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的法则[西幻]》怪烛昏宵

64、天命？

　　抱定了想法，接下来，奥黛便数次拒绝叶尔珈德交付的任务，除非只能由圣子出面的，否则全都推给别的天命者心腹去做，回避与他见面。

　　面对叶尔珈德的疑惑，魔女一概以“我要作为绝对中立的旁观者记录历史”回复。

　　真的吗，他却不太信。女人突然转性，一定意味着她们私下里在某些重要方面发生了重大改变——《论完美情人的修养》是这么讲的。

　　叶尔珈德转而悄悄询问爱丽丝，但与魔女大人约定在先，爱丽丝被要求绝不可向天命者泄露先机，而“要让他自己反省，自己领悟”，于是她只能说：“没错，对于贯彻使命这件事，奥黛大人最近落实得很认真，《魔女的传承》也往后充实了许多页呢。”

　　……是吗。

　　想来想去，叶尔珈德只能做出奥黛是被书者一丝不苟的职业精神感染到、终于放弃在属于人类阵营的历史与活动中横插一脚、记起自己应当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立场、从而痛改前非——这样似乎不是很有说服力的推论。

　　没有说服力的并非推论的结果，而在于过程。

　　尽管对她突然变得如此理智感到不太习惯，但于双方而言，这又确实是目前最好的做法：魔女是游戏的幕后推手，眷属却是游戏中登场出演的人物，她本来就应远离他，冷淡他，将他视作与其他参与者无异的角色，才有可能“中立地记叙故事”，不背离自我使命。

　　本来就应该如此。

　　自上次不欢而散后，叶尔珈德一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奥黛；或者说，倘若对她的所做作为抱以默许态度，他便不必直面她……所以，叶尔珈德最终没反对。

　　他一向是勇敢而果断的。唯有在与奥黛相关的事情上才会犹豫不决，这样非常不好。

　　当晚，使魔便拿着叶尔珈德写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最近尽量少安排点任务给你，你就专心做自己的事吧”纸条交给魔女。

　　按理说欲擒故纵的计策使得堪称完美，然而，奥黛却没有预想中开心。

　　“我终于清楚了，”她拉着爱丽丝的手，语重心长说道，“女人啊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

　　就算明白暂时隐忍可以获取更大利益，明白日子拖得越久，叶尔珈德所需向她偿还的“利息”也就越多；但在此时此刻的当下，她依然很难开心起来。

　　只有人类才会以隐忍不发图谋长远利益，外种生物不懂抑制本心，向来追求每分每秒都直击灵魂的欢愉与自由。她竟然为叶尔珈德而学会了人类习性，并笨拙地予以模仿——不，才不是学会，她只是和那个还不算完全成为外种的家伙同床共枕时间太久，所以被小小地影响了而已——放在从前，简直无法想象。

　　心里有两个小人一直在争辩。一个文绉绉地引经据典，坚持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不是任性撒娇的好时机；篇章将至高·潮，她会在落幕之刻闪亮登场，最大化收割胜利果实。另一个则要放浪许多，口称人心善变，不指望小狼狗以后回报，眼下先让自己睡个够本再说；至于他的野心他的事业他的愿望，又与她何干？

　　魔女坐在两个微缩版奥黛中间，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但魔音灌耳却不分彼此左右先后，嘈杂混响，同时向她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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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她的真实想法吗？她怎么不知道，原来自己有这么聒噪？

　　啊，烦死了！

　　奥黛躺在床上，将被子一股脑卷起蒙住头，决定不想了要睡觉了。

　　这才第几天，她好不容易做下的决意就开始动摇，怎么能行？她才不是没原则的魔呢。

　　总之！一切按原计划进行，这次她一定要等到叶尔珈德那颗榆木脑袋先开窍，绝不可以再主动了。

　　重新坚定意志，在月上中天远远晚过平时睡美容觉的时间点，奥黛终于睡着了。

　　魔女囿困自身想法的同时，除了叶尔珈德，还有一个人正默默关注着她。

　　那一天擦肩而过，圣子充满恶意的注视令艾古斯都警觉，也让他再度回想起初入革命军觐见圣子时，她离奇非人的退场。

　　他来到革命军不是为了追随谁。

　　黎明圣殿夸耀的真神固然可笑，但这并不代表被中央驱逐、在边地长大的艾古斯都就会相信北地人的神。对流淌于这片土地上奇奇怪怪的“神灵”与它们的圣迹，艾古斯都始终抱以无所谓的态度。

　　世上超乎人类想象的事物一定是存在的，却并不一定仅以“神力”的方式体现，反之亦然。

　　——这是他的想法，在朴素而执拗的边地人民信仰之中显得格格不入，艾古斯都索性也懒得说了。

　　当天命者声名鹊起，几乎所有认识的赏金猎人都在商议是否要前去投奔换口饭吃顺便打打教廷时，没有过多犹豫，他选择投入其麾下。

　　天命者到底是不是神的使徒，他不在乎。天命者反叛统治究竟出于何种动机，他不在乎。就连天命者的力量是否真正足以颠覆教廷，这件事，他也不太在乎。

　　只要知道对方与自己目标一致，都在于教廷，就够了。

　　艾古斯都不相信神话里吹嘘的什么全大陆命运能被一人之力左右的荒诞故事。在成为革命军一员的最初，他甚至都做好了天命者随时可能殁亡的心理准备——失去领袖不要紧，革命总要接受血与火的洗礼；吹响号角的第一人倒下之后，还有更多被他唤醒斗志的人将接过前进的旌旗。

　　踩过他的尸体登上王座之人，才是最后的加冕者，名副其实的领袖。虽然残酷，却是真理。

　　艾古斯都觉得自己能非常平静地接受天命者退场之日的到来。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从阵营最基础岗位做起。但直到成为天命者心腹，渐渐取代已不理事的圣子担任领袖智囊，被众人隐隐视为阵营三号人物，他仍没能等到那一天来临。

　　是时候改变对天命者的刻板预设了，他暗暗想，这个人的强大超乎想象，甚至绝非凡人可以匹敌。

　　艾古斯都从前对北地纷繁杂乱的神灵崇拜嗤之以鼻。但现在，他开始动摇。

　　当然不可能是转而皈依、从此深信不疑，而是：他终于开始正视早前被包括自己在内的大部分人忽视的，北地传说中某些并非神力却又同样超乎人想象的，强悍且邪恶的存在。

　　接受传承自中央的正统教育，又在诡奇的北地长大，艾古斯都深深明白一个道理：

　　唯独诞生于人类之手的事物，其存在方才仅由人类的信或不信决定。

　　所以，某些东西即便今日已看似销声匿迹，无人提起……却可能自始至终潜伏于人类视野内，从未远离。

　　以天命者之名横空出世的男人。

　　正面对决教廷之神依然不死的男人。

　　艾古斯都必须承认他降世的姿态非同凡响。但，真如众人所一致认为的那样，他的强大源自“天命神授”么？

　　大家为什么会将这从未经当事人亲口认定的流言，奉为事实？

　　或许，探清隐于天命者身后推动这一切的神秘力量，就能揭开所有疑问的谜底。不用说，艾古斯都最大的怀疑对象，正是那个以圣子身份陪伴在天命者身边的一看就神神秘秘的女人，完全符合他对幕后黑手一词的预设。

　　不过观察来观察去，他始终没能掌握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圣子在短暂活跃后又再度沉寂，鲜少出面理事，大概因为对某件事物心存质疑之时便会不自觉带着批判的目光去看待它，以至于此番景象落于艾古斯都眼中，又令他萌生了“天命者此举意在保护圣子隔绝他人与其接触”的错觉。

　　至于那到底是不是错觉呢？

　　潜意识里，他是不太信的。然而还是那句话，他没有证据。

　　一直以来，艾古斯都最为众人交口称赞的一点就是行事足够谨慎。他深知于天命者而言自己的重要性远远无法与圣子相比，所以将疑问都按捺于胸中，一丝一毫也不表露——哪怕圣子其人渐渐于一切重要公务活动中绝迹，看似同天命者疏远；哪怕自己受到重用，成为当之无愧的阵营第三号人物，他依然闭紧嘴巴如常觐见天命者，多余的字一个也不说。

　　直到中央隐隐有风声传来，说圣殿之神正酝酿与天命者的第二次正面对决——直到这个令革命军全体再度忙碌起来的消息得到确认，艾古斯都方才找到了进言的好时机。

　　备战时期，革命军高层觐见领袖的频率已由一周一次改为了一天一次甚至更多。这天，艾古斯都带着一大堆需要天命者作出批示的文件到来，等事涉军团部署的公务都商议完毕，他顺理成章、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另一件事：

　　“上一次您与教廷荣光之冕对决，孤身作战，以致负伤。”他拿起高层们讨论起草的稿件纸页，照本宣科念道，“所以我们觉得……保险起见，这一次，是否让圣子大人也随军出征？”

　　顿了顿，艾古斯都又解释道：“并非我们擅自决议，大人，这实际上来自民众的呼声。”

　　神迹初次降世之时，天命者身边即有圣子陪伴。而那首预言天命者救世的远古歌谣里，也清清楚楚有着圣子出场。一个是被神选召的男人，一个是由神派遣辅佐他的使徒，在狂热相信旧日传说的北地民众眼中，天命者与圣子本就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因此艾古斯都代表指挥部高层所言，他无法反驳。

　　但无法反驳并不意味着他就会同意。天命者从来不是被下属牵着鼻子走的懦弱领袖，他否决一个提议，甚至都不需要向凡人陈述理由。

　　“圣子不会去前线。”艾古斯都听见高坐上首的年轻男人简短有力讲道。尽管彼此相距不过数米，对方却仿佛幽居重重杳暗雾气背后，永远无法靠近。

　　“即使孤身一人，天命者也不会输。”

　　他说得很笃定，也就表明艾古斯都所提之事就此敲定，指挥部不必再有他议。

　　但这也是艾古斯都最为疑惑之处：天命者对时局发展的笃定已超过了“身负神选”所能解释的合理程度，而更像是——他得到了某种必定赢得胜利的预言。

　　艾古斯都不认为凡人能做出如此狂妄的发言。难道，是当初选召他的那位神明所给出的预言吗？

　　然而真要说到那位神明的存在……艾古斯都依然抱以半信半疑的态度。

　　北地有关天命者来历与力量起源的说法版本很多，但演化的都是细枝末节，中心思想一直没变过：

　　“在北烈卡缇娅某个失落遗迹中沉睡有旧日神明”，是他赐予原本默默无名的天命者以力量，赋予其作为神之代理人救世的使命。

　　遇到的每个人都这么说，艾古斯都听得耳朵快起茧子了，但哪怕再听上一万遍，这段看似合情合理传闻中的不合理之处，他也不会忽略。

　　第一，神明真实所在并不确定。距天命者建立革命军基地已过去近一年时间，包括自由冒险者与各国正规军在内的遗迹探索力量几乎将北地翻了个底朝天，仍没人找到那个“沉睡有旧日神明”的地下遗迹。第二，虽然大家都笃信是那位找不到的神明赐予了天命者力量，但他们甚至连他是北地混乱信仰中数量难以统计的众神间的哪一位，都说不清楚。

　　基于这样不可忽视的理由，他实在没法做到像盲听盲从的北地居民一样，全身心信奉天命者，与天命者背后不具名的神。

　　而天命者的崛起与数万年前圣殿统治的建立又何其相似？

　　同样是被人民深信不疑却从未正面显露身迹，只以代理人之手凝聚拥蹩的神明，同样是号称由神赐予的无与伦比的力量，同样是被寄予打破腐朽旧时代之厚望的新生的偶像……

　　天命者正复写黎明圣殿走过的荣光之路。区别在于后者曾经象征了新时代的曙光，而现在，已成为必将被敲裂成碎块的旧时代的雕像。

　　那么，他是否可以就此合理怀疑——与以“触怒真神”罪名放逐希尔德家族的黎明圣殿一样，天命者也是假借神之名义、由无数谎言堆积构建而成的符号？

　　对于己方的胜利，天命者越笃定，艾古斯都就越怀疑。他的表现简直就像越过所有人提前看到了剧本，此时此刻坐在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或许只是听命于幕后黑手的傀儡，他或许都不真正存在……

　　编织圣殿真神谎言的始作俑者是莱森奇亚。那么，一手推动天命者圣迹现世的那个人，又会是谁？

　　即便心中滚过无数不敬的念头，但让艾古斯都当面质疑天命者，他是万万不敢的。何况就算对方真的出身不正，只要与自己目标一致，他也不必立刻戳穿。

　　想到这里，艾古斯都爽快地躬身领命，换了种方式继续试探天命者身份：

　　“大人，宣传班和我说，希望将您曾为人的过往编纂成册，”他放缓语调，极力做出诚挚的姿态，“作为官方承认的说法，载入正史。”

　　统治者为己作传，是习俗也是义务。经过美化的圣殿发家史就被明文写进教典，成了教廷吹嘘自身正统的佐证之一；所以，在整个北地人民都集结于天命者麾下的今日，身为唯一领袖的他的过往，自然也值得大书特书。

　　——没有过往是不被允许的，领袖们公之于众的履历不可以不华丽不非同凡响。即使没有过往，也要编造一段。

　　“无名只是英雄的谦辞，大人，”艾古斯都非常狡猾，找了个他无法推拒的借口，“宣传班已经提起过数次，大家都很是期待，请您千万不要拒绝。”

　　是的，魔女剧本中最明显的疏忽之处正是：英雄纵使无名，也会有身份来历。描述他们英勇身姿与无上功勋的传说于后世湮不可追，但在他们尚且活着的当时，总有一些人知晓超凡者尚且平凡时的往事。

　　但这一切，他都没有。

　　戏目匆匆开演，来不及填补细节，或者说以魔女比一瓢水还浅的耐性根本就想不到要完善细节……北地之人对他一无所知，天命者乃是凭空降生。

　　所以天命者从来无视耳边流言纷纷，不正面回应自己的人类身份，更有意无意暗示自己早已类神而非人，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人。

　　人类在群体之中被其他人见证着长大，要完全虚构一个人的成长轨迹是不可能的，魔女本人也做不到将虚假彻底变为真实。谎言经不起深究，一个谎言之后需要更多谎言来弥补，即便如此也总会迎来崩塌，所以他们完全没想过冒用某个凡人的身份。有足够证据支撑其存在的，是属于叶尔珈德的真实过往，但这就更不可能向他人承认。

　　天命者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可以是魔女眷属，叶尔珈德·克洛斯因。

　　艾古斯都很明显是有所怀疑了。所以，叶尔珈德心想，他该怎么合理地、恰当地、不失身份且保持逼格地忽悠对方，好把奥黛的魔女身份从此事中抹去呢？

　　他也不知道艾古斯都是从何处看出端倪进而起疑的，但可以想象，多半是奥黛那个只要没自己盯着戏就很烂很敷衍的家伙又出了纰漏吧，唉……

　　她真的太不认真了。他是不是该找机会批评她一下了？