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照耀圣穹的██”——在这圣洁名号随风声可抵达的世上的每一处每一角落,大约没有人不爱她。只可惜,“永昼之长女”不曾垂爱更无法垂爱任何人,包括虔诚亲吻她所走过的绒毯地面的最狂热门徒,当然也包括那高高在上长久倾诉爱意的,伟大的“父亲”。
需知无法回应旁人期许亦属罪孽其一。然而,习惯了被称颂、被爱戴、被顶礼膜拜,圣修女恐怕再没有机会去尝试了悟,何为慈悲。
踏上这条路便理应抛却慈悲之心;她更应感到庆幸:在真正踏上这道路以前,尚且不曾萌发慈悲之心。
昼与夜累续,加诸年岁。她照旧做神主冠冕上最为璀璨的明珠一颗,照旧高悬而辉耀圣穹同时也为无数辉煌贡物所装点。她的躯体,她的知识,她的意志以及——姑且称之为来自于“神”的力量,都日渐澎湃,避无可避走向成熟迎来壮大。她是累累世系枝桠上美妙又丰饶果实一串,如今采撷之刻已至——
转眼翻过去年旧历,“永昼之长女”那注定盛大无比的成人礼便也召行在即。要知道每一位由神主钦选的圣者预备役脱离他或她兄弟姐妹之列独立加冕而封圣的仪典,都是这崇高圣域治内仅次于神主第一代言人教首之位承继交接的大事,于是自新年伊始,她身之所及目之所触无处不满溢圣洁而愉悦氛围。鲜花永远盛放,不待枯萎衰败即日日替换簇新,唱诗班一刻不休,总有嗓音曼妙的孩童等待为她颂歌。从深宫禁庭到恢弘外域,珍奇宝石同贵重法矿被打磨成细碎砾屑,终年纷纭自圣穹高顶飞舞着旋降,不消一会儿便可铺满人群肩头,也带来惑人闪光并些微福佑,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昭显神的爱重。正是神的爱重应许这属于人的庆典存在。无数门徒信众陆续绵延不绝汇聚于此觐圣之城,各凭本事各找门路争相向崭新圣者进献礼物以求她远远接见,而那——便足可寓意,藉由神之爱女中继,寻常庸俗凡人也得同沐神的恩泽。
每一天,她在朝圣的庙堂中见证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她不再囚于深宫,但也只不过是从一处寂寥无声之所转向了另一处:诫卫兵同武僧侣森严列队阶道同殿中,狂信人群寂静,因哪怕仅只不小心误作高声语也将视同大不敬亵渎,被当场押解而处刑。她向来端踞高高黼座,注视他们于她脚下虔诚叩首再献上朝贡,其中自有黄金白银、宝石法矿等常规珍奇之物,除那些之外,虽属日常必需但于平民而言十分昂贵的食盐结晶、书写神主箴言的传家法典,倒也不算鲜见。更有人万里迢迢赶来圣城便已耗尽家财,那么,出自家中新生幼儿的小小一瓶骨灰,又或自身亲手挖出再以流水洗净的完整一对眼珠,因教义承认其确可联通神主之威的价值,而被容许列为贡物呈上。
这何尝不是一场攀比,一场竞赛,一场乞圣垂怜的求爱;那些献上了令众人俱都叹服、尤其珍贵事物的佼佼者们,将获特别恩准匍匐着爬上安置圣修女黼座的宝物堆砌的山顶,他们来到她座下得赐她亲口福佑,再喜极而泣又强自压抑,亲吻宝座底部她用以安放雍容裙摆的冰冷的棱花。
每一天都如此安坐,每一天过去,宝物之山都越发壮大而巍峨。这一年她卸下所有职责不再参与任何旁的事务,包括修行,每一天都端坐于此做神威的代行者,虚耗尽光阴。或许她青春的意义就在于为旁人奉献,并浪费自我。他们认为她必须为旁人奉献自我,而那并不算浪费抑或挥霍。但,纵使她停止了求知停止了修行,属于她的一切却未曾停止壮大:来自神主的魔法力量不经锤炼即愈加精纯,至于本为天赋的美貌,更日渐盛气而凌人。“属于您的一切都不可直视,只可仰望”,他们如此惊叹,并将她视若真实奇观;然而世上一切显露于外的奇观也都源自并只可能源自神主隆恩,她是如此高洁,足可与之匹配,于是招徕狂信者更甚而疯魔。于是,以神力稳固维持不散的宝物的山巅便继续向上也向外生长,终将她同凡尘之地远隔。
再没有谁凡俗肉(和谐)体可攀至山巅,她长久寂静独坐,一如沉眠于棺椁。再没有谁凡俗肉(和谐)体可攀至山巅,他们的手依旧投来堂皇贡物,将她托举向更高远。
这殿堂何其寂寥,圣座何其远旷。寄身于这无尽供奉同献物一道华美累筑的宠与荣的高顶,所有爱我者已微缩如地上无名虫豸冗杂圆点,而无所不在的来自天穹的父亲,他诡谲双眼也已杳不可观。她垂探的眼光福佑的言语此时早无法抵达任何人,但来自他们的爱意,仍泉源不竭不止不休涌来。
所以,她完全明白,她的“父亲”只需要一个顺从的女儿,而她的“子民”,也只需要一个光鲜亮丽偶像来寄予崇拜,来自我夸耀,无论是谁都好。她早就明晰这一切的,不是吗?
她的确可以是一个完美的女儿,一座完美的圣像,只要她想。
她端坐,微笑,咏叹,并等待,直到——
煊赫车驾迤逦自平原另一方尽头而来,她血脉生身的父亲携无数边邦瑰奇远赴至此,见证她投往另一位伟大父亲掌中。
因此身圣洁,她本早已高居俯瞰人间之殿。但因从今往后便要更进一步傲立在尘世顶点,于是,今昔加冕册封之所更拔地而起远胜过云霄高远——此乃无上恩荣。它业已尘封日久未曾向任何人解开闭锁,而终将为她敞亮门户:需知神授封圣之旨意太久未来过人间。永昼神主对待它所偏爱钦定之人何其优容慷慨,一朝转向更寻常平平无奇臣役仆从,却从来无比吝啬且严苛。
无论如何,她都注定位列那少之又少的幸运儿之首。
封圣之所既已如此不同凡响,登高通神的阶道自也当谢绝庸常。门徒信众献上宝物之山庞然,为她次第铺就这一生仅只走过一次的道路,但还远远不够;另一半华彩装点将由她血脉生身之父来尽数补足。只不过这一切狂热、一切挥霍都无法令圣修女动容。惑人色彩于今毫无意义,世上所有绚烂颜色落入她眼中都黯然失色,包括——原本绝不泯然众人的,她的父亲:侍立道旁注目女儿行去,他野心的红逐渐褪去。而另一位盘踞更高处天穹,它深邃的黑,也沉入灰蒙。
那么,这就是预言。
今日白昼刺眼,完美契合永昼神威之名。圣修女独自行走于蜿蜒神道攀天之路,在她身后,人间欢歌笑语俱都远去。往前方极目眺望,云巅外殿堂正洞开豁口等待迎接她坠入黑潮,再令她去做宛然含笑,永陷福音之圣像。
她的确会到那里去。
所以现在,她应举步高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