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胡言》红罗著压

1、第一回

　　阿玮死了。
　　死在了盛夏的深山老林里。

　　*

　　天上已经很久没下过雨了，土地龟裂得像块老树皮，庄稼都枯死在了地里。
　　袁家村闹起了饥荒，村里人饿坏了，什么都吃，先是来年的种子，再是草根树皮，到最后甚至吃起了观音土。

　　就在这种青黄不接的时候，某天，隔壁邻居家却久违地飘出了肉香。
　　诱人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散开来，阿玮摸着自己空瘪瘪的肚子，不争气地吞了吞口水。

　　阿玮的爹坐在门口，盯着两家之间的那堵墙，却是眼神一寒，转头就嘱咐阿玮的娘把阿玮看紧些。
　　都这种时候了，他家锅灶里煮的还能是什么肉？

　　闻到肉味的第二天，阿玮的爹就病倒了。
　　他病得很重，腿上一按下去一个坑，好久都弹不起来。他冷着脸说自己没事，阿玮的娘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给他喂了点水，随后就一个人坐到灶台前，偷偷抹起了眼泪。

　　阿玮看到这一幕，便毅然决然地出了门。
　　她知道，她爹是饿病的。这些天来，他把能吃的东西都留给了她们母女俩，自己几乎没吃几口。

　　饿得太久，人就会浮肿，再饿下去，就会死。
　　她不能看着她爹死。

　　一路出来，田埂上蹲着不少人，个个都瘦得皮包骨头，像蔫了的白菜。可一看到阿玮，他们却忽然来了精神，贪婪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身上，就好像狼见着了羊。

　　阿玮作势扬了扬肩上的锄头。
　　锄头是她爹的，很长，很重，扛起来很费劲，但也很管用。

　　靠着锄头带来的威慑力，阿玮一路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山里。
　　山林寂静，鸟兽无声，连树皮都被剥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树干仿佛在嘲笑着她的天真。
　　眼下正值饥荒，能吃的早被人吃光了，哪里还轮得到她？

　　出门之前，阿玮不是没有预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但她不喜欢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她不想待在家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爹丢了性命。
　　阿玮颓丧地垂下了头，靠着一棵大树坐了下来。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震人心魄的虎啸，阿玮转过头去，只觉肝胆俱裂。
　　在距离她五六尺远的地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吊睛白额虎。

　　老虎昂着头，张着血盆似的大口，露出一排尖利的白牙，一双暗金色的眼睛眯成了竖瞳，透出慑人的光，正恶狠狠地朝这边走来。

　　它一定也已经饿了很久了……
　　阿玮背后涌起一阵寒意，感觉脑子里“嗡”的一下，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清醒过来时，她突然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低头一看，却看到自己瘦小的身躯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如果躺着的那个人是她，那此刻站着的又是谁？
　　阿玮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却什么也没摸着，她的手掌竟然直接穿透了她的身体！
　　她发觉自己成了一道虚影。

　　所以她这是魂魄离体了吗？她已经……死了吗？
　　阿玮鼻子一酸，她爹娘要是知道她死了，那该有多伤心啊！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半天也没落下，她下意识地去摸眼角，又是虚空一片。
　　对了，她现在是个游魂，魂魄又怎么会流泪呢！
　　阿玮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已经死了。

　　正伤心着，她突然看到那只老虎摇头晃脑地来到了她的躯体前，对着她张开了利爪。
　　听说老虎是不吃死人的，它果然是饿坏了，都开始饥不择食了。

　　阿玮定定地看着那只老虎，没有上前阻止。
　　万物皆有灵，反正她已经死了，留着身体也没什么用，不如让它饱餐一顿，也算是功德一件。

　　阿玮在心里做好了被吃掉的准备，然而下一瞬，她却看到老虎将尖甲一收，拿着毛茸茸的大厚爪子拍了拍她的脸。

　　它下手很重，一下就把她的头拍偏了过去，还在她的左脸上留下了一个白白的爪印。

　　见地上的这具身体没什么反应，老虎的耳朵猛然抖动了一下，连带着里面杂生的两撮白色尖毛也跟着一动。它瞪圆了眼睛，竖瞳骤然放大，伸出肉垫揉了揉它自己的脸，然后就在阿玮的躯体旁边来回地踱起了步。

　　阿玮头一次在一只老虎脸上看到惊慌失措的表情，如果那也可以称作是表情的话。她直愣愣地看着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也许是阿玮的眼神太过直白，老虎脑袋一转，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就盯住了她——或者说是她的魂魄，张口就是一句：“喂，你看什么呢？”

　　很好听的少年嗓音，青涩中略带一丝痞气。

　　“我一定是疯了，我居然听到老虎说话了……”阿玮惊讶地捂住了嘴。

　　老虎再度开口，语气中透着一股桀骜不驯，嘴边的白胡子一动一动的，“我可不是什么老虎，我是天帝少昊之子，神君穷奇。”

　　说着它就地打了个滚儿，变作了一个年轻男子。

　　男子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缓缓抬起头来。他一身黑衣，头戴金冠，面似傅粉，口若涂朱，丰神俊朗，叫人不敢直视。

　　阿玮是个村姑，没读过书，哪里知道什么天帝神君，少昊穷奇的。她怔怔地看着他，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脑中还在消化着老虎变身的惊人一幕。

　　穷奇对阿玮的反应很不满意，在她身上，他看不到丝毫对于天神的敬畏。
　　他郁闷地撇了撇嘴，刚要说话，却忽然顿住。

　　他爹少昊嫌他没出息，把他贬到这深山老林里闭关修炼五百年，今日他闲着无聊，刚现了原形出来散步，没想到就吓死了一个凡人。要是让他爹知道了这事，估计还得再罚他修炼五百年。

　　不行不行，此事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穷奇眉头一皱，计上心头。

　　“你看你都已经死了，怎么还不赶紧去投胎呢？”他走到阿玮面前，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问她，“到了阎罗殿，阎王爷问起你的死因来，你知道该怎么说吗？”

　　“我就说我看到了一只大老虎，然后我就死了……”阿玮的声音在穷奇的注视下变得越来越弱。

　　“不准和别人提起看到老虎的事，你的死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明白吗？”穷奇暴躁地举起右手，贴在阿玮的眉心处，放出神识探了进去，感知起了她的过往。

　　一段段影像在眼前闪过，里面出现频率最高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的身影。

　　穷奇知道自己找到了她的软肋，凶巴巴地威胁道：“我知道你叫袁淑玮，家住袁家村，家里一共三口人。你若是敢在阎王爷面前乱说话，我就会找到你家，把你的父母都吞下肚！”

　　“我、我知道了，我、我不会乱说话的！”阿玮磕磕绊绊地重复着他的话，“没、没有老虎，我没看到老虎。”

　　“这就对了嘛！时候不早了，快去城隍庙报道吧，愿你下辈子能投个好胎！”穷奇得意地一笑，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

　　阿玮害怕地点点头，飘飘忽忽地往前走。但没走出三尺，她就又飘回了穷奇身边。

　　“都叫你别缠着我了，难道你连家里人的死活都不管了吗？”穷奇龇牙瞪眼，怒目圆睁。
　　阿玮赶紧往旁边躲了两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好像有人推着我回来的一样。”

　　穷奇轻笑一声，表示不信，脚下一动，瞬间就飞到了百里开外。他环顾四周，没有发现阿玮的身影，便用双手叉着腰，仰天大笑起来。

　　不过在下一瞬，他脸上的笑容却陡然凝固在了嘴角。
　　因为他看到，阿玮竟然凭空出现在了他眼前。

　　一个凡人的魂魄，怎么能瞬间神行百里？
　　穷奇不信邪，又试了一次，这次，他移动了上千里。

　　然而在片刻后，阿玮再次站到了他面前，如影随形，如蛆附骨。

　　穷奇急得跺地大喊：“土地土地！速来见我！”
　　话音刚落，从土地里冒出一个矮个老头，朝穷奇磕头跪拜：“参见神君。”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怎么也甩不开她？”穷奇指着阿玮，气得手指都在发抖。

　　土地绕着两人走了一圈，将两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许久后，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不知神君是否听过为虎作伥的典故？”

　　据传被老虎吃掉的人死后会化作伥鬼，专门给老虎带路去吃其他人。伥鬼无法转世投胎，只有找到新的人替代自己，他们才能获得解脱。

　　“你是说，她是个伥鬼？”穷奇指着阿玮问土地。
　　土地恭敬地答道：“正是如此。”

　　“虽然本君长得像老虎，但并不是真正的老虎啊！”穷奇理直气壮地反驳。
　　“而且……我也没有被他吃掉……”这句话的气势极弱，是阿玮说的。

　　被两人一唱一和地质疑，一瞬间，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开始在土地的脑海中回放，那些老年人的宝贵经验和知识被无情践踏、被冷酷轻视的时刻……

　　他顿觉一股无名怒火涌上心头，“那我怎么知道？你们去问别人好了！”

　　“一个两个的都不把我当回事，我是守护一方的土地神，不是你们随传随到的小跟班！碰上什么事都要问我，听了吧又半信半疑，那当初就别来问我啊！”白胡子小老头骂骂咧咧地转身钻入土里，隐没不见。

　　“他是不是生气了？”看着土地消失的方向，阿玮发愣道。
　　穷奇不耐烦地抬眸，似乎是懒得回答她。

　　刹那间，他亦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阿玮感到自己的魂魄被牵拉撕扯。
　　这意味着她将被传送到另一个地方，因为按照目前的情况，只要穷奇去哪儿，她就不得不跟去哪儿。

作者有话说

　　一个awsl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