”
　　居木放下日记，起身走近莫生，想要安慰她几句，但一下子又不知道从哪开始。所以只轻轻的道了句晚安便匆忙离开了。
　　那一刻，莫生终于控制不住了，声泪俱下。
　　那本日记，莫生每读一次便会撕心裂肺一次，她无法想象那个她从未谋面过的人对于母亲来说到底有多重要，可以让母亲为了一个未知的等待，直到生命尽头。
　　她看着映射在玻璃窗上的自己，有那么一瞬间，那面恍惚的面庞变成了母亲的影子。

　　（八）
　　一连几天晚上我都会在学校门口看到居木坐上莫生的摩托车。
　　我还清楚的记得莫生曾经跟我说过那个位置永远是我的。
　　突然想不明白，人为什么总喜欢承诺一些明明难以兑现的东西。后来我忽然发现，那些誓言好像并非虚情假意，有些24小时的便利店也不是常开的，它的初衷一定不是这样的，人总有偷懒的时候，我想誓言也一样。

　　这些天居木都会去莫生的家里读日记。
　　莫生每一天都坐在窗台，头靠着玻璃窗，眼神空洞的望着鱼缸里的金鱼，偶尔点上一支烟。居木则坐在床头边，透着微弱的光认真的读着每一个莫生母亲写下的字。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各自藏着心事，默契的像是彼此的影子。但是居木每天离开时都会趴在莫生耳边轻轻的道一句晚安。
　　某天，莫生突然一把拉住刚刚跟他道别的居木，她下意识把脸转向窗外，倔强的咽了一口唾沫，问“我只想知道他当初为什么走？”
　　居木低下头，回答她“爷爷逃债……”
　　“逃去了哪？”
　　“贵州、云南、西宁、银川……哪里偏僻往哪逃！”
　　“他现在在哪？”
　　“拉萨！”
　　“呵呵，逃得还真远……”莫生冷眼的看向他“明明连自己都不知道会逃到哪，为什么当初还要给我妈那个承诺？”
　　“他以为他能回来！”
　　“他以为？多么痴人说梦的三个字啊……”
　　居木退缩了，转身拿起莫生放在窗台上的香烟，点燃后便用力的吸了一口。
　　“那你现在又为什么突然出现？”莫生继续问。
　　居木忍着干咳，故作淡定的吐出烟雾，轻笑了一声“债还清了，我爸替我爷爷还了半辈子债，现在他要我拿回属于我们的身份”居木叼着烟，从裤兜中翻出钱包，抽出身份证递给莫生“诺……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身份证”
　　莫生顿住了，眼角里噙着泪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居木收回钱包，掐灭香烟“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到你……有时间跟我回去看看他吧，他想见你”
　　“逃了这么多年最后来都不敢来，就想这么简单的弥补一切？”莫生苦笑“我一直以为只有我妈一个人那么天真，没想到他也一样”
　　居木忍着哭腔，把脸凑到莫生的耳边“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弥补不回来的。他也从未想过弥补什么，只是这个承诺来的太晚了，最后只能延续你到身上，见或不见，你想清楚后再告诉我，我明天还来读日记，晚安！”

　　居木离开后，莫生靠在玻璃窗再次声嘶力竭的哭了起来。苦苦寻找了三年，不，对于母亲来说是整个青春、整个人生，结果只换来了一句错过。
　　莫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去见他，这么多年，一路寻找的意义好像已经变成了莫生活着的一部分，慢慢的，她在无形之中将那个男人当年的愧疚强加在了自己身上，然后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去试图弥补，好像只有这样莫生才能活着更自在一点。
　　而现在，那个愧疚的根源回来了，莫生突然乱了方向，她不知道弥补这一切过错的人到底应该是他，还是她自己？

　　（九）
　　我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打听到那个每一天晚上都会坐上莫生摩托车的男孩。
　　当年中午我便来到居木的班级找到他。

　　我靠在走廊的窗台上，看着他向我走过来，打量了一下他的身体，故作不屑“你就是居木？”
　　他停在我面前，比我高了半头，他淡定的笑了一声“薛宁？莫生最好的朋友”
　　“她到底告诉了你多少？”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都知道！”
　　“你们才认识几天？我和莫生已经认识了五年，难道你妈妈没有教过你不要轻易闯进别人的生活吗？”
　　“我妈妈教过我第一次跟陌生人的说话的时候一定要尊重！”
　　我躲开了他的眼神，我承认，在第一次跟居木短暂的交涉中我占了下风，我偷偷的咽了一口唾沫，问他“你真的喜欢她？”
　　“你也喜欢她？”他反过来问我。
　　我低头苦笑“这跟你没关系，我只尊重莫生的选择，希望你也一样，拜拜！”

　　我原本是想给居木一个警告，警告他最好离莫生远一点，顺便让他知道我才是莫生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但最后，被警告的人好像是我。
　　我猜，那时候的居木应该还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喜欢莫生，是我的出现，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占有欲，那一刻，他好像才真正决定将莫生占为己有。
　　我后悔我去找过他。
　　让居木走进莫生的世界，是我这辈子做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苦心思虑，也许后知后觉的挫败感，促使我当天晚上将莫生和居木一起拦在了她家的楼下。
　　“莫生！”她刚停下摩托车，我叫住她。
　　莫生朝我走过来“怎么了？神神秘秘的！”
　　“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和你一个人！”
　　莫生瞥了我一眼，又转头看向身后靠在摩托车上的居木，居木心照不宣的点点头，随后走开。我嫉妒他们的默契，明明是我先遇到的莫生，结果现在看起来我像是个外人。
　　“想要说什么？”莫生笑着问我。
　　“我只想告诉你不要骗自己！”
　　“你没事吧，薛宁？”莫生故意将脸靠向我，她察觉到了我的情绪。
　　“没事！”我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抬头看着她，张开手臂“我们是最好的哥们，对吗？”
　　“当然”莫生接过我的怀抱，紧紧的抱住我“一辈子的哥们！”
　　“那就好，有什么事一定要和我说，谁要欺负你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他，说好的，我要做你一辈子的小跟班。好了，家里人还在等我，我先走了，拜拜！”我松开怀抱，故作淡定的和莫生告别。
　　“拜拜！”莫生看着我，声音很轻。

　　“我能看的出来，他喜欢你！”我离开后，居木走过来。
　　“别闹了，我们是最好的哥们”莫生掩饰着紧张，点起了一根烟。
　　“那我们是什么？”居木问。
　　“我没把你当成仇人你就谢天谢地吧！”莫生径直的往巷子深处走“还来读日记吗？”
　　“莫生……”居木从身后叫了她的名字。
　　莫生没有理会，继续走。
　　“让我做你的影子吧？”
　　莫生突然顿下脚步，夹在手指的香烟正慢慢黯淡，她偏过头，一声冷笑“你是想让我变成第二个我妈吗？”
　　“我是认真的！”
　　“有多认真？”
　　“我喜欢你！”
　　“有多喜欢？”
　　居木语塞，一连串的两个反问让他措手不及。
　　“我不喜欢随随便便做出承诺的人”莫生再次冷笑“还来读日记吗？算了，拜拜！”

　　莫生离开后留下居木一个人呆傻在原地。
　　居木大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吧？在他来到这座城市之前，居木一直在想象父亲让他寻找的那个女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当他在大亮的纹身店第一次见到莫生时，这个个性十足的女孩便住进了他心里。一连几天读日记的相处时光又让居木发现了藏在莫生身体里的另一个她，那个敏感、脆弱，和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样子截然不同的她，于是接近她的欲望越来越强，守护她、得到她的渴望愈加浓烈。
　　又或许，最初的根源不过是来自父亲心里的愧疚，现在父亲的愧疚延续到了他的身上，这大概便是人们常说的命中注定。

　　居木离开巷口后，躲在墙角的我叫住了他。
　　他停下脚步，看向我，没有讲话。
　　“你了解她吗？”我问。
　　“不了解！”他回答。
　　“那为什么还说喜欢？”
　　“我不知道……”他低下了头。
　　“如果已经做好打算走进一个人的世界，那至少要先了解一下她的过去吧？你根本……”
　　居木朝我走过来，停在我面前，打断我“我想听听”
　　“还真够残忍！”我冷笑一声。

　　我明知道这样做是自讨苦吃，但我还是将莫生的一些往事说给了他听。
　　我告诉他莫生有一个很特别的癖好，喜欢吃一切番茄味的食物，却唯独不喜欢吃番茄。我还告诉他莫生特别向往大海，去海上流浪是她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情。我告诉他莫生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特别宠她的哥哥，是一家纹身店的老板，谁要敢欺负她，指定跟他拼命。结果，居木告诉我他去过了，并且还纹了一个和莫生手臂上一模一样的图案。
　　后来我又问他“你知道了莫生母亲的秘密？”
　　他告诉我知道了，却没告诉我他便是那个人的儿子，这是他和莫生的秘密。

　　后来突然下了一场大雨，我们躲在墙角浑身被浇的湿透，离开前他突然莫名其妙的跟我说“我和莫生的相遇是一种羁绊，是谁都改变不了的！”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和心动比起来都是狗屁。但是我没有说出口，因为在那一刻，我已经决定将莫生让给他了。

　　后来我才知道莫生也淋了那场雨，因为莫生也陷入了迷茫，她不知道究竟要如何选择。很多年后莫生告诉我，居木和我对于她来说是一个选择和被选择的过程，是那场大雨的到来让这个选择突然有了结果。

　　（十）
　　那一天过后我没有在主动找过莫生。
　　莫生也没来找过我，偶尔会在大亮的店里碰上，相视而笑，便匆匆告别。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和莫生渐行渐远到如此地步。
　　我给不了她全部，因为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她的全部，所以，我选择给她永恒。
　　所谓永恒，就是我永远都不会背离莫生而去。

　　同样那天过后，居木还会照常去莫生的家里读日记，前一天晚上的事他们都不约而同的埋在心底，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很快，居木替代了我的位置，所有我以前能做的和我不能的事情，居木都做到了。

　　很多年后我不断的质疑我自己，我当初做下将莫生让给居木的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
　　当我知道莫生真正和我的世界告别的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这一切的结果似乎早已命中注定，居木所说的羁绊，是命运，是所有人都不能更改的命运，不得不低头，不得不承认。

　　不久后，居木带着莫生去看了一次大海，那个莫生心里一直向往的、没有终点，可以一直流浪的地方。
　　莫生说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海的呼吸声，很平静，就像她此刻的心情一样，她觉得是时候跟着居木一起去面对她内心抗拒了好久的那个人了，结束这一切，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她都会接受。
　　那一天居木为莫生准备了一个惊喜，他买了一盏孔明灯，替莫生偷偷写下了一个愿望，等到夜晚来临的时候和莫生共同放飞。
　　他坚信未来的某一天他一定会亲自见证这个愿望的成真，不管多久，他都会一直陪在莫生的身边。
　　事到如今，走进莫生早已不是什么来自父亲的使命，而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渴望，他必须要承认，此时此刻，他早已在心里和莫生过完了这一生。

　　夜晚来临时居木站在莫生的身后突然蒙上她的眼睛，告诉她千万不要睁开，他一直向身后退步，然后飞快的向藏在礁石后面的孔明灯跑去。
　　莫生闭着眼睛等了好久好久，问了很多次你到底要干嘛？可她一直没有等到居木的回答，等到她回过头时，才发现眼睛里的那一幕让她有多难忘：

　　她的身后是一片静默的黑暗，她所想象中的惊喜并没有出现，居木也跟着不见了，那一晚她自己一个人在海边声嘶力竭的喊了居木的名字无数次，可是他还是没有出现。
　　寂静的海边，空无一人，风浪变得越来越大，那一夜的天空低沉的像是一片没有密度的海，所有漂浮在海面上的东西都会一直往下坠降，莫生似乎也跟着坠了下去。
　　她原以为居木的出现会让这一切都跟着一起结束，她明明才刚开始接受居木的存在，开始幻想居木会成为她生命中谁都无可替代的那个人，可居木却偏偏变成了他的父亲，那个莫生心里最抗拒的人，一声不响，消失不见。

　　她想象不到居木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她开始怀疑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从第一次与居木相遇，梦就已经开始，所以她试着让自己从梦中醒来。
　　她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情——走进大海。
　　直至海水淹没她的膝盖，淹没她的胸膛，她突然把脸埋在海水里，逼迫自己清醒。
　　可现实告诉她这一切并不是一场梦。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亡是那么的相近，她甚至有想过就此沉没海底，不再上岸。

　　后来她发现了那一盏留在礁石上的孔明灯，孔明灯上有这样一句话“我们终将会成为彼此的影子”
　　莫生苦笑了一声，内心突然波涛汹涌。她忍着眼泪点燃了油布，然后放飞，孔明灯飘向夜空，越飞越高。有人说每盏孔明灯都代表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莫生也多想像那盏孔明灯一样可以重新轮回。
　　那一天她默默许下一个愿，愿望是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而梦是从她降临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